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古代架空]——BY:渥丹/脉脉

作者:渥丹/脉脉  录入:04-17

  直到这时,杜启正才确信瞿元嘉确实毫不知情。他不由重重皱眉,叹气道:“你真是大隐于市也!章子欣从南方回来后,在几日前的内朝递了一封谏表,奏江南士族常年来伙同僧团,吞并良田、少缴租赋,请求朝廷从江南和京畿着手,清查僧田和庄产,严管僧田……这都轩然大波多少天了,你居然一概不知情?”
  他恨不得一口气说完,又急又快之下,憋得满脸通红。瞿元嘉震惊得半晌后才接上话:“……实不知情。”
  “他这封状文已经传遍京城,最是炙手可热。我现在手头没有,不过你要是想读,也容易得很。”杜启正说着说着,因为动了肝火,又神情激愤,脸色红得像喝醉了酒的人,“允一,不瞒你说,他这封状文,有我的求请乃至推波助澜,那日我们在杨州城外相遇后,是我带他去看了几处田庄的,不然他一个外乡人,又是士族,在江南才几日,如何能写出来……”
  他浑身抖得厉害,瞿元嘉伸手按了按杜启正的肩,心头有万千道思绪,便挑了一条最容易说下去的,劝道:“事态未明,你不要为此自责。御史台么,得罪的人何时少了?我确实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章子欣是天子近臣,又身居要职,竟然会在上朝路上遇袭,简直是闻所未闻,必然要彻查的。”
  杜启正严峻神色不改:“允一,我来寻你不是为了闲谈。我既然如此说,自然我有我的道理。章子欣上状在先,被刺重伤在后,我虽然不知道是何人下此毒手,但也绝不会为了自欺,非说此事与僧田一事无干。”
  “是我冒昧了。”瞿元嘉敛容,正色致歉。
  杜启正摇头:“你不知道其中的干系纠葛,不怪你。我们虽是同乡,但到底……我今天先来见过你,明日就要去求见左仆射,告知我求请子欣就江南僧田一事上谏的原委。”
  “不可。”瞿元嘉也摇头,在杜启正略不解的目光下,他接着说,“上谏是他的职责,既然士族与僧团勾结之事非虚,你就无需自责,更不要自揽罪过。等案情查明的一天,自有分晓。不过……如果连他都遇刺,实在太猖狂了。你的家宅还能住么?”
  杜启正苦笑:“我来正是有求于你……不是要你收留,就是万一我也……我幼年丧父,只有母亲和妹妹两个亲人……”
  “说到哪里去了。断不至于如此。”瞿元嘉继续宽慰,“但你若是不放心,安王府有的是客房,待我禀报了殿下,你一家人先搬去住上一阵,避过风头也对。”
  “开弓何来回头箭?”杜启正一咬牙,深深冲着瞿元嘉一拜,“我这就要去探望子欣。适才求你之事,还望顾全。”
  瞿元嘉赶快回礼,刚想再细问几句,杜启正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门,又如一阵狂风般消失了。
  他人是走了,可抛下的两个消息让瞿元嘉呆立在原地许久,不知不觉间,亦是阴沉了脸色。不知何时起,程勉来到了他的身旁,看见了彼此的神情后,瞿元嘉轻声问:“你都听见了?”
  “嗯。”
  重逢以来,瞿元嘉与程勉说得最多的,就是他在南方的见闻,其中既有风物,也有崔氏一族的往事。当听见程勉问出“之前那人说的案子,与崔氏有没有干系”时,瞿元嘉沉默片刻,惟有摇头:“我说不好。”
  “要你猜呢?”
  “崔氏算得上江左衣冠领袖,家大业大,就算有牵扯,也是难免。而且这是牵扯甚广,涉及田地税赋,就看……陛下如何裁断了。”
  程勉垂着眼,又问:“章中丞受伤了?重不重?”
  “怕是不轻。不然杜八也不会这般惊慌失措。”
  “我猜也是。”程勉点头,“改日你去看看他吧。你们一起南下,他要是真的是因为南方的事情受伤,应该去探望的。”
  照瞿元嘉的性子,这“应该”颇值得推敲。不过既然程勉开口,去一趟也无不可。在登门拜访之前,他先找来《论僧田状》读了,然后又去了一趟安王府,求见安王。
  结果这一趟跑了空,只见到萧恂。他这段时日来的春风得意根本藏不住,萧恂见他就笑,这对瞿元嘉来说委实也是新奇的体验,脸热之余,偶尔觉得笑纳也不错。两个人心知肚明地相视一笑后,瞿元嘉便直入主题,问起萧恂章嘉贞的事情来。
  “早就闹开了。要不是他遇刺,对他此封上疏的批评苛责恐怕要严厉千百倍。”萧恂没有再拿瞿元嘉的慢人一拍取笑,神情甚至说得上“严阵以待”,“不过听王府的幕僚说,上一次有御史上朝途中遇刺,还是国朝初创、百废待兴时。陛下下令严查,但行凶之人尚未归案,且看京兆府和大理寺的动作吧。我倒也想问你,章子欣去江南是赈济水灾、督查官员,怎么先查起僧田来了?之前有风声没有?”
