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诩神色如常,萧曜知道程勉总归无事,顺着树的方向望去,树荫下散乱丢着好些行囊毡毯,就是不见人。
他将信将疑地走到树荫下,刚走近,头顶上方树影摇动,程勉的声音也慢悠悠地响了起来:“殿下祈雨已然祈到天马山口了吗?”
听到程勉声音的一刻,萧曜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是高兴的,不然不至于连心跳都随着他的声音加快了一分。他扬起头,看着横坐在树枝上的程勉:“你怎么出山了?”
这段时间来,两个人只要是分别一段时间后再见,萧曜都会再消瘦些,程勉除了瘦,还更黑,不过相比起萧曜兴味寡然、疲惫不堪,程勉的精气神着实不坏,中气比之前还更足了:“另有一条路,等饮完马,就动身。”
“现在进山?那傍晚能出来呢?”萧曜转而问,“你们在山里夜宿?”
“山中多歧路,要是每日都要出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萧曜不免担心起来:“非如此不可么?”
“我们在山中不知岁月,殿下这几日祈雨如何?山中时有小雨,但都是入夜后,很快又没了。云恐怕飘不到正和。”
明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但既然程勉先承认了留宿山中,萧曜也不好意思多追问,语气也沉重起来:“何以不雨至斯极也。”
听到这个答案,程勉默不作声地跳下了树,扑起的尘土逼得萧曜后退了一步。又过了片刻,程勉开口道:“殿下为祈雨想必是斋戒多日,属下不才,但愿效仿前贤,为殿下献乐,殿下可嫌弃么?”
要是程勉不提,萧曜绝对不会生这个念头——但正是经他这一提,萧曜都要忘记上一次听到祭乐之外的音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飞快地观察了一番程勉,确定他并不是意在取笑自己,明亮的双目中惟有坦诚,萧曜甚至觉得自己还看见了几许愉悦。
然而萧曜还是犹豫了一下——尽管他心中分毫不信:“我斋戒未除。”
程勉笑了:“雩而雨,何也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
萧曜精神一震,立刻接话:“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哎,你还带了琵琶么?”
结果程勉一行的行囊里,虽然没有琵琶、然而五弦、筚篥、横笛、排箫一应俱全,甚至有一只可以放在马背上的横鼓。这下,即便萧曜对这些天来的斋戒祭祀并未怨言,但也切实生出了可望不可即的羡慕来。
察觉到萧曜在乐器上流连不去的目光,程勉解释:“也是为驱赶野兽用的。”
萧曜一笑:“能排遣无聊也很不错。”
程勉铺开毡毯,坐下试了试弦:“出门在外,携带琵琶不便,五弦也还使得。就是我五弦学得更不好,若是有辱耳目,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不要再是《凉州》就好。”萧曜难掩心中的雀跃。
程勉抬起头,微笑道:“当日要听《凉州》的是殿下,现在不要听的也是殿下。都依殿下。”
程勉弹出的,是一支萧曜从未听过的曲子,欣欣然的曲调让萧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乐声传远后,河中那边不知是谁吹了个长而响亮的口哨以示对曲子的赞誉,也压不住程勉怀中这把朴素的五弦。古树森森,树荫深重,依然有阳光漏了下来,又全被程勉的眼睛盛住了。
第34章 四海无闲田
随着气候日益炎热,黑河的枯水期也终于告一段落,涓涓细流出现在了正和境内的河道中。然而对于两县正在生长的庄稼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整个七月,萧曜走遍了长阳、正和两县的每一个村落,祈雨、问卜日夜不绝、难以计数,却没见过一场雨。
日复一日的祭礼下,萧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与人交谈的能力,就不再说祭礼之外的话;斋戒久了,他很少感觉到饥饿,一日一食便成了常态,萧曜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好,身体越来越轻,他只需要很少的睡眠,每一天很快就会过去,在一个又一个五彩缤纷的梦境里,他能听见许多的声音,不止一次梦见冰冷猛烈的雨水倾倒在他的身上,带来剧烈的痛苦,可醒来之后,一切都成了虚无。
所有的祭祀都有相似的气味,这让萧曜不得不偶尔回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岁月。那几个月里,京城中所有的寺庙和道观都在为她祈福,无数人日夜诵经不停。他是她唯一的孩子,他也斋戒沐浴,然后代替身为天子的父亲和病榻中的母亲,走遍每一个寺庙,为她祈求神佛的庇护。
乡间的祭礼不禁淫祀,在太多次地看见巫觋毫不顾惜地残损身体、乃至血流满地之后,旁观的萧曜懂得了相似的源头。
是死亡和绝望交织的气味。
就好像当年的自己,绝望地割破手臂,虔诚将血滴进母亲的汤药里。
母亲当着他的面倒掉了那碗药,轻柔地擦掉他额上的冷汗,与他一起把陪药的酥糖分吃了。
那是怎样的甜味啊。置身烈火般的骄阳下,萧曜冷淡而清晰地想,若是这般轻易就能求来雨水和洪流,斋戒何妨?祭祀何妨?伤害自身、乃至献出性命又何妨?
