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身旁的程勉的声音变得很远,哪怕他其声洪亮,其意雅正,说得也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子怀德、苍天可悯的道理。无论程勉说的是什么,又如何恳切地许诺,人群都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犹如被烧化的铁水,凝固在了焦渴的大地上。
民何畏之?畏威乎?畏死乎?畏天乎?
在无数的眼睛中,萧曜看不到丝毫的畏惧,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和疲惫,连愤怒都干涸了。
他看见执兵披甲的兵士挡在人群的前方,甲衣连成一条极细的银线,或是极窄的刀锋,将生铁一般的人群与他们分隔开。
但铁是不会动的。
寒意油然而生,萧曜定定看着脚下干涸的河道和黑压压的人群,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亦无能为力。
直到身旁人的身形一动,他终于反应过来是程勉迈开了脚步,走向如山如海般静默的人群。
萧曜毛骨悚然,又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他不能说自己害怕,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害怕。
他们在怕什么呢?在等待什么?
无数古怪地念头在萧曜脑中闪过,脚下的土地像烧红的炭火,手脚反而凉得厉害。他不知道程勉要走向哪里,却毫不犹豫地紧跟着他。
他们走到银线的边缘,走入静默的人群,银线开合,山海倾退,一直走进黑河里,搬起第一块石头时,汩汩水流穿过萧曜的指缝,如风一般微弱,如火一般炽热。
当吴录事终于得以带着州兵分开人流开始拆除堤坝时,程勉反而静静地离开了。没走出几步,那沉默的山和海像是蓦地苏醒过来,无数人的声音动彻天地,程勉和萧曜被层层围住,眼看着人群里缓缓走出一名老者,将一束麦穗献给了程勉。
置身于退潮一般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群中,程勉与萧曜面无表情,唯有两两相望,但再没有哪一刻,如眼下这样如芒在背。程勉低头盯着手中的麦穗,分了一枝给萧曜,萧曜吃了一口,唇舌间立刻泛起了血腥味。
那麦穗是干瘪的,他只尝到了尘土的味道。
第35章 仲月来寒风
截流河水、杀死彭英的几个农民很快被定下了死罪。为了以儆效尤,不等秋后就要当众问斩。
监斩一事本应可彭全全权处理,可是旱情仍无缓和的迹象,民怨益重,刘杞不顾萧曜的反对,将杀人和祈雨并作一处,“以答天谴”。
对此安排,萧曜勃然大怒,不同意以杀人作祭。刘杞专程陪同萧曜去了一趟正和城外西北方向、黑河一处河曲旁的祭坛,远远就见香烟蒸腾,胜似云锦,但祭台上不仅堆满了刚刚宰杀的牺牲,更不乏不惜当众割损体肤以求雨的普通人,人的血和牲畜的血在烈日迅速干涸,将整个祭台染成了奇怪的黑色。
看着台下狂热又绝望的祈雨百姓,刘杞意味深长地说:“连州民众重淫祀而轻礼教,非是我等官员不重教化,而是风土贫乏、积贫积弱久矣,温饱且不能顾,难以行教化之事。”
以死囚作祭一事最终还是定了下来,萧曜拒绝在行刑当日担任主祭,便由彭全监斩,刘杞主祭,不仅刺史府及正和、长阳的官员均得到场,连几百里之外的易海也受到了征召。不过县令裴翊告病,并以书请罪,称易海农忙,上下官吏均分身乏术,惟有遥祭。
充当人祭的,除了此时犯事的五人,还有本该也应在秋后问斩的其他死囚,最后竟有十余人之多,到了临刑当天,为防有变,所有闻讯前来的乡民一律只能隔河围观,由是以黑河为界,北岸黑压压的人群不见首尾,南岸却只有受刑的囚犯和连州府的官员。
萧曜不肯主祭,和其他官员一并站在稍远的树下旁观行刑。只是对他来说,这点距离毫无用处——尤其是被认作杀死彭英的五名主犯,在关押的几天里被拷打得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细节也被悉数收入眼底。
他强迫自己面无表情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如被狂风吹折的芦苇一般倒下,杀到彭英一案的五人时,原本喧嚣的河对岸陡然间静了下来,只见行刑的刽子手先剖了心,丢在脚边的碗里,等接足了血,再提起还在抽搐滴血的躯体,手起刀落,将人头斩落在地。
萧曜能看见他们嘴边都是血渍,知道多半是被割掉了舌头,才能经历如此酷刑而一声不吭。
而行刑者一定要在人将死而未死之际才砍下他们的头颅,所以这五个人死得尤为漫长痛苦,并亲眼见证了旁人在眼前变成毫无生机的肉块。
每当他们杀死一人,萧曜都会抬头看一眼万里无云的晴空,炽热灿烂的阳光下,血很快就干涸了,无数蝇虫闻腥而至,将偶尔还动弹一下的尸体层层围住。
如此炮制到第三个人,沉默多时的围观者像是终于苏醒了过来,嘈杂议论声再起,声浪犹胜过之前。萧曜不知道他们为何惊叹——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黑暗来得毫无预兆,前一刻眼前还是晴空和骄阳,下一刻就成了一片耀眼的白光。萧曜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体,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胳膊旁,轻而准地稳住了他。
骤然响起的锣鼓声划破了黑暗,重现光明的一刻,那骇人的屠杀已然结束,取而代之的是眼花缭乱的舞蹈和祈祝。已经凝固的血被一碗碗地泼上了祭台,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随着大量的香料被投入火堆中,骇人的香气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空气中肆意扩散,滚滚浓烟中,成群的飞蝇被惊得四散而逃,振翅飞向着碧蓝的天空。
难以忍受的眩晕和恶心席卷了萧曜,头颅像是有千斤重,又像是也不在自己颈项上了,他竭力忍耐着无名的寒颤和环绕周身的酷热,转头问身侧的程勉:“若仍不下雨呢?”
