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中目的地后,程勉一笑:“我去过一次上云宫。”
“哦?”萧曜久未与程勉同乘,连路程都称得上享受,也笑道,“我也去过一次。不过你先说。”
程勉顿了顿:“当年我与旁人打赌。赌敢不敢去上云宫睡了一晚。”
萧曜顺势揽住程勉的腰,下巴磕在他颈子上:“能让你冒着私闯宫禁的罪名去争的赌注,想来不一般。”
程勉摇头:“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就是气盛,争一点酒席间的谈资。”
“你既然这么说,肯定是赢了。”
“当年上云宫门禁废弛,墙也不高,很容易就翻过去了。高宗皇帝驾崩的崇德殿都没有人值守,莲池更是生满了杂草。我在崇德殿的配殿里睡了一夜,取了个席镇作信物。”
“我去上云宫,也是想去看一眼高宗驾崩的崇德殿。”看见程勉的神情,萧曜加深了笑容,“……你果然知道那个传闻。”
程勉没有作声,神情显然是默认了——高宗是本朝唯一驾崩在宫外的皇帝,驾崩时未立储君,当时仅有时为惠王的宣宗随侍在侧,因为正值盛夏,大殓难免要从权。于是在宣帝即位之初,曾经短暂的有过流言。此事的结论并不出乎意料,无非是又一轮的恩威并用,有人得起雷霆,有人分沾雨露。但宣宗在位十余年间从未驾临过上云宫,也是不争的事实。
萧曜一派轻松,并不为围绕着祖父而起的阴谋所困扰:“所谓吉凶鬼怪,你从来也不忌讳。上云宫夏天水面太多,现在正好。”
“你不忌讳就好。”程勉斟酌地说。
萧曜又一笑,甚是愉悦地看着程勉说:“禁中都知道我有怪癖。这点吉凶之事,简直算不上了。”
不算萧曜即位之初的那次匆匆拜访,上一次有天子驾幸上云宫,已经是三十年余前的旧事了。久受冷落的离宫忽蒙圣眷,就好像一名被遗忘太久的佳人,再怎么盛装打扮,依然不免流露出哀怜清冷气相。然而萧曜选定上云宫正是取其清幽乃至荒冷,仅仅遣人收拾了离水最远的殿宇,也不另添新春的装饰,更不开宴饮,若不是加强了守卫,与平日毫无差别,有些常年值守在此地的年老宫人见此情景,甚至猜测是天子在年中犯了厌胜,才会在这个时节来此地斋戒。
高宗在位时,上云宫以广植南方的花木而闻名,宫禁最南边还专门辟出一块苗圃,专门培育养护远离故乡水土的草木,随着上云宫日渐荒废,宫内凡是能幸存的花木无一例外均都长出了野趣,倒成了上云宫一景。
譬如萧曜和程勉留宿的宫苑的墙外,就有一株腊梅,比永寿坊的那株足足大出一圈,生机勃勃,花开满树,香气日夜不绝,萧曜玩笑说,任上云宫如何曲径通幽,循着香气也一定能找回来,再也不怕走丢了。
在终于有了无人打扰的时刻后,两人的作息还是和平日无二,比前几日还更准时些。白日里程勉从书库里找一些没被蛀坏的书读,教萧曜弹琴,坐在一起喝茶;入夜后两个人会花许多时间在荒废的宫禁中秉烛夜游,说彼此少年时的奇遇和奇思,或是躺在床榻上听积雪被风吹下屋檐……虽然时间空间早已大不相同,萧曜不止一次觉得,简直是回到了在连州的最后一年,倘若盟夏关的烽火没有燃起,那么他们应该是至少有一个这样的冬天的。
在定下回帝京的日子的前一天,萧曜忍不住把这个奇妙的、也许无稽的念头借着微薄的酒意告诉了程勉。说完后伏倒在程勉的膝头,感觉程勉的手轻轻地拂过了自己的头发,他勾了勾嘴角,把玩着程勉腰带上的香囊,闭上眼睛:“过完三月十五你再动身吧。”
程勉和孩子们约好了一起过上元,原定十三日赶回去,却被雪留住了。这场雪来势迅猛,不到一个时辰,楼宇亭台便裹上了银装,将原有的萧条肃杀之意涤荡一空。萧曜素来喜欢下雪天,又能和程勉多厮守一日,自然是乐意之至,待雪势稍缓,立刻和程勉往东北角的一处高台登高赏雪去了。
哪怕没有宴乐也不去游玩,只是把程勉拢在怀里听雪声,萧曜依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他们都没有饮酒,但兴致丝毫不减,萧曜时不时看一眼程勉,忍不住问他:“你听到了什么?”
