记忆中的小女孩长成了娇美的少女,举手投足间,都教人难以转睛。瞿元嘉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妹妹铁心非程勉不嫁,自己又该如何自处呢?原来连程勉,也没有出现在她憧憬的人生中。
听他波澜不兴地说完这番旧事,程勉靠向瞿元嘉的肩膀:“嗯,宝音是你的妹妹,所以我们不能教她白白受欺负。”
瞿元嘉偏过脸亲了亲程勉的头顶,很快地一笑,又问:“我差点都忘记问你了,你在翠屏宫这些天,有意思没有?”
“有两个花匠陪着我,整天在翠屏宫里乱转,凡是没见过的花木,都有人告诉我……反正天天有人想法子哄你开心、陪你玩耍,想没意思也难。哦,对了,陛下还问我,想不想做官。”
“你怎么想?”
“我现在怎么做官?不是害人么?别说陛下给我的这些赏赐,就是安王妃搬到家里来的,恐怕够十个我衣食无忧了。”程勉理直气壮地说,“要是做官做成你这样,那我是不要做的。至少没想起来之前,不要做。”
后半句说得瞿元嘉真是全无反驳之力,又觉得这样理直气壮的程勉可爱之极。瞿元嘉嘴角一弯,飞快地亲了一下程勉的脸:“那陛下答应了没有?”
“他为什么不答应?”程勉很奇怪地问,“哦,不过这次在翠屏宫,陛下好多了。上次我们为了连翘去翠屏宫,真是吓人得很。要不是实在回不来,我一夜都不想住。”
瞿元嘉不置可否,只能以一笑遮掩过此刻复杂的心情。程勉见他不作声,又说:“反正,我今日辞行的时候和陛下说了,翠屏宫太冷,我实在住不习惯,又这样无趣,恐怕不宜陪陛下消暑。”
“你怎么直说了?”
“我……我觉得我也骗不过他。其实我只有在第一天和临走前见过陛下两面。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许多人邀我作客的消息,说,以后要是不想赴宴,可以借他的名头一用,只说要去面圣。这肯定好用,以后我就清净了。”程勉一顿,略作思索,还是说,“陛下对我十分和气。我这次,也不怕他了……”
“你怕他?”
“怕极了。甚至不敢看他。但是,这一次我敢了。元嘉,以后你都不必拐弯抹角试探我。你想知道陛下和我见了几次,说了什么,都可以问。但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他看我的神情,永远和你看我不同。”
程勉无声地搂住瞿元嘉,低声说:“天下再无第二个人这样看我了。”
在安王府的那几天,瞿元嘉没有一夜安眠,而程勉回来后,小别重逢的两个人当然是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做了一回鸳梦,聊着聊着,当意识到彼此早已是疲惫不堪时,原来已经到了下半夜。一沾着枕头,他们都迅速地进入了梦乡,再没有力气和彼此多说一句话。但是,这个夜里他们又实在说了太多,以至于很少做梦的瞿元嘉,竟然也坠进了他最怕的梦境里。
他回到了连州,烈日灼身,他没有水,也顾不上,孤身一人走在永远陌生的荒漠中,无望地等待视线的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让他能去打听一个人的下落。可是他找得太久了,也太苦了,连要找的人的名字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应该要去找一个人,而找到的那一刻,所有遗忘的,定能失而复得。
他又来到一条干涸的河边,河边却又一棵半死的树,勉强还有半爿阴影。瞿元嘉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坐到树下,喝干净已经被晒得发烫的水,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这个梦里更为深沉,孤寂,伸手不见五指,猛然间,有人拍了他一把,他急急忙忙回身,只见一个叫不出名字也没有长相的人定定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百口莫辩,手脚冰凉,但是喉咙到心口俱是滚烫的,如同吃进了大把的尘灰:“我、我一直在找你。”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那个人还是问。
“我找你了。我找你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捏紧拳头:“你是谁?”
那个声音从至深的阴影中缓缓踱出,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元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瞿元嘉如坠深渊,睁眼时心跳急如战鼓。他如溺水之人,绝望地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终于,将身边人吵醒了。
枕边人睡眼朦胧,口齿含糊,却没有一丝好梦被搅的不悦:“……元嘉,你做恶梦了么?”
