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扬州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陆韶珩

作者:陆韶珩  录入:06-18



第15章 午门夜火
  永熙帝正坐在龙椅上,翻阅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他五官还算周正,只是眼下乌青、脸色发黄,分明是纵欲过度的迹象,显得有几分萎靡。
  太监掀了珠帘,苏云浦小趋至他面前跪下,“臣恭请圣安!”
  永熙帝看他一眼,将手中的奏本合起,说了句“苏爱卿请起”,又挑了另一本籍册看着。
  苏云浦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只得先挑着闲话来问,“臣上次差渤海府进的那批老参,皇上用着可还舒适?”
  永熙帝挥手示意苏云浦坐在软椅上,“山中老参补元气自是效果极佳,只是有些性烈,每天用还是吃不消。”
  苏云浦想了想,“琼州以北湛江港的鲜蚝最是肥美,医书上记载,此物补气固元的效果也是极好,今日回去,臣托人问南粤府的徐平要些上等的送进宫里,给陛下尝尝鲜。”
  永熙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也多了些柔和,他抬头问道:“今日爱卿前来,有何要事?”
  “皇上,关于臣那本《盐政新论》,有何需要修正改动的地方,还请皇上下示。”
  永熙帝轻叹一声,“爱卿为改革盐政,确是付出了太多心血,你这本子我方才看了,针砭时弊,确实大胆。”
  这话只是安抚之意,不痛不痒,苏云浦的心又是一沉,他试探着道:“陛下,那……能否准许臣按照此书的计划,逐步改革,相信不出五年,便能除此积弊。”
  永熙帝沉默了,过了片刻才道:“苏爱卿的想法虽好,总归不敢打保票能成功吧?”
  “皇上如果有所犹疑,臣可以先寻一些小地方作为试点,若有成效,再进行推广……”
  永熙帝眉头蹙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缓缓在地毯上踱步,“苏爱卿,你的拳拳之心朕自是了解,可现在大夏的当务之急,是对付萧阁和傅弈亭这样雄踞一方的反贼,你不是也劝朕拿出内帑的银两以充军饷吗?再者,改革盐政牵动太多,尤其一些商业巨贾,甚至一些朝中大员,怕是不太好办。”
  苏云浦失望地叹了口气,“陛下,外出兵,内改革,这二者并非背道而驰,反而是相得益彰。那些反贼只是皮肤之疽,大夏的腐朽才是内府大患。臣以为,吏部清明,方可弥补财政亏空;仓廪充实,得以稳定各方动乱。试想,如若政清狱简、百姓安居,就算偶有不臣之人作祟,镇压也是易如反掌。那困扰朝廷多年的江湖组织酋云会,就是一帮盐枭麇集在一起形成的,还有那广陵王萧阁为何贤名远扬,正是他借官河转运盐铁之便,为当地百姓谋求了不少福祉……”
  永熙帝听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苏云浦观察到了皇帝神色的变化,但他还是一狠心,继续说道:“反观我大夏朝廷,从官员文恬武嬉到百姓贫穷羸弱,从河道修缮无功到防御公事怠惰,无一不成积弊……”
  “够了!”伴随着冰裂纹笔筒的破碎,永熙帝已是怒骂出来,“苏云浦,你好大的胆子!你不就是想指责朕为政不善么?”他又将桌上的奏本摔在地上,“你自己看看,宁书誊上书弹劾你暗中勾结广陵王萧阁,朕没相信,因为朕知道他说话没有根据!可是你们是怎么对朕的?!原来在你们这些京官的眼中,朕就这么无能……苏云浦,你太令朕失望了!”
  苏云浦此时已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匍匐于地,含混地说道:“臣不敢!”
  门口候着的冯公公听见异动,忙掀帘子跑进来,“陛下息怒,苏大人只是一心为国,并没有异心……”他用靴子轻轻踢了苏云浦一下,低声道:“还不快走!”