程勉问:“你想我听到什么?”
萧曜不自觉地收紧手臂,答非所问:“雪要是明天还不停,干脆上元也不回去了吧。在易海我最喜欢正月,现在真是不愿意过。”
“我和姿容丽质约好了。以前你和阿彤说了许多帝京过上元节的往事,他期盼了很久,除夕就在盘算。我得回去。”
萧曜假意叹气:“我们五郎最守约了。我也很想和你一起过上元,白天我应付完,就来找你。帝京每年上元节总有几起失踪案,我怕你丢了。”
这孩子气的话惹得程勉皱眉。可萧曜又如此煞有其事,程勉明知这是在借机调情,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丢不了。我对帝京很熟悉。而且我要回去不为别的。带走小孩子,是为了费子语和元双。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对此考语,萧曜没有反驳,仗着人在自己怀里,捏了捏程勉的腰。程勉拍开他的手,继续说:“子语月内要回金州了。”
“我知道。”萧曜点头,“朝中都在猜我要提拔他任民部侍郎,待王肃致仕,再接任尚书。”
萧曜说完后久不言语,程勉略一凝神,终是从萧曜怀里避开,正视着他说:“我知道你不是为试探我,更不是想以此来动摇我。但你这番话,我该以何等身份应对?何况,连州我都早已不知,别的更无从谈起了。仅考虑朋友之谊,我当然是希望他们一家团圆。孩子是不能离开母亲,也不该和父亲长久地分离。至于是在帝京还是在金州,非我所能置喙。”
“我不是问你要主意。只是别人能分开考量的事情,在我这里不能。”萧曜的神情也郑重起来,“费子语不是不能胜任民部侍郎,而且眼下如果放在在此职务上,就是众矢之的。以费子语的脾气,他能经受得住,但无需受此煎熬。你走了之后,元双会带儿女们回去。让他们逍遥几年再回来也不迟——晚一点回来也没什么不好,姿容丽质长大了,把你我都忘记了,就不会问你去哪里了。”
程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萧曜,没有预兆地问:“我若是开口向你要权势,你给么?”
“我求之不得。”
程勉不置可否,见状,萧曜说:“如果你能开口要,就不会想走了。更不必用两可的言语,让我觉得你还会回来。”
“你觉得我不会回来了?”
“以前你说,天子是天下怨恨的归处。何止于此。天子也是天下谎言的归处——所有人面对天子时,都是要说假话的。”萧曜垂下双目,徐徐道,“有的人是出于公心,有的只为私念,又或是公私兼有,所以总是真假参杂。但谎言不是因我而起,也不是因我而终,是权柄是世间至刚至利之物。但无论是谁想要替我一持,只要公心不灭,都能拿去。”
“怎么早不说破?”程勉平静地又问。
“你怎么此刻才有此一问?”
程勉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
萧曜摇头:“你当然知道。如若你开口,我当然会给你的,哪怕我再不情愿。所以你不要。你啊,你连让我不情愿都不舍得。”
“得陇望蜀。总是难免心怀侥幸。是我自欺欺人了。”
萧曜抬眼:“没有这样的侥幸。我是心甘情愿让你走的——天底下不会有人再如我一般与你心意相通。”
程勉一顿,终是笑了:“好。”
说完这句,程勉一言不发地倚在几上,几乎与石塑无异。萧曜何尝不知道自己与程勉一道,亲手把苦心粉饰的纱幕撕了个粉碎。他靠近程勉,小心地亲了一下对方绷得紧紧的嘴角,再度开口:“就算不是今天,就算你没有刚才那一问,我也要找时机说出来的。我说出来也不为别的,就是赌你心软,希望你反悔。”
程勉怔怔望着他:“既然如此,怎么还是把筹码给我了?”
