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勉不以为然地眨眨眼,目光中流露出一种“何必如此”的指责。萧曜低头又看了看一半脸藏在自己裘袍里的程勉,继续说:“鱼符你也收下了……这次你准备放在哪里?贴身戴好不好?”
程勉不可思议似的看着萧曜,连到了腊梅树下都没有察觉。萧曜还是在笑,手指刚好能轻轻碰到程勉的耳垂,像是找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微小秘密:“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呢。平佑之乱时门下省失过一次火,另一半恐怕是烧熔了,或是被人偷了,怎么都找不到,我也不补了,就这一半,都给你。”
程勉抬眼:“写著名字,更不该随身带。”
“当年回来的只有这个鱼符。鱼袋上的金饰是不是卖掉了?”
“嗯。”
“能派上用场就好。”
“茉莉不识字,要是没有名字,也烧掉了。”程勉淡淡说。
“就是要有名字。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真的是方才忽然想到的……”
程勉不接话,目光倒也不能说是不信,就是有些忽生的躲闪。萧曜的笑容深了,低头道:“我想再送你一根链子。要很轻,也很细,系在你的腰上,鱼符就一直贴着你了。”
“你……”程勉一颤,抿着嘴皱起眉,“我不要。”
“好。”萧曜毫不犹豫、也毫不遗憾地答应了,“那藏钩的彩头,你要不要?”
程勉定定看着他,仿佛有些迷惑:“不是我赢了么?”
“可我的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输赢的彩头,当然也都是你的。”
萧曜愉快展露出理直气壮的笑容,趁着程勉愣神,将人从怀里放下来,再不掩盖自己的迷恋,也抛开一切忍耐,在铺天盖地的香气中亲吻他的心上人。
第74章 望绝殊参商
在这个忙碌热闹的新年里,萧曜和程勉不仅都平安地添了新岁,更不约而同地添了新秤。程勉终于过了一个病情不再反复的冬天,又有元双精心照顾,添些斤两正是理所当然且皆大欢喜,但萧曜自冬至以来就忙得如同一个陀螺,还有能如此佳绩,思前想后,惟有心态宽和、兼之免去两地奔波之苦这一个理由了。
面对一日好过一日的程勉,元双也多了许多说笑的余裕,有一次,竟在萧曜也在的场合说起了记得自己少女时,到了立夏这天,家里的女眷和小孩子都要过秤,那时以为家家都是这样过立夏,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隔了这些年月,家事早已不可追,连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还记得这么一桩小事。
面对她罕见的忘情,听懂的人一时都不接话。姿容对母亲曲折的身世一无所知,唯一能听明白的,就是“过秤”二字。但她敏感地体察到了大人们的沉默别有深意,很努力地想让一切恢复到她更熟悉的愉悦中来,就扯了扯元双的衣袖,问:“那要多大的秤啊?”
元双大致一比划,捡起笑容,耐心地解释:“我们家里人少,用不了这样的大秤。有的人家里人口多,就要用大秤。”
姿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元双仔细回忆半天,很遗憾地摇摇头:“不记得了。就像元日要喝屠苏酒一样吧。”
姿容不免疑惑地望向费诩,费诩显然从未听过如此风俗,也跟着一摇头。这时,程勉开口了:“立夏过了秤,就不会苦夏,也不生病。”
“哎?”姿容眼睛飞快一转,跑到程勉面前拉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不生病?一定要等到立夏吗?五郎,我们家秤小,到时候要阿爷买一个大的,秤一秤你,你的病就好啦……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累呀。是爆竹太响了,你晚上睡不着吗?”
程勉从容镇定地点头:“一定要等到立夏。不然不作数。”
姿容遗憾地看着他,不死心地继续问:“那……是不是只能秤人?我秤秤小猫行不行?”
“猫不怕热,不会苦夏,秤不秤都一……你想秤也要得。”
这个答案让姿容稍微得到了一点宽慰,转去缠住阿彤,要他帮忙抓猫,又央求父母准许她去秤猫。一家人离开后,萧曜仔细端详了一番程勉,蓦地一笑,问:“五郎怎么看起来这么累?”
程勉摆出回答姿容时一模一样的神情:“爆竹太响了。”
“你非要跟元双他们一样的作息,要面子就要面子,不要怪爆竹。”萧曜放下茶盏,假意叹气,眼睛弯得如新月一般。
“那怪你?”