  “慢着!”还未待苏云浦起身,永熙帝已经想好了惩治的法子,他一向喜爱享乐,在政事上又独断专行,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他早受够了言官劝诫,今日正好拿苏云浦整治,“苏云浦,你便去大殿外头跪上一跪,让他们也瞧瞧,再跟朕口不择言,是个什么样的后果!”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晕已从皇宫檐角隐去,双膝下的青石板也逐渐散发出阴冷的潮气,苏云浦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在大殿前,起先他还自嘲地望着天上缓慢斗转的群星和夜风吹动着的流云,可当他看到豫王派的一些官员挺着满是油水的肚子从他身边嬉笑而过,再想起自己撰书时候的呕心沥血,想起自己家人被贫困消磨得惨痛,他再难以克制心中的寒凉和绝望。
  愤懑一腔报国志,无奈囚于亢龙桥。
  渐渐地,眼前的一切变得闪烁模糊,再然后,连殿前的摇摇晃晃的宫灯都熄灭了,此刻已至少是二更,皇城刚刚沉寂下来,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乌云骤聚,风起雷鸣,苏云浦刚抬首看了看天色,豆大的雨点便侵袭而下,冰得他频频寒战,膝盖如同被搓刀磨着骨筋,已是疼得钻心,双肩和腰腹也酸疼僵硬,可苏云浦还是不愿意跽下来,仍是挺直了脊梁跪着。
  如此境遇,倒不如今夜就让我死在这里。苏云浦意识模糊地想着,此时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陆延青的身影,他一颗麻木痛苦的心顿时充盈起酸涩来,眼泪混合着雨水从面颊上流下,又被他狠狠拭去。
  又不知道捱了多久,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撑着伞提灯过来,上前来把他搀起,“苏大人,冯公公求情,皇上同意放你回去,罚俸三月,闭门思过。”
  苏云浦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双腿已软得不似自己的,任由着几个太监把自己扶到外廷,午门处的灯火彻夜长明,映着宽厚的红色门洞,带来几许冷雨夜中难得的暖意。左掖门处早有个人在那里等着了,瞧见他们出来,冒雨飞奔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抱在自己温暖怀抱里,苏云浦嗅到他身上熟悉竹香气息,眼泪再次涌出,只唤了声“江平”,便撑不住晕倒在陆延青臂弯中。


第16章 篘液荡漾
  长街十里,桥坊阗城。酒肆篘液荡漾,水岸鸥鹭群群,扬州虽地处江北,其富庶繁雍、气韵风华却不曾输于江南各府分毫。从瓜洲至湾头沿河而行,可见高旻寺、琼花观、双瓮头、文峰塔、邵伯湖、茱萸湾……史痕遗迹与自然风格完美契合、相融相生,真个一步一景,叫人目不暇接。
  此时已是盛夏,正午的街巷中喧喧攘攘,摊贩的叫卖声、游人的说笑声、远处运河之上欸乃桨声交织混杂……这正是扬州最经典的声息。萧阁在城中会见完灵枢阁众遗老,乘轿从市井噪杂之地经过,也是被热出了一身薄汗,而愈往瘦西湖深处自己重重府邸内行去,愈是安静清凉许多。萧阁跺了跺轿板,示意轿夫停下,掀帘而出,自己顺着石桥左侧的树荫,往晴云轩而去。
  “主公。”亭台下的小桌上,温峥正饮着茶,瞧见萧阁过来,忙吩咐侍女道:“去窖子里取些虎跑的雪水给王爷泡茶。”
  萧阁将清白的骨扇展开,轻轻摇着:“怎么,我一来才用得雪水?”
  “入夏之后,雪水冰砖可是稀罕物,属下哪舍得用。”温峥一笑,先从炉子上取下壶来,为萧阁烫茶碗,“今日如何?遗老们可还皓首穷经?”
  “这还用说?” 萧阁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书,“你瞧瞧,动辄洋洋洒洒万言长篇博论……凤池,何为宝刀不老,何为老而弥坚,我算是见识到了,瞧着他们,我都自惭形秽,古稀之年能有这份精神,实在难得。”
  温峥翻阅了一番,连连点头称赞,又带了些欣喜道:“主公,今天还有件喜事儿,打京城来的。”
  萧阁清眸一亮,流转出风雅迷人神采,“是苏大人?”
  “午时刚送来的包裹,主公拆开瞧瞧?”温峥指了指桌上一方蓝花布小包裹,萧阁捻起,似乎是本蛮厚的籍册,打开一瞧,正是一本崭新的《盐政新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苏云浦所想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显,他是想寻觅一位与自己政见相合的明主。
  萧阁心里期待,当下便从头细细翻阅,又叫了侍女奉上笔墨,在宣纸上做着记录,时而长眉微蹙,时而频频颔首,细碎的阳光从他们亭前的香樟树间倾泻而下,照拂在萧阁左脸之上,如半边形容极美的瑶琼,还有那最熟悉的幽深兰香从对面缓缓弥漫过来,盖过了紫砂壶中魁龙珠的清香,温峥长久悄然地望着萧阁,只觉自己心中酥酥麻麻,连带着四肢也慵懒绵软起来……
  若揽明阳共此生,情愿一瞬沉烂柯。温峥轻叹一声,竟是希望时间就此凝止。
  “此盐政新论,形制上章程严谨、条分缕析,内容上高屋建瓴、敢言直谏,最难能可贵的是,策论识时通变、别出心裁。”萧阁毫不吝啬地称赞,又觉得有些叹惋,苏云浦定是上书陈情过皇帝,受到冷遇,这才将此书寄送给自己。
