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问,立刻惹得萧宝音皱眉:“车里烧得太暖,热得我心都慌了,她们还要给我加衣服,不穿了!”
说完萧宝音朝后一指,果然有两名侍女捧着裘袍和帽子赶来。瞿元嘉牵住萧妙音,又对萧宝音说:“热气一阵就过去了,庙里冷,要是冻着了,今晚肯定就没法去看灯了。”
萧宝音发现兄长并不站在自己这边,老大不服气,嘟着嘴正要反驳,没想到萧妙音忽然说:“是热呀。你们的脸也红了,穿得还少。就是热呀。”
笃定的语气用清脆的少女嗓音说来,格外让人忍俊不禁。萧妙音说这句话时侍女们正好赶来,听到都笑了,唯有瞿元嘉和程勉,不仅没跟着笑,眼睛都不知道看向了哪里。萧妙音童言无忌,觉得兄长的手心也烫得很,便拉了拉瞿元嘉的袖子,继续问他:“你是不是发烧了?手心里都是汗。那你才要多穿衣服。”
瞿元嘉拍拍萧妙音的后背,示意乳母上前来服侍,接着又亲手替满脸不乐意、但也不敢公然反抗自己的萧宝音披上了大氅。将两个妹妹一一安置好后,他才开口:“母亲呢?你们快去,不要让她等你们着急。”
萧宝音觉得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太高兴,但因为程勉在场,极力忍耐着:“那你们呢?你们不一起么?”
“我们不便与女眷同行,你们先走,我们跟在后面。”
“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我跟着你们好不好?”
“不行。”瞿元嘉立刻拒绝了,“崇安寺戒律森严,不要任性。”
萧宝音没有气馁,继续要和瞿元嘉讨价还价,可这时娄氏找不到两个女儿,便派贴身的侍女找人来了。
那侍女见程勉和瞿元嘉也在,说:“程大人在正好,王妃也请您去叙话。”
程勉只得跟着兄妹三人一起去见娄氏。娄氏已经先一步进了寺庙,听到儿女们的脚步声后,她将脸转向人来的方向,笑着说:“五郎也来了。”
程勉迎上前:“是。”
娄氏伸手,拉住程勉的一只手:“你小时候替陛下祈福,代他在崇安寺修行了两年,这是你和此处难得的因缘。我已派人告诉大和尚你回来的事,等一下,我们一同去见他。”
对于这些事程勉一律都只管说好,答应完之后,娄氏一手抓着程勉的手,一手交给下人搀扶引路,带着程勉往崇安寺的大殿走。
由于人迹稀少,整个寺庙内除了通往佛殿的几条道路外,其他地方的积雪并无人打扫,放眼看去,满目洁白,全然是清凉胜境,偶有微风吹过,树枝上的雪簌簌而落,倒成了最为响亮的声音了。
可程勉并不记得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点眼熟的印象。娄氏的手很凉,这让他有些不适,但他并没有抽出手,只是小心地陪着她,慢慢地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虽然是上午,可大殿里依然灯火通明,就是灿烂的灯烛光也无法消弭刺骨的寒意。程勉没有想到佛堂上居然会这么冷,一阵寒噤久久也无法消退。
可娄氏对此地的寒冷仿佛毫无觉察。进殿前她已经松开了程勉的手,亦不再让下人搀扶,双手合十,趋步行至佛像前敛容下拜顶礼,正好就跪在佛祖的眼前,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失明多年之人。
看着娄氏的背影良久,程勉终于回过神,抬眼看向居中而坐的佛祖。三世佛祖无不微微含笑,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程勉便跟在娄氏身后跪倒,磕了头,然后继续仰头凝望起佛像的面容。在无边无际的寒意中,檀木的香味格外分明,教程勉有了一阵无来由的恍惚,也不知道上一次在这里时,又是何时,以及与谁同往了。
就在他怔怔出神之际,瞿元嘉也进了殿。他的脚步极轻,跪倒的动作亦是干脆利落,但磕头的动作很重,光可鉴人的青砖地面上泛起了回音。磕完头后他立刻起身,扶起了娄氏,示意下人上前来服侍母亲。
接着他转身又要扶程勉,程勉摇摇头,瞿元嘉便不坚持,再次跪了下来,这一次,距离程勉只一步之遥。瞿元嘉看了一眼面露不解之色的程勉,又一次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不去看佛祖,只是看着也在望着自己的程勉。
佛堂满殿光彩,佛像七宝加身,可程勉都再看不见了。
明明并没有在佛堂里逗留太久,但是当程勉再一次站到殿外屋檐下时,倒好像凭空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程勉愣愣地盯着远处一棵树出神,过了许久,终于想起瞿元嘉就在自己身旁,心里一动,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
瞿元嘉也微笑地看着他。程勉脸上又一热,回头望了望佛堂,见一众人等都在一心礼佛无人留心他们,他轻声问:“你看什么?”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瞿元嘉只是笑。