  瞿元嘉没有提杜启正,颇为保留地说:“他上疏中不是说了么,寺院广占民田,又不纳租税,灾年百姓一旦失田,即便是得了赈济,还是要依附豪门,为佃为奴,从此难以解脱。”
  “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平佑之乱能够迅速平定,没有关中、北蓟士族的拥戴,如何能势如破竹地兵临城下?而裴氏案的余波还未平息,对于眼下的局势,未免火上浇油了。在朝中为官的,皆是累世公卿,田亩连阡累陌……他章氏一门,难道独善其身了?”萧恂感慨,“更何况,本朝士庶,谁不信佛?何况各家的庄园田产,都是按制所获,永业田是捐赠还是买卖,御史台的手还是太长了。”
  瞿元嘉不仅真心觉得章嘉贞的上疏写得不坏,而且对于萧恂感慨中的“时机”之说,也另有看法。但他只是说:“是火上浇油还是赴汤蹈火,我也不懂。不过他为公事遭难,叫人敬佩。我稍后要去探望他的病情。”
  “听说是无性命之忧,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着实太猖狂了。实属骇人听闻。你要是去探望他,也代为问候吧。待阿爷去探望时,我再同去。”
  瞿元嘉一并答应下来,临走前还是对萧恂略提了几句杜启正家人的事情,只是将杜启正与章嘉贞在僧田一事中的因缘隐去了。萧恂立刻答应下来,随后见瞿元嘉流露出要走的神情,不免笑说:“你要是真要见殿下,不妨定下心来在王府住两天。肯定就不会扑空了。这几个月,阿爷只喊挂念你。王妃嘴上不说,但听宝音说,你写回来的每封信,她都要人反复读三五遍。我也知道你自有安排……总之……”
  说着说着,萧恂失落地一笑,拍了拍瞿元嘉的肩膀,没有继续劝下去。眼看着离和程勉相约去探望章嘉贞的时辰越来越近,也是瞿元嘉点点头,简单地说:“不是我不想回来,而是回来惹我阿娘生气,只能等她消气了。”
  萧恂若有所思看着他:“她消气?”
  “……”瞿元嘉一僵,黯然道,“恐怕等不到了。”
  离开安王府后,瞿元嘉去程府简单地吃了午饭,然后一并动身去探望章嘉贞。章府在南池西侧的长祺坊,极清净的一处宅院,除了他和程勉,宅邸外再无其他车马,竟可以说是门庭冷落了。
  瞿元嘉原以为天子震怒彻查,又是为国而遭难,同僚们怎么也该略尽探望慰问之情,可是眼前所见,显然旁人另有打算,而《论僧田状》所引发的争议乃至责难,由此可见一斑。扣开门扉后,前来应门的并不是仆人,而是着甲的卫士,见瞿元嘉捧着探视的礼物,倒是客气:“足下是哪位大人?”
  “这是连州司马程勉。”见到有卫士守门,瞿元嘉放心不少,他先折身指了指正在系马的程勉,然后奉上鱼符,说,“我是民部度支员外郎瞿元嘉,月前随王尚书、章中丞奉旨南下赈灾。听说他有恙,特来探望。不知章中丞病体如何,可以会客么?”
  那卫士犹豫了片刻:“民部的瞿员外与连州程司马是么?二位稍候,待卑职去请示一二。”
  他这一去足足去了一刻钟,但也带回了章嘉贞的话:“中丞说,病中不雅,不便会客,还望二位见谅……”
  话说到一半,门后又有了动静,这次出来的是章家的仆人:“我家郎君说了,既然是程司马亲至,若是不嫌病体污秽,自当相见。”
  程勉立刻点头:“有劳带路。”
  章氏虽然远远不算豪门,但也是经营有年,数代为官,在京中的宅院的规模着实不小。去见章嘉贞的路上,瞿元嘉暗中留言,发现宅院内侍卫数量不少,且多精悍干练,略感宽慰之余,又不免担心起章嘉贞的伤势。
  他的担忧很快就落在了实处——见到病榻上的章嘉贞的一刻,瞿元嘉下意识往前了半步,想要略挡一挡程勉的视线,可身后人的抽冷气声已经响起,太迟了。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草药味,这是瞿元嘉再熟悉不过的气味。见到二人,章嘉贞没有被纱布包住的半边脸露出了一点笑意,又迅速在扭曲中消失了。
  他的伤势就袒露在瞿元嘉和程勉面前,仍在渗血的双臂和双腿会随着呼吸不自主地抽搐,但他的神情更为诡异:实难分辨是痛苦还是沉迷,也不知道到底有几分清醒。
  瞿元嘉不由想起他一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袍,濒死的瞬间就是这样奇异的神色,应该是极度痛苦,却又流露出近于癫狂的渴望。他不由得看向一旁侍奉的太医,后者低声说:“宫中送来了镇痛的底也伽,章中丞才服完不久,就是如此。待药见效了,就平和了。”
  太医回答时目光始终不敢离开章嘉贞。瞿元嘉没听说过这药名,但章嘉贞显然已经失去了对答的能力。瞿元嘉心中难过,低声问:“几时能康复?”
