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并不太爱说话,有什么事情喜欢在心里盘算,脸上波澜不惊。从小如此。
老爹正是看重了家里小儿子的这种品质,早早就逼宋青尘跟着从政。宋青尘年纪虽然不大,一颗心,却仿佛比同龄人衰老了许多。
半梦半醒间,宋青尘又朝这温暖靠近了些许。恍惚中,抱他的人搁下刀,温情的将他拥住。
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动作谨慎又爱怜,没有半点情se之意。
宋青尘在这阴湿的牢房里,竟然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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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的安心,以至于宋青尘醒来时,仍以为那个人还陪着他。
“殿下!”
惊醒宋青尘的,是一声精神头儿十足的问安。
宋青尘猛然想起,这句“殿下”并不是叫他。
他困倦的睁开眼,瞧见木板床上还凌乱的团着一件褐色袍子、一个软枕——这是睡着之前没有的东西。约是“余程”临走前特意拿来的。
接着,宋瑜出现在了牢房之外。
“开门。”宋瑜的声音懒散而悠哉,神情相当倨傲,很有来着不善的意思。
“这……属下们没有钥匙。”年轻的锦衣卫犯起了难,“三把钥匙,都被指挥使大人拿走了。特意交代,探视这间房需要先禀告他。”
宋瑜不悦道:“余程见了我还要跪下叩拜。我看个犯人,还要经过他同意?”宋瑜抹了抹端着的托盘,上头一个小酒壶,一只酒杯。
“去告诉余程,是我探监。”宋瑜的视线落在那把新锁上,“砸开。”
“殿,殿下……”两个年轻的锦衣卫直接半跪下地,支支吾吾,没有立即执行宋瑜的命令。
宋瑜好整以暇地说道:“开锁。没钥匙就砸开。”
这两人最终还是不敢忤逆他,悻悻起身,找了把锤子过来砸。哐哐几声响动之后,叮铃铃的脆声传来,余程加的那把锁已砸坏了。
宋瑜大摇大摆进了牢房里。
宋青尘无所谓地看着他,“四叔,”这就叫黄鼠狼给鸡拜年,但宋青尘也不愿跟他打嘴仗,“四叔是贵客,请‘上坐’。”
宋青尘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给宋瑜。宋瑜将那托盘搁下,又从怀里摸出一本帖子。
“这酒有个好名字,叫作‘一了红尘’。待侄儿誊抄了这份帖子,就可以安心上路了。”宋瑜端着毒酒过来,嘴上却说的轻飘飘。
宋青尘不由得笑了。合着穿书一回,不喝一口毒酒,日子就过不下去?
可宋青尘偏不认这个邪。
“我上次说了,下地之前,我要见贺渊一面。”宋青尘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宋瑜。
我看你去哪儿变出个贺渊给我。
宋瑜或许没有料到,他这小侄子竟然还是个痴情种。他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贺渊要想见你,早该来了。”
“是他不愿意见我,还是四叔有意金屋藏娇?”宋青尘饶有兴味的反问着。
死到临头,他也要跟这个反派叫板。反正都要下线了,懒得再苟,必须装最后一回哔。
面前这可是贺渊的先生、小娘、白月光。
宋青尘昨晚才被温情款款的抱了一夜。抱他的人是谁,不消多说。现在他看着宋瑜这张脸,心中便强烈不服。
这事关男人的尊严,他绝不认输。
不知是否占有欲作祟,经过昨夜的事,宋青尘认为,贺渊就是他宋青尘的人。呵呵了,谁还没个脾气?
“怕是连四叔,也不知贺渊人在何处吧。”宋青尘微微笑着,眼中满溢挑衅。
宋瑜神色稍稍一滞,但也立马换上了一副奸猾神情,“我们的过往,岂是侄儿这短短几日能比的?”
“哦?”宋青尘阴阳怪气,“红颜皆有一老。当年是何温存,还请四叔赐教。”
杀人诛心,先从年龄开刀。
四叔丰神俊朗,看上去犹似二十出头。想来他对自己的容貌,必定是万分在意的。
“我只怕侄儿听罢,心里不痛快。”四叔嘴下也不饶人。
宋青尘又坐得正了些,缓缓说道:“他的过去我不甚了解,是好是坏,我如今都想知道。何来的‘不痛快’?”
