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也有意安抚他,亲自将茶递给他,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问过大夫了,章子欣都是外伤,他年纪轻,好好休养,就能逐渐痊……”
像是被烫伤了,程勉刚刚喝下去的茶,全吐了出来。
吐完这一口热茶,程勉很抱歉地抬起眼,刚说了一句“啊呀……”,脸色蓦地一变,慌张想捂住口鼻,可已经太迟了。
他吐得天翻地覆,前来照顾的瞿元嘉也被吐了一身。这时瞿元嘉才发现程勉内衫全被浑身的冷汗打湿了,这从未有过的发作让瞿元嘉终于害怕起来,扬声喊来下人,只问大夫几时能到。
当天夜里程勉开始发烧,灌药就吐,又好像是惹发了谵妄,抱着脑袋大喊大哭。忍冬吓得直流泪,哀求瞿元嘉禀报大内。瞿元嘉看着昏沉的程勉,握住他与炭火无异的手,半晌后说:“太医已经来了,还需要禀报么?”
忍冬的额头都磕出了血痕:“瞿大人……大人,此事隐瞒不得啊!”
瞿元嘉还是不放手:“我几时隐瞒过?”
“大人……”
他倦怠之极,伏下身,贴着失去了知觉的程勉的脸颊,轻声说:“……五更后坊门开启,就去吧。”
接到程勉病情没有好转的消息后,宫中遣来了更多的太医,会诊后开出的方剂让程勉退了烧,却治不好他见光流泪、饮食即吐的怪症。到了第四天,不说是程勉,始终没有离开病榻旁的瞿元嘉也瘦了一大圈,程勉平日里温和随意,病了却变了一个人,固执到了令观者惊心的地步,只要醒着,就要吃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像是心头燃着一把火,非要将这怪症压下来不可。
他执拧起来旁人也奈何不得,瞿元嘉知道劝也无用,索性不劝,就如他刚回来时一般,一言不发地贴身照顾他,只有在程勉实在撑不住睡着了的时候,才跟着合眼休息片刻。
这日子过得不分昼夜,公务早已抛下,安王府也不回,还瞒着娄氏程勉发病的消息,有时瞿元嘉也做梦,很快就醒,醒来见程勉就在一旁,心就落了回去。
有一次,他又梦到了小时候,还是在崇安寺,也许又不是,总归那时两人还小,京城对他们来说,尚是一个陌生的、巨大的、冷漠的庞然大物。他得了个橘子,不舍得吃,就去找程勉,要和他一起分。
程勉坐在檐下,明明是冬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冷,还赤着脚,晃啊晃,问:“你哪里来的橘子?”
瞿元嘉一愣,笑了:“哎呀,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吃?”
“想找你一同吃。”
“橘子甜不甜?”
瞿元嘉赶快把橘子剥了,递到他眼前:“你尝一尝。一定是甜的。”
程勉笑起来,将一瓣塞到瞿元嘉的嘴里:“嗯。甜的。你快吃吧。不要找我了。”
沁着清凉的甜意在唇齿间弥漫开,瞿元嘉忍不住眉开眼笑,可吃着吃着,那甘甜的气味变了,像是有一捧泪水,滴在了他的手心。
瞿元嘉大为诧异,再抬头,他们都不是少年人了,程勉微凉的脸颊就好像初冬的新雪,贴在他的手心。
他一睁眼,自己正睡在程勉的榻上,可身旁哪里还有人?
瞿元嘉又惊又怒,起身来到外间,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忍冬。他急问:“五郎呢?”
忍冬却面有喜色:“五郎转危为安了。一个时辰前醒来,说要在院子里走走。”
“谁跟着他?”
“他不要人跟。就说走一走,散散病气,回来便沐浴更衣。还要奴婢们不要叫醒大人。”
瞿元嘉简直起了杀心:“他人呢!”
忍冬如遭雷击,面色大变:“……奴婢、奴婢这就去找。”
瞿元嘉已经快他一步出了门,直奔大门,一问,果然是出去了。
程勉留下的信息是去安王府。据说他走时谈吐神态自若,也不准旁人跟随。瞿元嘉追去安王府后,不出意外地,程勉没有来过。
他又去了山亭,去崇安寺,也去南池,去每个两个人同到过的地方,甚至去了早已易主的陆氏旧宅,始终一无所获。他在山亭等了程勉一夜,次日一早回到程府,依然没有任何程勉的音讯,瞿元嘉茫茫然出门,驻马在朱雀大街旁,看着熙熙攘攘、神色各异的人群,瞿元嘉陡然间想到,正是阿眠找到了自己,自己才得到了他。
在毫无头绪的寻找中,瞿元嘉发觉常青将自己带到了城门,丽景门的牌匾遥遥可见,巍峨的皇城与他沉默对峙。短暂地合起早已干涩不堪的双目,瞿元嘉定下神,轻轻催动马匹,迎向铁壁似的宫墙。
金吾卫听说他是安王家人,要找冯童,便为他找来了内侍。来见他的内侍曾经随冯童到过程府和安王府,一眼便认出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阿翁随驾去了翠屏宫。不在宫内。瞿大人若是有交待,奴婢记下,待阿翁回来,第一时间转达。”
瞿元嘉冷冷看着他的笑脸:“他去翠屏宫是伴驾,难道准你告诉我么?”