程勉被问住了,瞿元嘉见他一下没答上来,拉着程勉的手走远了两步:“他们恐怕还要一阵子,我们找个避风的地方去。”
程勉觉得瞿元嘉的手不凉了,点点头:“但我不知道哪里能避风。”
“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你跟我来。”
瞿元嘉对崇安寺的地形颇为熟悉,当即带着程勉绕开大殿,往寺庙的深处走。路上湿滑,两个人都走得很慢,一路上也没有遇见其他僧侣或是香客,异常清静。
程勉并不知道瞿元嘉要带自己去哪里,但因为是瞿元嘉在前引路,他一点也不畏惧这个陌生的地方。走到大殿后头的一重院子后,瞿元嘉领程勉走到了东侧的长廊上,然后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最东北角的那一个院落,以前你就住在那里。那时候我娘不便独自来佛寺探望你,总是带着我。整座庙里,就数这条路我走得最多、最熟悉了。”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掩着的木门,也不知道有没有上锁。程勉能听出瞿元嘉话语中的怀念之意,便问他:“陛下是不是从小身体不好?”
瞿元嘉略一顿:“听说小时候是不好。不然也不需要寄养在佛祖名下了。”
“他小时候也在庙里修行?原来我们是这么认识的。”
“那倒不是。”瞿元嘉一抿嘴,“赵太后怜惜幼子,不忍他在寺庙里长住,便另找旁人,以他的名义在庙里修行。”
程勉这下听明白了:“也是,他就算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皇帝,当时也是皇子,身份尊贵,身体又不好,找人替代才是合情合理。”
见程勉恍然大悟的样子,瞿元嘉继续说:“你们年纪相仿,生辰又是同一日,这才……”
“元嘉,你告诉我实话吧。王妃从来不提我母亲,秦国公夫人并不是我的生母,我小时候恐怕也很不得父母喜欢,对不对?”程勉轻轻地将瞿元嘉的话打断了。
“你是记起来什么了?”瞿元嘉登时神情一凛,追问道。
程勉停下脚步,靠在廊柱上:“没记起来,全是猜的。何况明明你也说了。如果家里人常来探望我,安王妃也不会带着你常常来了。”
瞿元嘉一时没有接话,这在程勉看来,就是默认了。他反正想不起来往事,倒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失落:“我几岁时他们送我到庙里来的?王妃说我在庙里待了两年,那想来还是有点用处,至少陛下还是康复了……哎,这么说来我替陛下挡过不止一次灾了,那他对我好,送我这个那个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程勉自言自语说了好一通,说着说着,发现瞿元嘉始终没有接话。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对方:“元嘉,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
瞿元嘉摇头,对他一笑:“我在想,小时候我老是想,要是也能和你一起到庙里就好了。”
“我家肯定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程勉看着瞿元嘉额角的那道伤痕,撇撇嘴,“你这么好,他们却欺负你,肯定是他们不好。”
瞿元嘉还是摇头:“没有的事。”
程勉叹了口气:“他们现在都死了……元嘉,所以平佑之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还是说得十分艰难,说完之后,程勉依然觉得浑身一凉。瞿元嘉稍作迟疑,终是轻声说:“先帝驾崩后,齐王绞杀了太孙、赵王和曹王,又与北境的獠夷私盟,只要杀死陈王,就将连州、昆州许给他们。但你们不仅将陈王安然送离,还守住了连州。齐王事败后,知道城破难保,屠戮了困在京内的官员及其家眷……”
瞿元嘉将来龙去脉说得简单明了,可程勉只要略一细想,不由得毛骨悚然。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瞿元嘉:“这……这可是造反啊!”
“齐王一直没有找到玉玺,直至事败,都担着得国不正的恶名……”
程勉冷冷握拳,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瞿元嘉:“他凭什么将连州、昆州送给别人!京城里的人是人,连昆偏僻荒凉之地,就不是人了么!活该被拱手相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一时间连骨肉至亲的生死也顾不得多问一句。瞿元嘉被他一吼,也没多辩解,等了一等才说:“他这不是没有成事么!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程勉还是眉头紧锁:“他一个人想做皇帝,害得多少人因他而死。死有余辜?他这一条命,就比其他人的命更宝贵么?”
