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时秋雨落下,哒哒哒哒,由小变大,万马奔腾,让人的心变得又冷又重。我们站在屋檐下看密密的雨网,看雨滴从屋瓦上掉落,又摔在地上,连同那安宁的光阴,碎成不知道几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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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所以我晚上必须要抱着沈流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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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夫人的头七过了,形势又紧张起来。据说,白堂主知道了罗门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辛。罗门也放出风声说自己掌握了白虎堂的一些秘闻。两家门前戒备格外森严。
街上人变少了。店铺也关了不少。
大家都知道这事必须得解决,必须有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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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业十年九月二十九,夜,我去讨要个了结了。
月光微弱,夜色黑沉。
夜里人们虚弱又安静。沈流在药效下睡得很熟。
我看了他最后一眼,这一眼就让我的脑袋如置泥淖艰难跋涉。我决绝地站起来,越夜潜行,奔赴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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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必
须
得
死。
第18章
夜,黑黢黢静悄悄的。但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似乎有一只猫儿在各家屋瓦上跳跃。然而因最近局势紧张,小门小户天一黑便关门了。
彻夜不眠的是北坊白虎堂和东坊罗门,灯火如星,门户森严。
但只是门面。
从后门进去,往里走,走到内宅,便会发现守卫几乎没有。毕竟对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不会玩暗算这一招。因此只是列阵排兵于府墙外,彰显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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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恰好让我趁虚而入。
罗平在一旁说,“还好绝大部分人手都在外面守着,不然我们的计划还真难以进行。”他恭敬地朝我鞠躬,“少爷,罗威最近都歇在勤务阁。”
我吩咐道,“辛苦你了,李叔。你把罗清带来。我先去会会罗威。”罗平还想说什么,但我止住了他的话 ,“一切都在计划中。”
我提上罗平给的剑,向那富丽堂皇的楼阁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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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很寂静,所以那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很容易加重罗威的烦躁。他这些天几乎都是傍着黎明而睡,往往睡了一两个时辰就不得不起床,四处斡旋,以及求情。上头知道他不敢咬出他们,便看戏一样。轻摇折扇,逼逼紧逼。罗威牙都咬碎了,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难道!难道他们以为他真的不敢抖出点什么吗!
这脚步声慢悠悠却步履坚定,但罗威知道绝不是“他们”来了,便喝道,“该死的!不知道走路轻点吗!”但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了。来者不会是婢女,更不是他侍从,罗威紧皱着眉头,拔出刀架上的剑,沉声喝道,“是谁!”
门缓缓地被拉开了,月光从窄窄一线的门缝中射进来,一只凌厉的眼睛盯准了他,仿佛红绿狱里的森森恶鬼手持着寒链要索他的命。罗威亲手杀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人临死前的眼神,不甘、痛恨、厌恶、绝望……而这个眼神仿佛能刺透所有倒在他面前人的身躯,直刺他的魂魄……罗威感到一股寒意。门被拉到将将容黑衣来者一人,一个身形瘦小且提着剑的蒙面少年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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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人啊。
是人就不怕了。他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又一种古怪升起:怎么这么安静……巡逻的卫士呢……
面上是绝不能露怯了,罗威厉声问道,“你是谁!为何敢深夜私闯我罗门!”
少年恭顺地关好门,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越过他身边,那一瞬间,罗威很想握着剑直接把人刺穿。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一来暗处可能有人,二来罗威相信他有事和他说。
只见少年走到他书桌前才停下,从袖里取了一个物件来,是蜡烛。原先烛台里的蜡烛被他扔在地上,又一脚用力踢开。仿佛很愉悦似的,少年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试图用火折子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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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幽幽地燃了。
罗威把剑悄悄提到一个可以刺穿来者的角度,“阁下有何见教?”他看见少年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一点微弱的火焰,直到稳定,才开口,“我一个人来的。”这个声音空空凉凉的,还有点熟悉。
罗威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我不牵连别人。”
似乎意有所指,罗威心里却暗暗怀疑起来。而这时,他的鼻尖闻到了一股极轻极淡极幽的香味,顿时心神大乱,握剑的手颤了起来,像是想起了极不美好、极害怕的事情,“你、你是……!不!不可能!”罗威越说越激动,甚至嘶喊起来,“你这蜡烛有古怪!”他红着眼向那边望去,却发现来者已经扯下面纱,笑看着他。
“是你!沈流一心护着的那个师弟!”
