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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京南郊,小凡茫然驱赶着马车,正自不知着落处,路旁草丛里忽而奔出个人来,小凡大骇,定睛一看便甚是欣喜。
原来那人是先行逃出宫的小顺子,此间偶遇,小凡深感上天庇佑。
这便好了,白朗的伤势有人搭手处置,即便不久后他毒性发作,白朗也有人照拂了!
小凡忙招呼小顺子上了马车,边疾行赶路边,将宫中诸多遭际一并告会。
又前行了一阵,忽而后方传来快马嘶鸣,伴着人声呼喝,一听便知是王缜所派的追兵到了。
小凡和小顺子都是一惊,白朗躺在车内,虽神情恍惚,却也凝眉抿唇,支起手臂意欲起身,却被小凡按住,白朗下意识地向小凡看了一眼,却又负气地别过头去。
小凡一声苦笑,随即肃然道:
“我们这马车逃不过神扈良驹,小顺子,你将马车停在前方弯道,便背着白朗潜入林中遁走,我留在马车上与他们周旋!”
小顺子已是惶然不知所措,呆呆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想到小凡此举是要牺牲自己救护白朗。
“啊!那你岂不是自投罗网……”
小顺子的话说到这里便梗住了,只见白朗有气无力地拽住小凡衣摆,眼睛紧紧凝着小凡,嘴唇不住地颤抖,似是揣着满腔子的话,却颇有些顾虑,是以迟迟说不出口。
可那眼神,却是小顺子从未在白朗脸上见过的忧惧和不甘。
小凡却知道白朗为何欲说还休,便又是一阵苦笑,轻柔地移开白朗搭在自己腿上的手,幽幽道:
“你放心吧,我此举并不图你什么,你也不必领我的情,我这么做也不会害你欠我一条命的,事已至此不必相瞒,我已中了毒,就算不自投罗网,也活不长了。”
白朗的眸子猛然一缩:“中毒?什么毒?怎么会……”情急之下顾不得隐忍,终是将对小凡的关切脱口而出。
只这么一句话,小凡便喜极而泣了,忍着心中酸楚,颤声道:“想不到,临了了,我能得你垂怜。”
白朗惶急,还欲再追问,小凡却忽而冷了眸子,迫切道:“没时间耽搁了,小顺子,停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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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个快马扬鞭的神扈军紧紧追赶,忽而那马车偏了小路,拐进一处密林,神扈军呼喝着跟了过去,转过弯道,却见马车就停在路边。
小凡自车中跳出,见神扈军到了,却丝毫不见惧色,反而端然玉立,仪态万方。
神扈军翻身下马,打头儿的那个吩咐手下去检查马车,又快速将小凡打量一番后,不悦地喝道:
“你这奴儿,竟敢背叛将军,死到临头了还神气什么?”
小凡冷笑一声,径自理了理发梢,似是未听到对方呼喝。
那首领不想被这奴儿轻蔑,瞪起眼睛才欲发作,却听手下惊道:“马车上没人!”
首领顿怒大吼:“快给我追!”又指着小凡,咬牙切齿,“好你个奴儿,又使花招,看我不将你绑了……”
边说边撸起袖子上前,却在堪堪抓到小凡的时候惊怔住了,只见小凡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拨动扇中机关,中间的扇骨处便挑出一截短刃,小凡一反手,将那刃尖抵在了自己的喉间。
“别追了,否则,我便自刎。”
小凡将这话说得泰然自若,却透出不可名状的威慑力,那些神扈都不由得惊骇。
片刻后,打头儿的那个才省过神来,轻蔑大笑道:“你一个背叛主子的奴儿,被我等逮回去早晚是个死,竟还在此以死相逼,真是笑话!”
说完便仰头大笑,那几个手下也一齐附和着笑了起来。
小凡哼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就算是咬了主子的狗,也得逮回去由主子亲自杀了。”
一句话便令众人的笑僵在脸上,打头那人怔怔地盯了小凡一会儿,见对方仍是一脸轻蔑高傲,心里便升腾起一股无名火。
小凡说的没错,虽是个早晚会被处死的奴儿,他们却不能让他死在眼皮子底下,须得将他囫囵个儿地押到将军面前交差。
打头那人啐了一口,恨恨道:“对,你说得对!那你便将脖子上的刀刃架好了,跟哥儿几个回去见将军吧!”
