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坚如铁桶,他不认为余程,或是“余程”能在四叔的眼皮子底下,给他优待。
“不能解开就算了,当我没说。”宋青尘刻意这么说,语调十分可怜。
本来昨夜折腾的很,已是身上难受。如今长械又重,这会儿已经坠得他肩酸背痛,倒不是故意做作了。
痛苦的神色很自然浮现在他脸上,方才又被水呛了一阵,加之牢里阴冷。此刻,他额间已渗出点点冷汗。
宋青尘难受的将头靠在墙上,叹出一口悠长的气,眉头紧锁。他左右看了看,干脆将腿也屈到床板上,架着长械,以减轻重量,让自己好受些。
出乎意料的,余程忽然显得焦灼。他起身叫了两个巡查的锦衣卫来。
“大人!”
这两人匆匆过来行礼。
“守着这条廊,别让人过来。”余程伸头往外瞧,别有深意的说道:“我要‘伺候’咱们王爷了,莫让人看见。”
一边说着,一边从暗袖里摸出来什么东西递给他们,笑道:“我拿他开开荤,叫人看见怪不好意思的。弟兄们趁这会儿吃酒去。一个时辰差不多了。”
那两人先是沉默了一瞬,接着都低低笑起来:
“这……大人真是太客气了!”
“这有啥子稀罕,他生那样儿,不给咱们大人开荤,白白进来一遭嘛!”
两人懒得继续办苦差,揣了东西都出去了。
待他们彻底走远,余程才又背着手走过来:
“爷要干什么,你听清了?”
宋青尘回以冷笑,“你若辱我,贺渊不会放过你的。你可以提前买好棺椁,好叫你家人准备收尸。”
余程听完,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口中却讥讽道:“你哪来的自信?”
“你若不怕,现在就叫他来见我。叫他知道你如何待我。你敢么?”宋青尘瞪着他试探道。
“你想他了?”余程戏谑道。
宋青尘两唇抿成一线,不吭声,盯着地上的稻草。
如果贺渊能出现在这里,又该是什么光景?
宋青尘在恍惚中,又想起昨夜床帏间的低声耳语,眉心不由得微微跳动。
“你想他了。”余程肯定的说着,眉眼间透出一种欢喜。他边说,边往外看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便动作麻利地开了房门出去。他步子很急,惹的袍摆翻飞。
他在这处处灰青、光线晦暗的牢房中扎眼极了。让宋青尘没有由头的想起了那一日,冲出琼华楼马棚的红霞。那般的恣意潇洒,桀骜不羁。
没有太久,余程敏捷的回了这间牢房里。他先是望着宋青尘浅淡一笑,接着窸窸窣窣的,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他半蹲在宋青尘面前,解开了长械。
动作之轻柔,全然不似对待一个囚犯。他动作间带着一种爱护,眼眸中流转的,更是不加掩饰的珍重。
如果不是在牢房,如果自己不是个男子,宋青尘真要怀疑——他这举动是不是在替他的发妻,摘掉劳作的工具。
他仿佛带着一种朴质的念想,只是希望他的发妻少些劳累。这种念想很直白,从他的目光中尽数流露出来。
不知为何,宋青尘只感觉心脏被人握住了,血脉都随着这抓握,在轻轻抖动。
宋青尘有些呆滞地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唤了一声:
“贺渊?”