萧曜蹭了蹭程勉的脸颊,闭上眼微笑起来:“因为你。我能和你心意相通的缘由从来只有一个。”
言毕,萧曜忍不住搂住程勉,埋首在他的颈项中:“你跳南池之后,我才发现,又尝到了母亲重病去世的那段时间的滋味。可是母亲和我血脉相连,是至亲,我烧得最糊涂的时候就想,是不是我们其实是兄弟呢,不然这种苦痛岂不是毫无道理。但是我又很快觉得可笑之极——要是真的骨血相连,为什么非要等到亲眼见到你求死才有这剜骨之痛……我和你没有亲缘,没有约过婚姻,也不会有儿女,可我知道你……跳进南池的那一刻,我都知道了,只要我这一次能救下你,你再也不会寻死了。你会增恨我,但你或许会活下来,会康复,然后,你会走。”
他像是得了高热的病人,手脚发热,气息急促,又不得不拼命说下去:“我又是多么自负蠢笨,明明清楚你心中所想,只想让你活下来……你为了我死,也为了我活,你把一切都给我了。我什么也不能给你。阿眠,求你原谅我,你从来无需我的准许,我当然知道你,我就是你呀。”
萧曜再也说不下去,脱力地伏在程勉胸前,依稀觉得程勉搂住了自己,又觉得他连一个指头都不愿意碰到自己。
环绕在耳旁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又或者并无差别。萧曜想,当年先帝和母亲为自己寻觅的,不就是半身兄弟吗?而在毫不知情的时候,究竟得到了什么啊。
感觉到程勉轻轻推开了自己,萧曜温顺如牵丝木偶,注视程勉默不作声地起身,披好衣裳,推开了紧闭的窗棂。
雪没有停的迹象,没有风,寒意无声无息地缓缓侵入,它冻住了一切的言语,也染白了窗下人的鬓发。萧曜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程勉,看着他长久地凝望一片净白的天地,然后终于转回了视线,停在了自己身上。
寒冷让程勉显得异常冷漠,一晃神,如同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了,可目光做不了假——如果不是熟悉对方胜于自己,痛苦也就无从谈起——萧曜从未如此渴望程勉的宽恕,然而,程勉并没有给予他。
程勉又关好了窗,挡住雪色和天光,用微冷的裘袍包裹住两个人。他的呼吸温暖,语调轻柔,是严寒中不可错会的春意。微哑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又那么笃定:“是啊。你就是我。我怎么能原谅我自己呢。我也骗不了自己。”
第75章 走马入红尘
上元一过午,萧曜如约来到永寿坊。
昨日他们回京时已然一窥满城生辉的帝京。通衢大道和曲坊街巷均已装饰一新,等待着上元的欢庆。
上元是新年节庆的收梢,对成年人来说,这一日的狂欢意味着一年的劳作乃至离别又将开启,但孩童们尚不知愁,一心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
萧曜到时,小孩子们正围着程勉,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他不在的这几日的出门见闻,阿彤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个乐人表演用的兽面,制作得十分精巧,他也爱不释手,问程勉晚上能不能戴着出门。
程勉接过面具,笑着问:“谁送你的?”
阿彤一僵:“昨天陪姑姑去大明光寺,别人塞给我的。”
“只塞了面具?”
阿彤一下子支吾起来,看姿容丽质两姐妹都充满了好奇地盯着自己,压低声音对程勉说了悄悄话。程勉加深了笑意,将面具还给阿彤:“既然还有纸条,那时辰地点肯定是写分明了。要是想去,只管去。认得回家的路就行。”
“……我不去。”阿彤做了个鬼脸,把手中的兽面转得陀螺一般。
费诩和元双都不在,姑娘们都还小,根本听不懂。萧曜虽然听懂了,还是不免诧异,问程勉:“帝京还有这种风俗?”
见萧曜也开口,阿彤更眼白都烧红了,摔下兽面,胡乱找了个借口溜了。
面具正好滚在丽质脚边,她拾起来,又交还给程勉,姿容则问:“阿彤怎么了呀?他明明是很想五郎回来的,怎么走了?五郎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们都很想你的。”
萧曜看向程勉,后者温柔地注视着小少女,充满了耐心地回答:“我访友去了。”
“去了这么久?你的朋友住在很远的地方吗?”
程勉点头:“不近。本来应该早回来了,但是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就多住了几天。”
“三郎呢?三郎也去了么?”
萧曜一本正经点头:“是。”
“你们的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聒噪。”见姿容满脸迷惑,程勉想了想,换了个词,“话多。”
萧曜只笑,摇摇头:“是世间最好的人。”
姿容却不信,很坚决地说:“五郎才是世间最好的人……我阿爷也是!”
“是。”萧曜点头附和,“就是最好的人才会有最好的朋友。我们都太喜欢他了,不舍得和他分开。可是五郎记得要和你们过节,就赶回来了。”
姿容亲昵地挨着程勉坐下:“你出门的第二天,阿娘带我们去了个好漂亮的地方,去见一个叫池太妃的人。她也好漂亮,香香的,送了好多礼物,等一下我去问阿娘收到哪里去了,随便你们挑。”
萧曜笑叹:“原来姿容是女孟尝。”
姿容听不懂萧曜的夸赞,继续问程勉:“不过五郎,人也是可以当礼物送的吗?”
程勉轻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