程勉用半边身体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萧曜,正午的阳光下,神情反而晦暗难辨:“不为而成,不求而得。”
萧曜没想到他也会有此想法,费力地一笑:“借五郎吉言。”
回程路上,萧曜再不置一词,进城后过公府而不入,亦没有与同僚们道别,直接回了住处。略喝了一盏茶、又换下汗透的衣袍,他依然觉得眼前明暗不定,却刻意忽略了元双的关切,只说车马劳顿,想睡一觉。
元双劝他略进些食水再睡,萧曜毫无胃口,勉强又喝了点水,可喝下去的东西成了无数的细针,扎得他肺腑都在翻滚。他没有再碰任何东西,头痛和目眩中,勉强维持不失态已经耗去了他仅剩的精力,床屏合上的下一刻,他已经感觉到冷汗打湿了脊背,原想提醒元双不要忘记去关照一下程勉,也再没力气出声了。
他很快睡了过去,中途醒来了一次,依稀觉得天色已然暗了,口鼻中仿佛被塞满了尘土,喉咙更是干得像被放了火。他的四肢也痛得厉害,昏昏沉沉似醒非醒之中又觉得冷,便扯过毯子,紧紧地将自己裹了起来。
再一次醒来时,萧曜倒觉得像做梦:窗外白光阵阵、锣鼓喧天,一声高过一声,比电闪雷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胜其扰地翻身坐起,恼火地要喊元双,结果嗓子哑得和破锣一般,什么声音都没有,反而咳得撕心裂肺——终于唤来了元双。
萧曜甚至没有办法忍受她手中的烛光,皱眉避开了。
元双一开口,竟是喜极而泣一般:“殿下、殿下,打雷了!是要下雨了啊!”
萧曜盯着她,良久后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像是从枯井深处生出来的,元双情切之下,兼之萧曜栖身在暗处,居然没有察觉到有何异样,情难自禁地颤声重复:“殿下,要下雨了……”
像是要佐证她此言不虚,话音未落,一个滚雷炸过,惊天动地的响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无情地将元双未尽的话音掩盖殆尽。
萧曜却端坐不动,既无喜色,亦无惊讶,甚至没有偏过头去看一眼窗外,整个人好像彻底化作了黑河畔的一块青石。这样的死寂终于让元双觉察出了不同,看清萧曜的神情后,甚至露出了骇色:“殿下……”
萧曜脸色煞白,然而眼睛亮得令人心惊。他沉沉望了一眼元双,抬手打翻她的烛台,在陡然降临的黑暗中疾步而出,赤脚冲进了雨中。
刚踏进雨水中,他听见身后纷乱的脚步声,怒不可遏地回身吼道:“不准过来!如此虔心诚意下求来的甘霖,天地可鉴,全连州都在等这场雨,现在雨来了,还不准我淋么!”
元双的喜悦一扫而空,神色比哭还难看,差点瘫坐在檐下;冯童见萧曜暴怒如斯,也露出了畏惧不忍之色,停下了脚步。
喝住了试图劝阻他的众人后,萧曜索性又向庭院中央多走了几步,雨水起先还带着残余的暑气,不多时暑气散尽,一粒粒打在人的身上,就像一粒粒冰冷的铁钉,夹杂着西北的尘与土,毫不留情地鞭打着萧曜。
萧曜的眼前模糊成一片,雨声震耳欲聋,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仰面死死瞪大双眼,盯着被亮白闪电一次次撕裂的天幕,怒火吞噬了他的声音乃至意识,荒谬绝伦比雨水更迅速地淹没了他。
直到他的头顶出现一把伞。
萧曜毫不领情,暴怒尤甚先前,反手一抽:“……走开!”