  温峥回过神来,接过萧阁递过来的本子翻阅。
  “比如这里,”萧阁饮了口茶,给他指了指标目,“各地盐运之中,贪墨之事已屡见不鲜,朝廷派巡盐御史下视,每每也只得纠察出些皮毛典型,并且惩处多在朝堂之内,漕运总督换了一茬又一茬,依然无用。苏大人认为应双管齐下,除了严治官员杂混浮费,还应对总商、散商实行信券制,此劵由户部以及非本地的御史管控,以有效制衡权力。从产盐到运盐倒卖,规范行一单则发放一券,如有行贿、偷税等举则倒扣三券,被倒扣两次径直撤销其营盐资格。”
  “确实是个办法。”温峥向书后面翻去,笑道:“这个定向输盐的政策,咱不是也设想过?现下革票行引,都知道物以稀为贵,盐商争着抢着往销区运盐,却不肯让太多同行介入,朝廷又没有挑选标准,如此一来就只能靠行贿取得资格,到头来银子进了盐衙官员口袋,缺盐区照样紧俏得很。若严格划分产销区和运盐路线便要好很多了,再增设海外运道,往贡榜、李查维等地输出,滞留盐场的万引海盐便有解决之处了。”
  萧阁此前与苏云浦有过一面之缘,从那时便很赏识他的才华,“有这个心去效力国家,已不知要强过大夏普通官员多少,何况他确实饱富经济之学,从其行事方式来看,也几无酸腐书生作派,是个不可多得做实事的人才。”
  温峥道:“属下也这样认为。这几天主公何时有空,记得给苏大人回信过去。”
  萧阁想了想道:“这次凤池来行文吧,把对他的赏识珍重之意表露出来即可……再把此前库里珍藏的南越珠宝奉砚寄给苏大人。”
  温峥想问为何萧阁不亲自回信,刚张开口,却已经品读明白了——此时二者所处境遇情形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由于朝堂中的重重阻隔,苏云浦变得被动许多,而萧阁逐渐掌握了任用与否的主动权,如果说此前萧阁写那封诚意真挚的密信是平原君那样的礼贤下士,那么此次轻微拉开距离,已经是把苏云浦当做自己人的御人之术!
  原来这面前自己伴着长大的人,早已经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温峥突然感到一种无奈的欣慰,继而几丝惶恐丛生出来,使萧阁变得强大是他今生奋斗的目标,可是他还是会担心……照这样下去,自己有一天会帮不上他,然后……被他很有礼貌地束之高阁,本质上就是一种抛弃。
  萧阁不知道温峥的复杂心情,他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书册,刚要抬头对温峥说些什么,却听头顶传来几声尖锐的鹰唳。
  萧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忙起身走到亭檐下向那院落围成的四方天空瞧去,但见一只小鹰低低盘旋,正俯首瞧着自己。
  “是雳儿。”方才讨论盐政之时,萧阁的心情轻松平静,此刻却突然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他沉吟片刻,还是将自己胳臂伸了出来,雳儿这才缓缓落在他左臂之上。
  “临走之时特意将你留在骊山,不想你能找到这里……这千里之行,你倒瘦了许多。”萧阁感受着它的重量,又瞧了瞧它脚上空无一物,心里莫名失望起来。
  “它找来这儿,是什么意思?”温峥从方才的思虑中回过神来,他本来就不喜欢动物,加上这是傅弈亭给的,更是心里腻味,径自骂道:“这秦王,真是阴魂不散!”
  “罢了,既然来了,便留着它吧,毕竟以后的局势还不好说。” 萧阁抚了抚雳儿的前额,回身吩咐管家王伯道:“去准备些新鲜生肉来。”


第17章 紫竹酒狂
  雳儿是傅弈亭放出来的。在他发现萧阁带人从骊山脱逃之后,便知道这场群雄逐鹿的大戏远没有结束。因此他不能与萧阁彻底决裂,毕竟在朝廷眼中,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将雳儿放出去,也是在给彼此留下再次互相利用的空间。
  而这段日子,程子云发现在短时间内攻克骊山几无可能,便退守在秦北各镇,以这种方式切断傅弈亭与各地之联络,继而将其架空。
  这场突发奇兵已经变成了拉锯战,这对傅弈亭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如果此役处理不当,往好里说,他便真的成了一个“贵族土匪”,永远被困在骊山之上,而不好的结果,则是金甲兵的辎重逐渐耗尽,被朝廷或豫王吞灭。
  这几个人中,目前最着急焦虑的要数豫王夏之和,他此次替朝廷出兵,除了维系与朝廷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秦北这块地方拆之入腹。耽搁得越久,他越担忧,万一朝廷等不及,自行派出官兵,骊山这块宝地便彻底与他绝缘了。同时他也派了少量兵马攻打邺台,不想萧阁早有准备,他便只好继续集中精力在傅弈亭身上。
  内廷之中党同伐异,朝堂之外相互掣肘。千古风云,浪涛袭涌,对于权力和利益的争斗永远不会停止。傅弈亭每天也在绞尽脑汁破局。他明里派了一些兵马与程子云抗衡,暗中命人从暗道出山,让他们将混迹在秦北各处的傅家势力连点成线,共同为自己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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