内侍答:“正是。阿翁交代过,若是瞿大人来找,是可以说的。”
“几时去的,能说不能说?”
“昨日去的。”
瞿元嘉内心一凛,恰在此时,象征着城坊各门即将闭合的鼓声从大内响起,鼓点声如惊雷,驱散了心中的混沌,瞿元嘉再没多问,掉转马头,直接奔城外而去。
从帝京到翠屏山,约合一百里,精通马术者,费不了一个时辰。但翠屏宫又在山中,还需再半个时辰,山中的秋天先来一步,寒霜随着夜幕共同到来,好在这一天月色如练,即便是霜寒露重,也能照亮去路,然而再快的马,再急切的心意,到了宫门外,他也只能按规制下马,等待着另一个人的许可。
亲自来接他的,是身着便装的冯童。
“瞿大人亲自前来,是五郎的病体有反复?”
来的路上五内俱焚,满心杀机,冯童这一句话却如同一桶冰水,将他浇透了。瞿元嘉眼前一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全错了:“……五郎不见了。”
冯童没有掩饰自己的诧异之意,但也静了片刻:“那瞿大人前来,是……”
“五郎不见了。我寻不到他。”他轻声说。
冯童轻声问:“没有留下书信?口讯呢?”
瞿元嘉缓缓摇头,胸口翻上的苦涩堵住了他的口舌,让他无话可说。
冯童又问:“瞿大人想求见陛下否?”
瞿元嘉盯着冯童:“陛下知道五郎的音信么?”
“奴婢只是服侍陛下的内侍,如何敢答瞿大人。”
沸腾了一路的血冻住了,瞿元嘉缓缓合上双眼,弯腰作揖,干涩地说:“臣瞿元嘉,有要事求见陛下。敢请冯阿翁通禀。”
冯童没有说话,后退一步,接着就有卫士上前来卸去瞿元嘉的佩刀,而后,冯童又上前:“请瞿大人随奴婢面圣。”
伴随着这一支寂静到极点的队伍的,是山中不绝的风声。瞿元嘉觉得自己被扯成了两半:记挂着程勉的一半如烈火焚身,痛得每一寸血肉都如同被撕咬牵扯,而即将见到萧曜的那一半则如寒冰生铁,沉重迟钝,每一步都如在荆棘深处,不得不往前,又被拖进更深切的痛楚中。
冯童将他引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外,隔门通禀了瞿元嘉的到来,推开门,侧身恭请瞿元嘉入内,然后在他身后合起了殿门。
来的路上瞿元嘉已经适应了黑夜,骤入光明之地,双眼剧痛,片刻后方能看清座上的萧曜。冯童没有跟进来,除了他和自己,殿中另有一名贵妇打扮的女子,正沉默地煮着茶。
瞿元嘉垂着头,麻木而平静地要行礼。刚一动,天子出声了:“不必。坐吧。”
他依言在末座坐下,那宫人为他二人奉上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瞿元嘉不能直视天子,也不去管茶,垂目而坐,等待着。
萧曜似乎也在等他,任由尴尬的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但身居高位之人带来的沉默也势必由身居高位之人打破。萧曜平静地说:“既然来了,就是有急事。说吧。”
瞿元嘉抬起眼,看着高居正座的萧曜。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在这明亮的殿内,恍若最深沉的阴影。
“阿眠不见了。就是昨日。”
沉默如磐石亦如流水,压迫着他,也推动着他,让他终于直面今日的萧曜。
萧曜没有一丝得意或是惊讶,反问:“你找到的人,又弄丢了?”
瞿元嘉离座而起,前趋两步重重伏倒在地,他的手指藏在袍子里,无人能看见指甲是怎样一点点地陷入血肉的深处。
“我找不到他。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帝京之大、天下之大,他不找我,我一生也找不到他。”瞿元嘉咽下翻涌至喉间的腥甜气息,绝望而平静地说,“求陛下相助。我甘愿领罪。”
座上之人沉默了许久,毫无预兆地,衣袍擦动声由远而近,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瞿元嘉。”
瞿元嘉没有抬头,也没有再求请,他闭上眼,耳旁山河呼啸翻涌,他终是要直面无可回避的命运。
萧曜的声音沉沉响起:“你可知你我差在哪里?”