萧曜的笑意更昭然了:“这更没道理了。我昨天一大早就走了。一整个新年,只在你身边睡了两个晚上——还有一晚醉了……还不如去年。离得近了,你不肯留我,更有理由了。”
程勉本来不想在此话题上搭理他,可萧曜越说越颠倒黑白,不由得飞快地一望,又被萧曜捉了个正着,笑意盎然地说:“其实昨夜我也睡得不好。正好一起补觉。”
“我没有睡得不好。”
“我现在只要一熬夜,白天没事,第二夜反而睡不好了。”萧曜一顿,“明天是人日,长公主要进宫。我一整天都在北苑。你们准备做什么?”
“元双想找一处寺庙登塔。小孩子喜欢热闹,想必是会去大明光寺。”
“我看明天是个晴天,适宜登高远观,大明光寺肯定是人山人海。你也同去?”
“不去。”
“那你做什么?”
“我想去一趟陆氏的旧宅。”
萧曜沉默片刻,试探着说:“你要不是非明天去不可,上元我陪你去。”
“不是非明天去不可。但我无需任何人同行。”
这句话引来萧曜更长的沉默,才再度开口:“陆氏旧宅荒废已久。与齐王宅一样,无人敢问津。不过我听说,赵七修葺了陆氏在翠屏山中的别业,每年冬夏都要去住上一段时日。”
“那也是赵七是你的表兄,要是娶陆檀的是别人,断然不敢如此行事。”程勉漫不经心似的笑了笑,“赵七是孝子。要是我被如此逼婚,就把陆宅买下来,住过去。”
萧曜也无奈一笑:“赵十成家后,我舅母的病又有了起色,不仅恢复了饮食,甚至能下榻了。”
程勉没有接话,而是拾起了之前的话题:“方才元双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她的出身和姓氏,你肯定是知情的。”
“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宫女,都要改姓。我让池真问过元双,她拒绝了。”萧曜坦诚地说,“先帝在世时,待官员极严,不分中枢州府,一有弹劾,都是严惩。元双从小入宫,身边都是同病相怜之人,她随我到连州至今,从来不问,也是心里早已明白的缘故。且不说她因为改名换姓,才有了亲人,即便是没有,实则也找不到其他血亲了。”
程勉垂目:“自从得知陆槿的死讯,我偶尔会想,陆览固然错选了齐王,也是他心甘情愿的一搏。我父亲是无从选的——我替他选了。他和陆览当年,无论是政见还是交友都差别甚大,结局却殊途同归。”
从元双的一番无心之语说到平佑旧事,是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迟早也会提及此事。不过程勉说完后,没有再深谈下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香炉冒出的烟气,长久地沉思了起来。适才的只言片语,就如同炭火深处忽然爆出的一点火星,一闪而过后,就粉身碎骨,再无痕迹可循。
家里有病人又有孩子,元双将一日三餐都安排得极其准时,到了午饭时,程勉已然恢复了平常的神色,萧曜看向他的次数多了,留意到他的左手不是藏在几案下就是藏在身后,这点谜团到了终于如萧曜的意去午睡时终于揭晓,与之相伴的,还有程勉颇复杂的神情。
前天夜里睡了又醒,几度缠绵,过得昏昏然又醺醺然,萧曜总觉得像是做了个长梦,实在谈不上真切,看到自己留在程勉左手腕上的指痕,哑然之余,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线难以置信。
程勉倒是实事求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稍微一磕碰,皮肤上就有痕迹。和你关系不大。只是别的地方就罢了,手腕上小孩子看见了要问。以后不要这样了。”
萧曜本来虽然原意就是陪程勉睡个午觉,可若说丝毫没有绮思,未免过分自欺欺人。如今看到程勉如此,更是疑心前夜中了梦魇。他小心翼翼地去看程勉颈子和胸腹上的痕迹——手腕上尚且如此,身上自不必说——又不敢伸手去碰,踌躇的神情惹来程勉侧目,不愿再奉陪,蒙头躲进了被子里。萧曜想了半天,终是说:“下次多留一盏灯好了。”
程勉动也不动,更别说搭腔了。
萧曜说的没睡好并非言过其实,程勉屋子里这么暖和,床榻也是从翠屏宫搬来的,不多时,两个人都睡着了。萧曜睡得沉,也醒得早些,醒来后觉得胸口一块格外暖,低头一看,是程勉睡到他怀里来了。
萧曜不敢惊动程勉,轻轻搂住他,又情不自禁地看向他的颈项。前天夜里程勉没来得及把鱼符收好,握了一夜,萧曜怎么哄骗引诱都没让他松手,也对萧曜央求的贴身佩戴不置可否。萧曜看了半天,也没在层层叠叠的衣领深处看到细线,正在出神,怀里的程勉忽然动了动,迷糊地问:“……你又要走了?”