少年,不,就是万星之,点头,“眼力不错。”
罗威看见万星之轻笑了一声,又说,“舅舅。”
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是不当回事,说出来的话却一字千钧,如一道闷雷,响的罗威无意识瞪大双眼,脑中又爆发了一对对剑互相杀伐、一汩汩鲜血横流的声音。
等这些都褪去,脑子又机械地运转起来,罗威不自觉地去搜寻少年的身影。
他还靠在书桌旁,单手护着烛光,眼底满是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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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直看着那盈盈小火,但万星之也没落下这边的动静,见罗威回了神,开始念叨,“娘亲生前最爱这个味道。就把它点着吧。”轻得像自言自语,但在这格外寂静的夜里仍仔细地传到了罗威耳里。
姐姐……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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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敢相信,但罗威不得不相信他的侄子还活着,“你是来报仇的吗?”
万星之点头,“我想让娘在这里做个见证——”
“血债血偿的见证。”
没有一字一顿,仿佛在说极平常琐事一样,但罗威知道这四个字里蕴藏着多么大的恨意。
“你想杀我?但我必须确认你是不是我的侄儿……不然我这是枉死。”
罗威看见万星之笑了一笑,这笑声夹杂着轻蔑,让他有点不舒服。等着吧……
他看见万星之起身,往开着的西窗走去,把窗落下的时候,冷冷地说,“舅舅,你觉得你昔日泄露藏宝图,害我父母被逼死这件事,这世上还会有多少人知道呢?”
万星之又向他走进,走到三尺,一个双方都不能拔剑立刻杀死对方的距离,“你还想知道什么?比如你是被捡回来的,靠着……”
那些回忆是不堪的,是灰蒙蒙的小雨。“季知行。”罗威送了手中的刀,仰天长叹,“你真的要来杀我了——”说完,整个人似被抽走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低低放声哀叹,“是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对不起长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迟来的忏悔,死人是听不到的。活着的人,也不愿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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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刃出鞘,生生晃了一片白,罗威的身子缩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双目睚眦欲裂,“是他们逼我的!都是他们逼的!知行,你听我说……”罗威说着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状态好像有点疯,像是在临死忏悔之际看见了亡姐的冤魂,跌跌撞撞地我走来。
我往后跟着退,握住剑柄,温和地说,“舅舅,于理你卸了刀,我也应该卸了剑,但我毕竟是个孩子,有点怕。”
“所以要麻烦你,把袖子里的小剑扔了。”
“你扔,我也扔了。” 我机智地眨眨眼,“不然我就将你袖子挑破。”
罗威迷茫混沌的整张脸变得慢吞沉寂了下来,威严的罗门主又回来了,“你长大了,甚不肖汝父。”说完便从袖中扔出一把小剑。这一仍可以看见罗威的功力着实不错,小剑咻地钉在正门上。理了理衣裳,罗威以长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嘱咐道,“请。”
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剑,“我本来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泄露那件事的,现在似乎不必了。”
罗威宽容一笑,然后很和蔼地说,“是不能了。”
话音刚落,便推门而入四名黑衣死士。
罗威笑得更加仁和,“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你如何死里逃生。管你如何福大命大,也难逃死于我手。这就够了。”
他露出一个温情而残忍的笑,“请吧。”
第19章
话音刚落,便从后面传来一到劲风,我勉力躲了过去,可这时侧面又袭来一把剑,我及时单手撑在地板,迅速调转身体的方向,侧着躲过。而就在我刚落定时,头顶上又有两名死士挥刀刺下,我用剑格挡,劲道太大,被打退着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我狼狈地看见原先站着的地方插入了一柄钢刀,不由得着急地看向门外。
罗威了然一笑,悠哉吩咐道,“暗三,你去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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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门关上了,就像落了锁。这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声音。看着木板上被死士拔起的剑,我又想到多年前那个流血的夜晚。不由咬紧牙,站起来问罗威,“你想救罗清吗?”
罗威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声音严厉起来,“是你搞的鬼?”