余程闻声,下意识的抬了头,“嗯?”仿佛就是叫他那般的自然。
但他很快也意识到,“贺渊”并不是他的名字。他有些僵硬的起身,把长械搁到一边,安静的坐着。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快步走向门口,朝牢房外的廊间看去。似乎确认了外头的情况,才回来重新坐下。
两人各有所思,并未交谈。
宋青尘活动了几下手腕,偷偷窥了一眼余程。
余程此时却突兀的开口,打破了牢房里的寂静:
“你这么想他么?都将我认错了。”
这声音如古井般平静,仿佛遭受过多次拒绝的苦情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倒是有点像余程了。
宋青尘扯出一个疲乏的笑。他感到一阵倦意,无心再周旋。余程既然能好好说话,他也不介意聊上两句。
毕竟他把械取下了,宋青尘感到好受了些。
宋青尘寻了舒服的姿势靠着,轻声道:“我只是觉得,方才你的举动,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被械卡出的青红痕迹十分狰狞,在瘦削苍白的腕子上,如同溅了血的栀子花,格外的惹人揪心。
这械有多重,人有多娇贵,自是不消多说。宋青尘自认,自己并非矫情的人,能忍则忍了。不去想它,仿佛就不太痛了。
然而旁边的余程,却朝那腕痕微微侧目,不出一言。
宋青尘低下了头,“只是我从前并没有在意过。也许我不属于这里,也就不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关怀。事到如今,才猛然想起,每每也曾被人认真对待。”
“哦?”余程僵硬的笑了笑,“王爷可真是后知后觉。”
宋青尘仿佛自说自话,对余程的嘲讽并不介怀,“我还砸了他送我的东西,那东西不知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弄到手。”
宋青尘忽然停住了,喉咙里有些难受,他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才说道:
“而我似乎从没问过一句,他从哪儿弄来的那只酒杯。”
余程只是淡然一笑,并不发表任何看法。
轮值的锦衣卫已经交班,余程似乎有事,他重新系了佩刀,起身要走。
临行前,余程唤人来加了一把锁,将两把锁匙都拿走了。只交代他要亲自问审“钦犯”,严令任何人探视。包括冀王。
他放了狠话,冀王前来,需要先禀报他,方可入内探监,否则按律处置。
红袍子们纷纷恭敬道是。
然而余程前脚走了,后脚他们就开始窃窃私语。
更有些锦衣卫会刻意停在牢房门口,聚在一起,边打量宋青尘,边谈论着什么。
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无非是他们的指挥使大人,与这亲王,共度了一个时辰的旖旎时光。
淫词浪句罢了,宋青尘不屑听。
日头渐渐西沉,宋青尘再抬不起眼皮,昏昏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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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仿佛游离在躯体之外,倒也不觉得睡姿难受。
余程开锁的声音,惊醒了宋青尘。抬了头,才发觉余程带了饭菜来。
两盘青菜,白粥,以及一小壶温好的酒。
余程的语气懒散:“牢里阴,王爷将就一下。”嘴角还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宋青尘看着余程这张英毅的脸孔,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表情……本不该出现在这张脸上。
突然间,宋青尘聚住了视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余程,我突然有些羡慕四叔。”
余程毫不在意的搁下东西,“为何啊?你不是厌恶贺渊么?”他连眼都没抬,只在倒酒。
“我一想到他心里装着四叔,我就难受。”宋青尘有意试探,可是说着说着,倒是真泛起了酸意。
余程闻言搁下酒壶,不屑道:“谁告诉你他心里装了冀王?”
宋青尘盯着余程的手看了许久。那只手搁在破旧的小几上,昏灯之下细节并不真切。
但隐约能见贲张的血脉,勃勃的青筋,宋青尘觉得眼熟。他不知哪来的冲动,一挑眉,按住了余程的腕子。
余程惊愕地抬起头,目光里有些不解,“王爷这是何意?准备委身于我,得些优待?”
宋青尘心里紧张了起来,他停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一般,定定地望着余程。
“你告诉我,贺渊心里装的,到底是不是四叔?”
牢房里一灯如豆,连饭菜都看不太清楚。而“余程”的眸子,却星辉般明亮。
“嗯?余程?”
宋青尘好想知道这个答案,如果知道了,他也就死心了。
余程忽然腕子一翻,抓住了他的手,顺势推开中间横着的小几,将人拽到怀里头。他眼瞳如有星火跳动,凝视着怀里的人。
片刻后,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第62章 我最后的倔强!
宋青尘抬眸,凝望着昏灯中这张并不清晰的脸孔。瞧着他深邃的双眸,锋利的下颌线。
宋青尘忽然间笑了。
“你这……到底是叫我亲谁?”
余程瞥他一眼,冷冷道:“喜欢谁,你就是亲谁。”
这话说得奇妙,有点赌气的意思,宋青尘竟然接不上。他怔了半晌,才嘀咕了一句:
“我谁也不喜欢。”
宋青尘勉强从他怀里挣开,支起身子,将那破旧的小几挪回原处。
“你总使些蛮劲,酒都撒了。”宋青尘捏起杯子喝酒,下喉是温热的。一路往下,感觉肺腑都舒坦了许多。
余程重新摆好筷子,闷声道:“我是粗人。拐弯抹角的劲,我不会使。”他一把将宋青尘的筷子夺走,用酒冲了一下,拿自己的袍子擦拭。
飞鱼服是万岁赐服,胸前奇珍异兽盘踞的补子鲜亮无比。但到了他手里,却成了擦碗布一般,没有半点珍重之意。
宋青尘眼中的笑意难以掩藏,他清了清嗓,“小王一个阶下囚,能得‘指挥使大人’如此关照,简直受宠若惊。”宋青尘刻意将那几个字加重了,看他这戏还要做到几时。
“看来指挥使大人心中,还是顾念小王的。不似贺渊,见小王落难,却来也不来。”说完,宋青尘自顾自地吃起了粥。
余程听完,愤愤地把刀解下,一把拍在床板上,酒水都震洒了几滴。
“动什么怒?”宋青尘笑非笑地看着他,“悠着点,这床可经不起你的巴掌,我还要睡的。”
余程仿佛生着什么闷气,半晌都不吭声。直到宋青尘自己摸酒壶倒酒时,因着腕子疼,酒壶抓的有点虚,余程才开了口:
“我上辈子欠你什么?”