不为而成,不求而得,是谓天职。
等这荒唐血腥的仪式过去,萧曜面无表情地绕过满地的血迹,朗读完自己手中的祭文,投进了香火堆中。
汛期虽然不会因任何人的祈求而来,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也该做的了。
那他就去做。
八月上旬的一个深夜,刘杞和彭全忽来求见。
萧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入睡,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问:“黑河涨水了?”
冯童的语调紧紧绷着,过于平静,以至于有一丝奇特的诡异感:“别驾和长史定是有要事。恐怕不是好事。”
见到两人后,萧曜立刻懂得了冯童言下之意:彭全面如死灰,刘杞则气势汹汹,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两个人眼中都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机。
他们的来意也很快明晰了——正和与长阳争水,长阳一侧截断了黑河,正和县令派县尉彭英前去长阳拆坝,其间生出冲突,引发了两县乡民械斗,乱中彭英和两名衙役不仅被打成重伤,更被长阳的乡民扣住,活埋了。
“暴民至斯,实是闻所未闻之惨事。下官不敢拖延……”
萧曜现在听不得这么尖锐愤怒的声音,觉得耳旁轰轰乱响,针扎似的难受。他挥手示意刘杞不要说了,转向彭全:“……彭县尉的死讯确认了么?可有转寰的余地?其他死伤如何?”
彭全掩面伏地:“小侄因公殉职一事,下官尚不敢告知家人,惟有及时告知殿下,恳请殿下早做决断。”
在本朝律法中,民伤官已是大罪,更不必说杀官了。罪状既然明确,萧曜先不着急过问罪首,而是问:“连州干旱频发,类似的事情,以往有没有?”
彭全一口咬定:“从未有过。”
“不是说杀害官员。以往旱灾,也未有截流争水之事么?”
“没有。至少自属下为官以来,连州如遇旱情,都是长阳、正和一同受灾,今年长阳旱情稍好,不想反而出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真是痛心疾首莫过于此。”
萧曜沉思片刻:“不患寡而患不均。皆是我祈雨不利之故,责任在我。明日我将上书陛下,禀明此事。”
彭全苦着脸竭力安慰:“殿下何出此言?连州百姓,谁人不知殿下事必躬亲,怀泽下民,心中都是感激殿下的。奈何有刁民作乱,如何能怪到殿下身上呢?”
“殿下,属下斗胆进言,还需早日捉拿祸首,以安民心,并告慰彭县尉之灵。至于上书朝廷之事,或可等此事尘埃落定,再一并上报不迟。” 刘杞也说。
“祸首可查明了?”