两人隔着那张破旧的木几,目光交触如同兵刃相接。
呵,临死之前,我倒要看看——贺渊这白月光,到底是个什么神仙。
第63章 白月光来者不善
四叔只是靠着破桌静坐,随手翻开帖子又确认两眼,接着轻轻放在桌子正中央。他并没有小人得志的那种急躁,也没有睥睨阶下囚的不屑。
他淡眉舒展,似是在看宋青尘,又仿佛在看着更远的地方。说话也是温缓。
宋青尘感觉这不是一个皇叔坐在牢房里,反而如同一个仙师在闭关参禅。
他玉冠拢发,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神情闲适。
哗,白月光果然是清逸脱俗。
虽然但是……贺渊的眼光,还可以。
“八年前,定远伯在边陲小城的城郭外,救下了我。”
这我已经知道了!讲重点!
但宋青尘明面上不敢催他,只是默默地瞥了他一眼。
“彼时,我神智近乎被剧痛悉数夺去。定远伯的军医,找了三个小卒,才将剧痛中挣扎的我按住,替我拔了箭。”
也许想尽一尽所谓的地主之谊,四叔说话间隙,还招呼外头拿了茶水来。
宋青尘喝了一口,接道:“你原以为逃过了一劫,没成想,定远伯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
四叔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诧异神色,“侄儿何以知晓?”
宋青尘浅淡一笑,“我还知道更多。”按照原着,已能推测出个七七八八。
宋青尘继续道:“定远伯是我大梁一员悍将不错,但他狎玩美妾小童,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正妻冷眼以待,纵容娇妾对其正妻百般欺侮。得知你的身份后,他竟以你的身份相胁迫,逼你与他床笫侍候。”
四叔忽而笑得凄然。
那一瞬间,宋青尘对他有了一点怜悯。
四叔这皮相,贺渊他爹荤素不忌大渣男一个,怎么可能放过。四叔那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原着为了过审,连写都没写。足以见得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多么不堪。
“那种牲畜不如的日子,亏得老天怜悯,给了我一丝曙光。”
四叔并不在意宋青尘,自顾自开启了回忆模式……
“那日军医刚替我换了伤药,房门被猛地打开。我以为是贺峰遥那畜生进来,便不悦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今日才上了针灸,虚弱得很,贺将军自便吧’。”
说到这里,四叔如霜的面色,忽攀上了许多欣慰之情,他继续道:
“来者迟迟不答,我不由回头看去,方发觉进来的不是贺峰遥,却是一名少年。高高瘦瘦,眉眼间已有了贺峰遥的悍气,神情却稚嫩。他手里端着铜盆,挂着白帕子。”
四叔饮了一口茶,浅浅笑了,“我便明白,那是贺峰遥的独子,贺渊。”
“不过当时,我望着那像极了贺峰遥的脸孔,一时恍惚,竟然……有想要杀了他的冲动。”四叔眉眼间的柔意,在瞬间被锋利的阴鸷取代。
“只不过我身体虚弱,出手一招一式,皆是破绽。贺渊虽然年少,定也身手不俗。让我难以下手。”
“他常年习武,自是察觉出了我的意图。他却不恼。只搁下铜盆,笑着问我‘公子,我没有恶意,只是,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可以教教我?’”
四叔又给宋青尘加了茶,“我如今都记得他当时的神情,记得他那有些顽皮,又恣意的语气。”
“‘公子?这里没什么公子。只有你爹的脔宠。’我当时极是自暴自弃,不欲与他多谈,只想早早将他打发了,免得扰我清净。”
“谁知他竟不依不饶,第二日又来了。”
四叔现在回忆起来,眉眼中都含着温和的笑意。他换了个随意的姿势。仿佛贺渊的事情,能让四叔这不食烟火的神仙,回到人间红尘里来。
宋青尘沉吟片刻,决定试探一二,看看还有没有活命的希望。
“后来你便教他做文章?”宋青尘挑眉问道,“可你还是利用了他。他在大内布了许多眼线,四叔不是照样坐享其成?你利用他溜出了南宫。而贺渊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你这些。”
四叔只笑不答。
“但四叔将我囚禁此处,又要送我上路,就不怕贺渊知道后,与你反目?”
四叔忽地大笑几声:“这些……自然都是余程瞒着我做的。与我何干?”
宋青尘内心只想吐槽,余程这老实人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栽赃他?