如释重负的狂喜席卷了他,瞿元嘉紧紧搂住程勉,心有余悸地低声说:“阿眠,我找你了。我一直在找你。”
他用了太大的力气,程勉大概是有些不舒服,但只很轻地挣扎了一下,就停住了一切动作。他的呼吸和声音都是这么真切,绝非幻梦:“嗯,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第60章 好为使君开
萧恂交友甚广,听了程勉的主意,当即找人捉刀,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不几日便写就。新传奇写好后萧恂特意先让人送给瞿元嘉和程勉过目。萧恂找的文手,并不在香艳桥段上费笔墨,但写到厉鬼吃人时,可谓运笔如飞,着实令人背后一亮。
文中不乏阴森可怖的段落,只是因为读时脑海中想的是赵淦的面容,观感变得十分滑稽起来,两个人借着这文章实打实消了一回暑——
“李郎曰,知慕少艾,人之天性,何过之有。某爱慕娘子,小娘子既无此意,愿赔以金帛珠宝,但求相恕。女郎婉然一笑,化作厉鬼,身长八尺,手足如蒲,曰,某鬼也,金帛何有于吾乎?李郎变色再告曰,愿奉以三牲,为求全其身矣。
“不如人。
“家中有奴婢千百。亦可许之。
“鬼嬉笑曰,皆不如郎君,金玉其身,猪狗其心,寻常人不敌也。
“李郎苦求:吾一生为善,命中何来此劫。
“汝待女子,何异于剥皮吮骨。鬼为果腹食人,汝食人,仅为取乐尔。
言罢,开胸取其心肺,骨断筋连,血肉淋漓,须臾仅余白骨耳。”
读完后,程勉颇有几分意犹未尽地说:“还能加笔么?能不能加一点吃掉手掌,吐出指骨之类的?就好像鹅掌那样。赵淦看起来身强体健,应该能吃一阵子。”
瞿元嘉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好,我到时候和萧恂说。看看在哪里加几笔。”
“可惜只能把他写死一次。”
不久,这篇名为《醴郡李生传》的传奇便在京城流传开。吴国公的郡望就在连州醴郡,只是随着风土更移,醴郡早已湮没于黄沙之中,赵氏一门亦迁居帝京久矣。在萧恂及一干亲近友人的有心推动下,李生传风靡一时,又因为文中包含止恶劝善之意,更被改成了歌舞戏,在京中传唱不歇,以至于成为流传多年的消暑名作,则是瞿元嘉他们始料未及的了。
程勉也将天子的纵容用上了十成十,凡是再有宴请,一律搬出天子加以谢绝,然后心安理得地寄情于山水之间,颇为自得。
这陡生的隐士性格让瞿元嘉也松了口气。他曾经担心程勉会因为病中仕途受挫而不甘,以至于拔苗助长,反而对病体不利。如今他安心玩乐修养,在瞿元嘉看来实无不好,就是越显得自己的焦头烂额更加可怜,索性狠下心,只做职分内的事情,能不加班就不加班,用这余裕的时间陪程勉一并消夏。
起先,瞿元嘉过得很不习惯——自记事以来,他都过着极端自律的生活。娄氏和他都不是程府的奴婢,但由于是外室所生的程勉的乳兄弟,而母亲又为了求生,数度委身于人,还被以为和程泰有染,受到了原配儿女的诸多迁怒苛责。到了安王府,他也是战战兢兢,惟恐自己的言行为会母亲惹来麻烦,从军后,又不愿因安王继子的身份受到关照,艰难困苦无不争先,而行伍中人常有的女色和赌博一律不沾,哪怕受到调笑和猜测也不动摇,甚至说得上苛待自己。但是和程勉在一起后,随着程勉的身体一点点好转,瞿元嘉才逐渐意识到,一些事情,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做。
他接受了自己偶尔偷懒,多睡一刻甚至半个时辰,与程勉一道去爬山访胜时,听到远处有人声,不想说话就不说,不愿见人就不见,随心所欲,实在是舒心极了。
入伏那天,照例有公假,两个人说好了要找个清静又凉快的地方出游,临到出门,下人前来通传,说安王府来了下人,奉安王之命,请瞿大人回去一趟。
因为是安王传人来,又只请了自己,瞿元嘉担心安王府出了事,尤其是影射赵淦的传奇已经流传了出去,难免还有后手。于是他们只能临时更改计划,程勉留在别业中暂候消息,而瞿元嘉则快马赶去见安王。
到时得宜已经在别业外等候,见缝插针地提醒:“大人,赵家十郎送了拜帖来,今日要来拜访。殿下不仅传召了您,世子和二郎也要一并会客。”
听说是赵淦,瞿元嘉只想冷笑:“只赵十么?吴国公来不来?郭夫人呢?”
“好像只有赵十郎。”
“殿下心情如何?”
“小人已经打听过了,没听说有何异常。殿下新纳的宠姬有了身孕,这几日殿下心情都好。”
“王妃呢?”