瞿元嘉咬牙:“陛下与我,差别何异云泥。”
萧曜似乎笑了。
“我永远不会错认他。”
耳旁仿佛永不到头的喧嚣戛然而止。
在自己和萧曜之外,瞿元嘉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谁知相思老
“今天的药吃过没有?”进殿前,萧曜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元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为难地摇头:“这几天雨多,痛得厉害,劝着吃了一点底也伽,别的药就无论如何不肯吃了。”
“出门没有?”
“早上放晴了一阵,出去了。阿媛淘气,非要打秋千,央求五郎陪她……”元双无奈地一笑,“儿女都是讨债鬼,留在金州就好了。”
闻言,萧曜一笑:“女孩儿活泼是好事。当年池真最喜欢打秋千……”
可这无伤大雅的爱好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好的命运。见元双也沉默了,萧曜自感失言,再没有说下去。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你去吧,我劝他吃药。”
元双露出如释重负和心怀忧虑兼而有之的神色,略一迟疑,劝道:“陛下,五郎吃过了底也伽,要是睡了,今日就算了吧。”
“我自有分寸。”萧曜头也不回地轻轻推开殿门,将夕阳的余晖一并关在了身后。
殿内没有点灯,但对于萧曜而言,此次早已熟悉得无需任何灯烛。他径直来到内室,听着浅浅的呼吸声,知道程勉还没睡着,便推开床屏,从一旁的几上端起犹有热气的汤药先喝了一口,笑着打破沉寂:“以前你劝我吃药时,可是凶多了。不过这比我喝过的,也好喝太多了。”
程勉先服过了底也伽,药效上来,本就是最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听到萧曜此番打趣,劈手夺过药,一气喝完,连药盏也一并扔到了床榻的另一侧,这才翻过身,背对着萧曜躺了回去。
凡事总是第一回 最难,有了千秋节的那一夜,萧曜自觉莫名生出许多胆气来,便脱了外袍,伏下身亲了亲程勉的头发,掀开锦被的一角,睡到他的身边,再小心翼翼虚搂住程勉,问:“药苦么?吃块点心再睡好不好?”
“……不要了。”
已然是春夏之交,程勉的身体还是凉得不像一个青年男子。萧曜这一年多来与他同榻的机会屈指可数,眼下即便是知道程勉的默许与服药后的无力与昏蒙脱不了干系,但这样耳鬓厮磨的距离,还是让他手脚发汗,比当年两人独处时更不如了。
萧曜不意让程勉发现自己的异状,硬是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一些,然而听着程勉的呼吸,知道他不仅醒着,甚至可能和自己一样睁着眼,犹豫了片刻,自嘲道:“我以前总觉得怕你,又馋你,终日坐立难安、患得患失。后来有好几年我一直在想,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了……是我早就喜欢你了。在你刚刚看得上我、觉得你我有一点朋友之谊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你了,自己也糊涂,只下意识不敢教你看出来,所以才会如此……可惜那时什么也不懂,虚掷了多少光阴。”
“陛下是想我服侍么?”片刻后,程勉懒洋洋地开口了,声音太轻,几乎是像从天边传来的。
萧曜喉头一紧,终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手与程勉的冰凉的手交握在一处:“我想你喊我‘三郎’……只要能像三月十五那天一样,你肯让我背着你,我们一起看月亮,哪怕一年只有这么一天,我都是情愿的。我想你好起来。”
程勉叹了口气:“那就是想了。”
寂静的宫室里,程勉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朵云,飘在光明与昏暗的交界处,就像此时的他,总是在死与生之间徘徊。
萧曜心想,谁能真的握住一片云?但转念之间,双臂间程勉微冷的身体又让他安定了下来。他甚至笑了笑,掩住满心的酸楚和不安,亲昵地附耳说:“当然。我一直只想做你的男人,也愿意做你的女人。”
他又一次吻上程勉的后颈,嘴唇刚贴上皮肤,程勉却让开了。他挪开萧曜的手,翻过身望着屋顶,轻声相询:“容我穿着内衫,好么?”
萧曜一怔,下意识地说:“不必……”
不容他说完,程勉又拉着他的手,探向了自己的下腹,明明是平静的语调,但是因为语气懒散、嗓音干涩,竟充满诱惑之意:“底也伽除了止痛,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你不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