萧曜低声说:“现在不走。”
“你热死了。”
对于此番抱怨,萧曜忍不住笑了,还是不敢动:“你翻个身就是。闷不闷?”
程勉也不动,又蜷了蜷,继续睡他的。萧曜习惯他觉多,也知道他随时都能睡觉的本领,压低声音问:“阿眠,鱼符呢?”
“……收好了。”程勉半梦半醒,迟迟才答话。
“收在哪里?”
程勉没有回答。萧曜等了半天,捏了捏程勉的指尖,亲昵道:“鱼符还你了,你也送我一个什么吧。”
又过了片刻,程勉懒洋洋地问:“……嗯?你还想要信物?”
萧曜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语调努力维持着平稳:“你要送我定情信物么?”
“没有能送给你的东西。”
萧曜一怔,正要圆场,忽地手臂一痛——程勉不轻不重地咬住了他。
萧曜话都不会说了,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程勉,让他半途而废。可是程勉不仅留下了齿痕,舌尖也一丝不苟地描摹了一圈这道新鲜的咬痕,又仰起头道:“你乖乖的。别动。”
闻言萧曜下意识弯起嘴角,抬手亲了亲程勉留给他的印记,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因为实在得意,忍不住说笑起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程勉没有反驳,也没顺着话往下说,只是按住了他的腰,手指移到了腰带上,给了萧曜小孩子绝不会有的款待。
萧曜绝不是因为程勉的那句“别动”才呆若木鸡,但等他终于想到应该制止气短的程勉时,程勉很坚决地拨开了他的手,咬了一下萧曜的小腹,再次含住了他。萧曜更不会说话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程勉微微起伏的脊背很久,才艰难地咽下一口气,梦游一般问:“……不难受么?”
程勉点了点头,还是没有放开萧曜。虽然无从比较,萧曜一直能感觉到程勉并不擅长也不耐烦于此,更多的还是情动时的添头,有时甚至是一个甜蜜的捉弄。可是眼下程勉显然是拿出了极大的耐心在讨好萧曜,湿软的舌尖裹住顶端,小心地藏住牙齿,因为过于谨慎,挑逗和忍耐的界限立刻模糊了,简直分不清两个人里,哪个才更像那个从没吃过糖的人。
暧昧的天光下,一切的动静益发暧昧,又仿佛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而程勉有意想多奉陪萧曜一会儿,含得不深,动作也时断时续,但没多久,萧曜就把他打湿了。看清程勉连眼睛都睁不开后,萧曜又是狼狈又是甜蜜,顾不得道歉,把人抱进怀里仔细地亲吻,舔掉自己的痕迹,交换了若干个充满了彼此味道的吻后,才想起来唇舌的另一项功用,窃窃低语道:“……早知道如此,我宁可你住在翠屏宫,我还没现在这么想你。每天能见到你却见不到,就好像这一天怎么都过不完。”
程勉费力地呼吸了好一阵,终于找回了声音。他摇了摇头,出神地说:“这样一天过得才快。”
萧曜仿佛没听懂,凑近了又要亲他,程勉却躲了一下;萧曜反应过来后,难以置信地揽过他的后腰,与程勉一起确认他的身体正因为刚才的亲吻而情动。他还是太瘦,却是温暖的,更是鲜活的,喜悦的光晕笼罩住萧曜的眉眼,他毫无察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程勉,情不自禁也理直气壮地再次亲上程勉有意避开他视线的眼睛,低声说:“等过了明天,我们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谁都不见,什么也不管,我们一整天都在一起吧。要是连一天在一起都没有,这一年我肯定要倒霉的。”
程勉被这句话逗笑了,但看起来依然没有反驳的意思。萧曜趁机抓住程勉的手指,温柔地取悦他。在试图投桃报李之际,程勉用力托住了萧曜:“……我想看着你。”
待真能践约,已经到了初十。动身前萧曜没有告诉程勉此行的目的地,直到离开了帝京,眼看一路向东,程勉才问:“是去上云宫?”
“想来想去,再找不出比那里更清净的了。”
本朝武帝和高宗两朝,不仅新建了大量宫舍,也修葺了不少京郊的前朝旧苑,位于帝京以东二十里的上云宫虽然是几处离宫中规模最小的,但因为离帝京最近,又依山环水,风景绝似江南,曾是高宗皇帝最心爱的夏季行宫。但随着高宗皇帝驾崩在上云宫,前朝又有先帝的爱妃与皇子双双溺亡在莲池中,上云宫为先帝所厌弃,几乎成为了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