“侄儿莫怕,四叔必将你的身后事安排妥当,修陵筑祠,一应安排俱全。也许子澜会在你的灵位前哭上一哭,但他毕竟年轻。不多时,他便会意识到——你之于他,不过是他被困奉京时,一段绮遇罢了。”
四叔一派话说的很是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凶手的惭愧。
“子澜?”宋青尘狐疑道。
“‘子澜’是他的小字,他十五岁时我替他取的。”四叔随口一说,眼角眉梢都是得意。
宋青尘有一点不爽。
“我与他的纠葛,不光是这些。侄儿或许还以为我与他的情谊止步于师生,是天上星、水中月一般的距离?”四叔轻轻摇头,忽然靠近了些,低声道:
“我们早有了肌肤之亲。”
“不然我为何会认定,你在他心中,只不过是个‘赝品’?”四叔面上满是胜利者的骄傲。
我曹?!
宋青尘闻言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四叔。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宋青尘十分不爽。
“此话当真?”宋青尘表情逐渐阴沉,“为何我从未听他提及?”
不,他们就算有什么,也不会跟自己说。我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可冷静想想。贺渊的表现,仿佛还是有一股青涩劲儿,不似深谙风月之道。
宋青尘犹不死心,“我要见贺渊。我要听他亲口说。他到底把我置于何地,我要问清楚。”
“否则我死不瞑目!”宋青尘不由恼火起来,他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酸气,“我现在就要见他。见不到他,休想让我抄这劳什子东西!”
说好的下线,不好意思,我宋青尘突然不想下线了!
宋青尘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要在这件事上纠结。婆婆妈妈,怨妇一般。这并非自己的行事风格。
四叔冷笑道:“你不配跟我谈条件。若好言好语无用,那叔叔只好大刑伺候你。”
……大刑?!
宋青尘压下怒火,闭了嘴。他在贺渊的心意与吃大刑之间来回横跳。
在这间隙里,宋青尘忽然瞥见,牢房外头闪过一角绯红衣摆。那动作迅捷无比,脚步轻若无声,连四叔这拥有高武力值的人,都没有察觉。
放眼整个诏狱,如今只有一个人,有那样的身手。
还有那样的二皮脸——竟然偷听他们谈话。
呵。不是贺渊还能是谁?!
一阵长久的安静。
宋青尘淡淡道:“想来,我的宝印早已落入你手。我抄便是。四叔叫人取纸笔来罢。”
四叔不欲废话,直接招呼外头,给璟王笔墨伺候。
不多时,一个红袍子的人端着东西进来了。
来人身材颀长,剑眉鹰目,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威压。
——“余程”亲自来了。
宋青尘直勾勾盯着他,只见他没有半点对不起谁的神情,还冲宋青尘微微一笑。
四叔显然也没有料到余程已经回来,只狐疑地打量着他,命道:“东西放下,你先出去。”
然而“余程”搁下东西后,并没有离开,犹在旁边负手而立。
宋青尘也并没有动笔开始抄写。牢房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第64章 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
四叔自然第一个察觉到气氛诡异。他往后稍稍偏头,斜了“余程”一眼。似乎觉出余程不对劲,他一把掀了桌几,墨汁飞溅开来,撒的处处黑点。他随即从后腰翻出一把短剑,随着一凛寒光,短剑刹那间出鞘,直逼宋青尘咽喉。
却在距离皮肉两寸处停下。
宋青尘滚了滚喉结,一时噤声,只直直盯着“余程”。
“你不是余程。你是谁!”四叔极其警觉地回头,一边将短剑逼近了一寸,一边朝“余程”逼问。
“余程”先是不言不动,只定定的看向他们。
须臾后,“余程”才将两指伸入口中,稍微翻搅,夹出一枚簧片。这才缓缓开口:
“先生敏锐如斯,学生惭愧。”再出声,竟是贺渊的本音。
四叔脸上当即蒙上一层阴影,警惕之意更甚。房里空气霎时凝住。
宋青尘垂眼,瞅了瞅抵在喉前的短剑,一颗心揪了起来。饶是他再有慷慨就义的心思,刀刃逼到了喉咙口,要说不怕,那绝对是瞎逞英雄。
好汉不吃眼前亏,宋青尘低声道:“四叔,我不会半点功夫。你们二人皆是功夫傍身,可别误伤了我。”说完略往后退了退,欲避开剑刃的锋芒。谁知四叔不依不饶,剑刃不客气的立马追上来。
“侄儿莫动。”四叔沉声一喝,威压四起。
宋青尘忖他武力值应该不低,就冲他面对贺渊这毫不畏惧的架势,就足叫宋青尘胆寒。
贺渊慢条斯理,把他脸上那张假面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