“长阳县户蓬村民索实、索忠、索青兄弟,以及上河村的曲小、杨波,此五人不仅教唆村民截断水源,打伤公人、乃至残杀官员,其罪实当诛。”刘杞挺直了腰,“此等流民不足为惧,往来道路已经封堵,有州兵严守,扑杀易如反掌,但要捣毁私筑的堤坝,还需有服众的官员当场坐镇,万一生变,可以德怀之、以威镇之……这人选嘛……”
他一顿,又看向彭全:“按理说,此事涉及两县,刺史亲往亦无不可。但此事何须劳动殿下?彭县尉是长史的族亲,长史不宜亲往,下官郡望即在长阳,也当避嫌,所以来见殿下的路上,我与彭长史商议过,程司马也是州内的要员,现下又无其他要紧公务,所以我等已经遣人往天马山,请程司马出山,尽快赶到长阳县衙待命。”
“不必了。我去。”萧曜干脆地反对。
刘杞惊道:“这等小事,殿下无需亲至。届时下官也会请吴录事遣兵护送、随行,确保程司马无恙。”
萧曜面无表情地说:“若是能确保‘无恙’,二位何至于要此时来见我?何况还要动用州兵,又何必还要程司马去?既然我是一州刺史,这就是份内之事。无论如何轮不到程司马。不过,倘若刘别驾愿往,以别驾之官威,倒是勉强使得。”
不等刘杞表态,萧曜轻而快地一笑:“平贼之事全权托付给别驾,拆坝,还是由我出面吧。事情我都知道了,二位如无别的公务,不妨暂先回府,待天亮之后再共同商议处置的细节。彭县尉之事,还望长史节哀。待正事处理妥当,再亲往他家中致哀。”
他离座起身,眼看就是要送客。刘杞和彭全愕然相顾,最终还是由彭全道:“殿下爱民之心,可昭日月,然而,殿下身份非同一般,还请三思……”
萧曜转身走了。
萧曜清楚,事态严重,以至于刘杞从头到尾不敢明言除了彭英和两个公差,还有多少人死了,眼下的局势又如何。但既然他们来找,多半尚未到失控的局面。回卧室的路上萧曜一言不发,待进了卧室,更衣完毕,一直也没作声的冯童道:“求殿下听奴婢一言。”
“你想劝我同意程勉替我去。这是不行的,省了吧。” 萧曜淡淡说。
“殿下……”
萧曜看了一眼冯童,继续说:“事态不明,我不会妄动。他们不是要程勉待命么,那就待命好了。”
第二天一早,萧曜一进正堂,迎接他的,是程勉的微笑。
昨夜萧曜居然睡了这个月来最好的一觉,耳旁的轰鸣声稍弱了些,思绪则更敏锐了:“程五这一趟入天马山,竟是修来了遁地之术不成?”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程勉的笑容也深了些:“非是修成了神通。只是昨日下午接到刘别驾之命,心想长阳距正和不过百里,索性还是回正和,以待诸位上司的差遣。”
萧曜收起笑容,在另一侧坐下:“别驾传给你什么消息?“
“正和、长阳百姓械斗争水,要我即刻赶到长阳县衙候命。”程勉问,“听说罗县令说,彭县尉下落不明。”
萧曜先问:“你吃过朝食没有?没有就一起吃。吃完再说。”
“我吃饭奇快,殿下只管自便。”
元双亲自端着朝食进来,见萧曜也来了,一笑道:“城门一开,五郎就到了,稍作休整便在此等候殿下,所以奴婢自作主张,为他多备了一份朝食。”
她将朝食在两人面前一一摆好,萧曜先动了筷子,然后说:“昨夜过了午时,刘别驾和彭长史登门求见。长阳的乱民将彭县尉打伤后又活埋了。夜里彭长史没说,恐怕遗体还未寻得。”
“其他人呢?还有别的死伤没有?”
“被活埋的还有两名衙役,但乡民的死伤,他们一直没说。”萧曜不以为然地一抿嘴,“‘事有轻重缓急’。”
程勉脸色微变,直言:“如果死了官吏,又有械斗,恐怕不妙。长阳无人告诉我这些,但惟恐生变,就还是赶了回来。”
“在长阳和正和都无妨。既然回来了,歇息两天也好。”萧曜一顿,“据刘别驾说,起因是长阳的几个村夫,唆使长阳百姓将黑河截流了。县界附近的正和百姓告到县衙,彭县尉去交涉并拆坝,不但没有平息,性命也丢了。”
“私起的堤坝还在?”
“嗯。”
程勉凝眉略一沉思:“原来刘别驾要我候命是这个意思。”
萧曜放下茶盏说:“州兵已经将事发地围住了,今天会去拿人,拆坝还要再等几日。”
“殿下……”
“拿人用不着你。拆坝更不必了。”萧曜没有让他说下去。
程勉不为所动地继续说:“我从未领过兵,不敢逞强,以免误了大事。可是刘别驾命我赶回长阳,多半就是要我督办拆除堤坝一事。”
萧曜不想隐瞒他:“他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替你回绝了。你不用去。”
程勉看着萧曜:“殿下去不得,彭长史失去了亲人,也不该去,刘别驾恐怕有别的要务——万一我办不成此事,刘别驾再出马也不迟。这是民变,不是反叛,总不至于调动府兵。”
萧曜反问:“我怎么去不得?”
程勉顿住了。
“此事因民众争水而起,两县均在我治下,论官职高低,你去当然使得,刘别驾去更无不可。但是我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察觉到程勉又反驳之意,萧曜轻轻一抬手,不让他做声,“你们阻止我,无非是彭县尉殉职在先,担心我以身入险境,但你们去,恐怕还不如我。此事无需多劝,我如决心要去,你们也是拦不住的,是么?”
程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元双,回答:“正是拦不住,才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