余程夺走酒壶,替他满上了酒。
夜深之后,余程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喊人抱来一卷薄褥子,铺在床板上。接着他盘腿在床尾坐下,背靠着墙,怀里抱刀。
宋青尘起初并没有在意,只觉得他今日疲相较甚,便由他那么歇着。
再回头,竟然发觉余程已然睡着。
旁边的烛火,在偶尔拂过的廊风中摇曳。牢房里忽明忽暗,阴森诡谲。而他就这么静静睡着,以这并不放松的坐姿。
想来白日颇为劳累,他眼睛闭着,眉心却微微攒起,眼睫时而轻颤一下,睡得并不沉。
宋青尘本想靠近,细细看上一看,这人却突然警觉起来。他眼都还没睁开,手却已握在了刀柄上,做出了拔刀的起势。
钢刃已出鞘两寸,人才睁了眼,满目的杀意。露出的钢刃冰冷锋利,反射的寒光如同霹雳闪电,晃得宋青尘眼睛疼。
宋青尘急忙往后仰了身子,避开他的刀锋,“是我……我见你疲乏得很,想近处瞧一瞧。”
余程偏头看看,眼中杀意敛了下去,回手收了刀,言语中带着歉意:
“我不是有意吓你。”
他又换回了抱刀倚墙的姿势,只是方才那股困乏劲儿已经消去,眸子盈亮了些。
余程坐了片刻,忽地轻声笑笑,转头问道:
“你这是在关心我么?真是稀罕。”
“我……”宋青尘嗫嚅着嘴唇,可这话太过于矫情,他终究没说出口。
两人在微弱的烛光里互相沉默了一会儿,余程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根新烛。他点上新烛,将铁烛托儿上的残烛换下,仍然警惕着外头的动静。
“睡吧。”余程轻声说着,语气仿若安抚。
见宋青尘迟迟不躺下,他嗤笑一声:“怎么,是要我抱着你睡?”
出了奇的,宋青尘有那么一点隐约的冲动,想开口应上一句“嗯”。也许是尝试过了相拥入眠的温暖,孤灯冷被就显得格外难挨。
可宋青尘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垂下眼帘看向床板。他抿着唇,不出声,也不躺下。
忽然听见余程傲慢地说道:“吃了爷一顿饭,抱一下都不行?你这钦犯,竟然没一点钦犯该有觉悟。”
他的刀都还在怀里搁着,却朝宋青尘打了一个轻浮的手势:“过来。”
宋青尘听完忍着笑,递去盈盈的眼波,“余程这种人,只会抱着刀睡觉,不会抱人的。”
余程当即不悦地从鼻孔呼出长气,闷声道:“你对我真是了解。连我如何睡觉,你都知道。”
“猜测而已。”宋青尘狡黠的笑笑。
分明是仲夏,牢里却没有凉爽畅快之意。反而从石墙里散出一种阴冷,夹杂着说不清的腥气。靠着石头墙壁,就如同贴着一块冰。宋青尘不由打了个寒战,疲乏的扶着额头,想睡又睡不着,十分难受。
“过来,爷抱你睡,”余程又朝他伸出手臂。袍子上五彩的绣线,还隐约流动着微弱光芒。
宋青尘迟疑片刻,还是挪过去了。
人还没挨上,就被余程十分用力地揽在了怀中。这怀抱温暖又熟悉。
颊侧是飞鱼赐服柔软的缎面儿。他已穿了一天,沾染满了属于他的气息。这气息随着呼吸逼入头脑,搅动着宋青尘的神志。
宋青尘不欲抬头去看这张脸孔,他只想靠在这怀里,感受片刻的安宁。华裳之下,隐约传来少年的搏动,蓬发有力。
宋青尘忽然想起了现世来。
现世中,老爹从政,而大哥性情豪爽,却是从了商,每天奔波往返在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