瞿元嘉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继而无奈道:“五郎,你这气话说得有什么意思。既然齐王的性命不比其他人的性命宝贵,你为什么用你的命,去换陛下离开连州?”
程勉身子一晃,半晌都说不出话——倒不是不想答,而是此时的自己,实在无法与瞿元嘉争辩。
他又气又恨,挣得一身冷汗都出来了。瞿元嘉已然觉察到他神色有异,不禁流露出懊悔之色,先一步撇开话题:“……我糊涂了,是我不好,你不要搭理我。”
程勉只觉得一阵无端的伤心,又忍不住问:“元嘉,你告诉我,那陛下,算不算圣明天子?”
“普天之下,四海之滨,谁人不歌颂天子圣明?五郎,你不也是坚信如此,才愿意代他而死的么?”
第14章 蹀躞垂羽翼
“所以,他是好皇帝?”
程勉执着地问瞿元嘉同一个问题。瞿元嘉拧不过他的坚持,静了静说:“陛下登基不过数载,又是鼎盛之年,我答不了你。你自己也说过,‘既然做了,自然不悔’——那又何必问?覆水不收,何况,到底没有让齐王成事。”
程勉再次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见陛下时,也这样不恭敬么?”
“我身份卑下,见不到他。”
“他记得你。”
瞿元嘉眉头一动:“你们都是一流的聪明人,过目不忘。”
程勉其实也知道,自己代皇帝赴死,是瞿元嘉乃至安王妃的一道心病,自己一天不想起来,他们一天难以释怀。眼看瞿元嘉又沉下脸色,他又说:“反正你要是见到陛下,可不要这样说话。”
“我见不到他。” 瞿元嘉还是说。
“我是说万一。”程勉稍稍加重了语气。
瞿元嘉想了想,忽然一笑,程勉觉得这笑容着实莫名,就问:“你笑什么?我哪里说错了?”
瞿元嘉摇摇头,走近一步:“你担心我说错话么?”
“你脾气可不小。”程勉实话实说,“而且对陛下有怨气。元嘉,我已经回来了,你不该怨恨陛下。如果当时是你,也会做一样的事。”
瞿元嘉起先没有做声,后来见程勉一直盯着自己,便说:“五郎,平佑之乱时我不在京内,没有救下秦国公一家……这是我平生第二件后悔的事。”
程勉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点点头:“我想也是。你和安王妃这么念旧,可我的家人还是都死了,那就一定是你们都不在,没有其他办法。如果真的是我助陛下离开连州,齐王必定深恨我……这么说来,他们都是因我才死的。”
听他说得这样平静而肯定,瞿元嘉也有了一瞬的无言以对。但他不愿程勉这样想:“即便没有你和陛下的这一层缘由,秦国公也绝对不会附逆。”
程勉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不是难过,但要说不难过,也是假的。他忍住莫名涌来的泪意,凝视着对瞿元嘉:“对,所以无论我能不能想起他们,我永远不能后悔。”
他瞪大眼睛,咬牙等眼中的热意过去。忽然,走廊尽头有了声响——那扇他们以为紧闭的门打开了。
冯童走在最前面,身后则是一个牵着孩童的妇人。程勉定睛一看,认出了孩子。
“好像是信王。”他低声告诉瞿元嘉。
但程勉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冯童和信王,他不禁朝门后望去,以为皇帝也在,可一直到也发现了他们的冯童走到近前,始终没见到第四个人。
在程勉的印象里,每次见到冯童时,他永远是略佝偻着身形,好像是有意让自己显得矮小。这次亦不例外。冯童含笑朝二人见礼:“奴婢只听说安王府的女眷前来礼佛,原来瞿大人和程大人也随行在侧。”
因为连翘,程勉对冯童再无好印象。他冷淡地唔了一声,就不再搭理他,留下瞿元嘉与之寒暄:“五郎与崇安寺渊源深厚,如今他平安归来,母亲特意让他一同来佛祖面前上香。”
“还是安王妃仔细,确实应当。那二位这是已经礼完佛了……?”
“原来你就是程五。”
冷不丁地,冯童有意无意遮挡在身后的妇人出了声。她的声音异常娇美动人,甚至教程勉一时忘记了男女之防,好奇地抬眼看向了她。
来人体态娇小,在体格魁梧的冯童的衬托之下,显得如同一名弱不禁风的少女。程勉正在想这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冯童单独陪伴,反而是冯童替他解惑了:“前几日池太妃梦见菩萨,今天恰逢元宵,便带信王殿下来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