  “俱是刀伤。只伤及四肢和脸颊,没有一处要害,外伤痊愈,就能康复。”
  瞿元嘉一怔,正要追问,程勉这时拉了一下他的腰带,只见他垂着头,看不见神色,人有些发抖:“元嘉,我难受得厉害……我、我要出去。”
  瞿元嘉忙说:“我先送你出去。”
  “不必了。我在外头等你。”
  丢下这句话,程勉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瞿元嘉追也不是,略一斟酌,决定还是先问清楚适才的疑惑:“没有要害?”
  “是……”
  瞿元嘉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再次将目光投向病榻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章嘉贞。原来伏击他的人并不是想要他性命,却要让他无尽地煎熬受苦——本朝选官诸多标准,头一条就是“颜面有瑕、肢体不全者,不可为官”。
  他静了静:“章中丞服药之前,有没有嘱咐?”
  “没有。”
  “却准许我二人来探望么?”
  “是……”太医亦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是服药之后。这药镇痛奇佳,但让人失去神智,话也做不得准。章中丞一时是无法会客的,我等也是不敢违背他心意,免得他动怒……既然瞿员外已经见到了,还请让病人多加修养吧。”
  “那是自然。”瞿元嘉点头,又看了一眼章嘉贞,果然他脸上的狰狞痛苦已经彻底消失了,那不由自主抽出的四肢也就显得更为诡异了。
  这惨烈的对比让瞿元嘉不忍多看,匆匆离开了病房。程勉正在院子的树下站着,一见瞿元嘉出来,也情不自禁地向他走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见状,瞿元嘉只觉得是又一重的心如刀割。眼前人的神情让他无法不去设想几年前的连州,人已经失而复得,他却不敢深想一分了。
  瞿元嘉抓住程勉的手,冰冷而潮湿,程勉露出愧色,好一会儿才说:“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难受。”
  “不要紧。我们这就回家去。”瞿元嘉紧紧握住程勉的手,轻声承诺。
  因为程勉的脸色实在难看,而且久久不见缓和,两人相携离开了章府后,瞿元嘉又问:“好久没去南池了,要不要去散散心?”
  程勉迟疑地看着他,片刻后犹豫地点了点头:“……也好。”
  南池是二人定情之地,每次来到这里,瞿元嘉心中总是会涌现无限柔情。但是今年他们来得太迟,错过了荷期,业已枯萎凋零的残荷迎风孤立,鸳鸯鸂鶒依然是双双对对地在荷田间嬉戏。
  有微凉的柔风从南池中央吹来,带来秋日特有的果实成熟的香气,也终于可以将他们适才所见所闻涤荡一清。看着神情怔怔、仿佛云游于千万里外的程勉,瞿元嘉柔声问:“要不要去池上泛舟?我们可以坐船到北岸,再骑马回去。”
  程勉的回应总是慢一拍:“好。”
  船桨刚动,离岸尚无一箭地,程勉用力抓住了瞿元嘉的胳膊,面色简直是铁青色的:“……我要下船。”
  瞿元嘉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可后悔已然迟了,上岸后想雇一辆车回去,程勉无论如何不肯,坚持翻上马,摇摇晃晃、一言不发地回到了程府。
  程勉的异状很快也被忍冬察觉,从程勉这里问不出来,她又去问瞿元嘉,可程勉又打断了她,说自己口渴,想喝茶。
  于是忍冬又急忙给他煮茶,瞿元嘉问:“你头痛不痛?我让人找大夫去。”
  程勉勉强一笑:“头不痛。恶心。多半章中丞屋子里的味道……我不要大夫。”
  瞿元嘉一面答应安抚,一面给忍冬递眼色。后者会意后,不动声色地煮好茶,借口去给他们拿点心,抽身去唤人找大夫来以备不时之需。她的离席没有引来程勉的怀疑,自从自章嘉贞那里出来,他的神色就迟迟的,仿佛如惊弓之鸟,又在瞿元嘉每一次投过目光时竭力掩饰,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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