“对,是我给她下的毒。”我顿了一下,非常强迫地说,“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给你解药。”
罗威阴恻恻地看着我,“大夫说这不是毒。”
我摇头,“罗门主,与其说不是毒,不如说是找不出病因吧。”在罗威深沉的目光中,我顶住压力与他谈判,“只要你放我走,我就给你解药。”
“我如何相信你。”他终于开口了,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你要是反悔了,我女儿岂不白白送死了。”
“……”我早已猜到罗威在想什么,“我给她下的是‘蝶恋花’。”
罗威冷哼一声,“我女儿身边的人都是我亲自挑的,就是府内那个该死的叛徒也没有本事收买!你哪里能天天给她喂毒!”
蝶恋花,一种慢性毒药。据传是一名伤心女子留下来的。她为心爱人守灵时每天一颗“蝶恋花”,七七四十九天后便跳入坟墓,安乐死去。
我确实收买不了罗清身边的人,罗平也不方便收买内院的人。但我知道罗威能懂,果然,罗威的脸色由愤怒质疑,渐变为沉思,再到恍然大悟,“那个香囊……!你!!”
是的,是罗清压在枕头下的香囊。她还喜欢着沈流,便把我扔给她的这个香囊小心收了起来,夜夜闻着,以期沈流入梦。可她不知道,香囊早已被我掉包,这个,是有毒的。于是她渐染沉疴,而由于毒是慢性且只是吸入,症状并不明显,一般的大夫决计诊不出来。
罗威咬牙,“你好毒的心!好阴险的招数!”
我无所谓地摊摊手,“若有宝剑,必取尔等项上人头。但我,只能智取了。”
“哦至于你女儿,呵……他身上的味道,只有我闻过。”
罗威的脸颊一鼓一鼓,似是气得不轻。看着他这副样子,我便愉悦起来,“您当初逼死我父母,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被人逼死家人的滋味?”
我说着,罗威就凶狠地瞪向我,眼底是斩草除根的狠绝,这份恨意惧意让他冷静了下来,“本来夜还长着,我们还能说会儿话,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
我上前一步,握住剑柄,“你不打算放我走了。”
罗威可怜可笑地看了我一眼,利决地命令道,“杀了他。”
然后,
正准备刺向我的四名死士纷纷倒在地上。
我可怜可笑地看着罗威,“我好不容易能杀你了,怎么不会做到万无一失?”
罗威脸色闪过惊惶,我猜他是发现自己运气不畅了。
“你下药了……?是……蜡烛!你!”
是的。是蜡烛。或者说混合了软筋散的药。这种药只对习武之人有效,所以一旦运功,在这密闭的屋子里,便会被软筋散缠上,倒下。
这里,就是落了锁的坟墓。无人能逃。
罗威跌坐在地上,我走过去,把那四个人的头颅齐齐切下,然后踢向一旁。整个过程慢且细腻,罗威的身体已经忍不住开始抖。我心里痛快极了。
我这个人,在这十年里,被光阴的藤蔓掩盖了仇恨的缝隙,呈现出无忧无虑的表躯。殊不知缝隙下,仇恨密密麻麻地连成了我身体的脉络。
父仇、母仇,刽子手是舅舅。我心里已经很平静了,只想在他的亲人面前割下他的头颅,可惜罗夫人已经死了。不过,罗清还活着。罗平怎么还没来……
我逼近一步,罗威就后退一步。他粗喘着气,总也平息不了内心的恐惧。他颤颤巍巍地说,“不可以!你不可以杀我!我是你爹!我是你爹!”
我觉得恶心极了。
我想立刻杀死他。
他尖嚎,我挥剑,血迸溅,断了一份恩怨。
血是温的,浸透了我的鞋子,我看则罗威的头,又看看他的身体,心里只有一丝畅快。随后是茫然。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
收剑,推门,吹着凉风。
月亮还黯淡地挂在天上,像一盏死人的灯笼。
我看了看脚上的血,想着,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了。
罗平怎么还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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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星之。”
我听见风里有人沙哑地喊着我的名字。
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第20章
罗平之前对我说,那药能让人一觉睡到天亮。现在,我看着沈流,全都明白了。
沈流皱着眉一步步走进我,而后又看向屋内,我看见他捏在门栏上的手青筋暴起,语调急促,“罗门主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