“王妃昨日与郡主去云溪寺礼佛,回来得迟了,今日身子好像有些不清爽,所以伏日的宴席,也不出席了。”
瞿元嘉看了一眼得宜,点点头:“你去传一句话,就说我先见过殿下,再去探望母亲。”
端午夜宴后,瞿元嘉再没见过安王,到会客的堂上时安王和萧恂都不在场,倒是萧恒先到了。见面后,萧恒安慰道:“元嘉,端午的事,其实你无需挂心。阿爷不会放在心上的,你这一躲,反而生分了。”
瞿元嘉笑道:“没有躲。就是公事太忙,一时周旋不开。前些时日还回来探望过母亲的。”
“哦,那就好。也是我好一阵子没见你,不过婚期定下后,我真是杂事缠身,忙得不顾首尾。”
“娶亲就是如此。要是不忙,那倒怪了。何侍中到访那天,我头痛得厉害,饮不了酒,怕失礼扫兴,坏了各位大人们的兴致,就没有赴宴。”
“公事做不完的。累了歇一歇。”
两个人闲扯了半天,既不提萧宝音,也不提即将来访的赵淦,说了几句可能彼此都觉得头皮发麻,索性叫下人来烧茶。好在不多时,传来了赵淦来访的消息,瞿元嘉原以为自己做好了种种心理准备,可真的要与他同室而处了,还是忍耐不住地怒由心生起来。
好在这时萧恂也陪着安王到了堂上,好整以暇地瞪着赵淦前来拜访。瞿元嘉和萧恂毕竟是《醴郡李生传》的始作俑者,生怕被安王看出蹊跷,连寒暄都是极克制的,眼神的交流更是能避则避了。
可当赵淦现身之际,瞿元嘉还是下意识地望向了萧恂,两人虽然瞬间就移开了目光,但也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之色——在下人的勉力搀扶下,赵淦还是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步履异常艰难,整张脸上也是又青又紫,分明是被暴打了一顿。
安王都离座而起,亲自搀扶了他,关切问道:“十郎这是为何?”
赵淦轻轻推开安王的搀扶,作势要拜:“殿下在上,赵十是来谢罪的。”
他略一屈膝,就发出咻咻的倒抽气声。无论是赵府还是安王府的仆役,这时都赶着来制止。安王皱眉又说:“吴国公与我相识多年,我视十郎,正如自家子侄,此话从何说起?二郎,快扶住十郎,让他坐下。”
被劝后,赵淦硬是又拜了两拜,才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往末席坐。他被打得不轻,正坐不得,安王又劝他踞坐,折腾了半天,宾主才得以各自就座。
奉茶时,安王格外和蔼可亲地先问过吴国公夫妇的身体,然后便以一贯潇洒又漫不经心的语调,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贤侄适才说要谢罪。我却糊涂了,不知道罪从何来?”
瞿元嘉始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懒得理他这般做派。直到安王发问,终于抬眼瞥了一眼又被搀到上座的赵淦。
他对赵淦是恨不能寝皮食肉,见他这副尊荣,不仅没有丝毫恻隐,只是恨自己没有来得及动手,可是适才萧恂的目光中亦是惊讶,显然也不是他,而萧恒肯定不会多此一举,一时间,似乎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正安主座的安王了。
正在暗自揣测,赵淦狼狈又凄凉地开了口:“小侄接下来的话恐有辱殿下和诸位世兄的清听。小侄也是委屈得紧,只是有关郡主清誉,不得不前来澄清、请罪……”
他咽了口气,继续说:“小侄仰慕宝音郡主,多次向殿下表明过心意,也厚颜提过亲。郡主是殿下的掌上明珠,看不上我赵十也是情理中事。婚姻之事都是天定,既然没有缘分,小侄虽内心郁郁,但仍然奉郡主如天人,暗自伤怀,辗转反侧,不敢有丝毫失却分寸之处。但近日来……”
他一顿,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安王,又扫过萧氏兄弟,唯独不敢看瞿元嘉:“……也不知是我开罪了何人,坊间颇有些流言,竟辱及郡主。家父得知后,勃然大怒,虽然我与此事绝无相涉,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到底是与我脱不了干系。老大人已然责打了我,我也是万分痛心惭愧,特来向殿下与世兄请罪,还望殿下责备。”
他解释时安王始终不动声色,见赵淦又要勉力再拜,轻轻一抬手,示意下人扶住他:“吴国公家门严谨,倒叫我惭愧了。京中恶少、宵小心怀不轨者何其多,本不该怪到十郎头上。大郎,你是长兄,稍后你亲自送十郎回去,替我向吴国公告罪,小儿女的事情,何劳他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