打伞的人却有百折不饶的耐心,将伞从泥水中拾了起来,再一次为他遮住了一方天地。
萧曜倏地转身,横眉道:“滚……”
同样浑身湿透的程勉就站在咫尺之外,是此时的另一尊石像。
再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还让他难以容忍程勉,这彻骨的滑稽、痛苦和憎恨,只有程勉才可以领受——也只有他可以理解。正如自己在他面前无可遁形,而自己也终于看见了程勉。萧曜咬紧牙,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程勉的衣领,用嘶哑的声音逼问:“不为而成?不求而得?这就是上天之职?”
程勉的脸比最亮的刀刃还要白,眼中的光芒却是青色的,雨水浇湿他的面孔,浇不熄他眼底的幽光:“殿下求来了雨水,正是天道昭昭,这不好么?”
这个问题让萧曜恨不得放声大笑,在这场苦等多时、终于姗姗而来的大雨之下,这几个月来自己做过的、反对的、及至坚信的一切,俱成了笑柄。他拧紧了拳头:“哪有这样荒唐透顶的天道!非要吃人的心、吸人的血,以人命作牺牲,才肯彰显。这样残忍的天道,求来何用?这样混帐的天道,敬来何用?”
萧曜终于笑出声来,仿佛天地之间,确实没有更可笑的事情了,他笑不能抑,以至于放开手后踉跄地跌坐进了积水中也无法止歇。
笑着笑着他还是停了下来,怔怔看着程勉蹲在他面前,又一次地为他遮住了肆虐的雨水。
萧曜看见程勉眼中愤怒和伤心的迷雾慢慢褪去,眼前的年轻人的眼睛永远是明亮而乌黑的,在这个四目相对的时刻,雨伞下的方寸地中,它们甚至是怜悯的,而雷雨声中一切都近乎耳语,才能这样平和:“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明明知道。”
说完,他抹掉脸上的雨水,握着伞慢慢站了起来,又朝萧曜伸出手,将后者也从尘土和雨水里拉了起来。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回屋檐下时,萧曜终于发现身旁人的身体是这样的冷,握伞的指节处被洗刷出了玉一样的色泽,甚至此刻打在他身上的雨水都成了暖流。萧曜不禁自问,如果是自己,一定早就颤抖起来了。
可程勉只是程勉,不是萧曜。
仿若无所觉察一般,程勉稳稳地捏住伞柄,将萧曜和自己带出无穷尽的大雨。
连日的不眠不休加上酷暑下的一再奔波,使得这场“天赐甘霖”成为压倒萧曜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天下半夜他发起了高烧,来势汹汹的病情将他拖入新的漩涡,一次次被灌下汤药又全部呕吐出之后,萧曜又不得不回到睽违的苦痛中——无能为力的躯体在病情前是这么渺小可笑,哪怕在十多年后的现在,他已然由孩童长成青年,它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折磨着他,强迫他回忆起所有的恐惧和无可奈何。
这躯壳如此可憎,索性不要了。
萧曜竟几近快意地想。
拒绝吃药的次天下午,程勉又出现了。
萧曜本已几乎没有抬眼的力气,但看见程勉出现在自己的榻旁,他还是翻过了身,不想见他,也不理他。
“黑河的汛期来了。旱情缓解了。殿下无需自残。”程勉平淡地说,“殿下可以吃药了。”
萧曜亦冷淡作答:“你自作主张代劳的事情不胜枚举。这一桩也代劳了吧。”
“冯童与元双是宫中的内侍,不可忤逆殿下。但殿下如果不肯吃药,我虽不可以代劳殿下服药,但服侍殿下服药,却可以效劳。”
萧曜冷冷一笑:“那你试试。”
程勉似乎也笑了一下,萧曜只觉得肩膀一痛,接着就有一双臂膀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抱坐了起来。
别说萧曜,就是冯童和冯童也想到程勉真的会动手,再不敢怠慢,一个扯开了程勉,另一个赶快将萧曜护在怀里。萧曜懵了,好一会儿才眼露厉色:“……程勉,你!”
他一动气,立刻猛烈咳嗽起来,消瘦修长的颈项上青筋暴露,很是骇人。元双手足无措地揽着萧曜,又哭对程勉说:“殿下还在病中,五郎也是刚刚痊愈,还望爱惜保重身体,何苦彼此置气呢?”
程勉面色如纸,神态却没有妥协、回转之意,语气亦是刚硬:“你们是宫中的内侍,不敢忤逆他心意行事,才纵容殿下自残。他不服药,旁人如何爱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