小凡才被押入王缜府上,便已知大事不好。
只见合府上下的红柱彩檐,皆被黑白交缠的布帛遮盖;
满园初绽的春花也悉数不见了踪迹,一看便知是被人故意折断摧败;
匆匆忙忙跑进跑出的下人们都披麻戴孝,一见到小凡无不侧目悚然,三两个碰上头的都免不了一番小声议论。
“就是这个男宠将王贵妃害死了!”
“啧啧啧,这么俊又这么小,今日却要惨死喽!”
“自作自受!你没见王贵妃死时,那不止是惨,还极是瘆人呐!”
小凡听着,心里一阵心惊肉跳。
他已是将死之人,是故并未太顾虑将要受着的遭际,他担心更甚的是坤华的境况。
“南柯梦”虽令人疾速衰老,却尚可再苟活上一年半载,可王贵妃竟已然死了,那么坤华他……
小凡被带到将军府私设的刑室里,王缜在上首的一把交椅上坐着,一身素白麻衣,面色阴沉,眼神忧郁。
见小凡被兵士押跪在自己的脚边,便恍恍惚惚地将目光移到小凡的脸上。
兀自逡巡了良久,直看得小凡面露菜色。
王缜惨然一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待你不好么?我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么?”
小凡难以自控地颤抖,不敢与王缜迷离的目光对视,他虽将死是以并不惧死,可令他丧胆的是不知王缜将会怎样让他死。
不得好死!
看王缜此时有多悲痛,过会儿爆发起来便会有多残暴!
小凡知道,自己定是得不着好死了。
“我问你呢!”王缜见小凡不作言语,便颤声追问,“小凡,你不是只图荣华富贵、泰然度日么?为何、为何不安分做我的人,却宁要去回护白朗,你不是最贪生怕死的么?”
小凡惊怔,只因一向不怒自威的王缜,竟在说这些话时流下了眼泪。
“将、将军……”小凡拼命稳住心神,怯怯问道,“王贵妃她、她是怎么死的?”
王缜幽幽道:“她中毒后受不住疼,便撞了柱子……”
小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尽,而非“南柯梦”的药理致死。
转念一想便不禁心痛如绞,这怪异毒药竟会令人痛苦到只求速死,坤华生生受着的时候,他竟还将他送给了王贵妃,而坤华竟在承受剧痛和羞辱的时候,还在为白朗的逃生出谋献计。
哎,今生欠这哥哥的实在太多……
可小凡的自省也不过一瞬,忽听得阵阵野兽般的嘶鸣,小凡知道,那是王缜爆发天雷之怒前特有的喘息声音。
他瞬间惊惧至极,本能地瘫倒在地上向后爬伏,却已然来不及。
王缜猛扑过来,揪起小凡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拽起,又一甩手扔向刑室当中的铁架子上。
小凡撞上架子便滑到地上,本能的惊叫变作痛苦的呻.吟,他瘫软在地,紧紧抱住架柱,颤抖着身子盯着缓缓逼近的王缜。
“我这个傻妹妹,还真以为你们会给她解药,是以不敢违抗你们的命令,到死都没说出中毒的原委!”
王缜边说边走向小凡,话音落时,他已扑到小凡身上,铁钳一般的大手掐在小凡的脖子上,少年的一声惊叫转瞬便成了痛苦的干咳。
“说!你为什么背叛我!”
王缜咬牙切齿,双眼瞪得通红,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质问小凡,而小凡只本能地粗喘,无暇顾及王缜的问话。
却是令王缜羞怒更甚,掐着小凡的脖子便将他沿铁架提起。
“嗯、嗯啊……咳咳……放、放开……”
小凡痛苦地呻.吟,徒劳地挣扎,双手紧抓住脖子上那只铁钳大手。
可王缜已然丧心病狂,将小凡按在铁架上便是一阵拳打脚踢,口中混乱地叨念:
“你这个狐媚子!你这个贱骨头!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接连坑害算计!你害我弟弟发疯,又将我妹妹害死,你还害得我……”
害得我爱你不能自拔!
王缜说不出那句心里话,却难以自控地哽咽起来。
小凡在王缜的手里好似暴风雨中飘摇的浅草,只是一味地呻.吟惨叫,却并无半声求饶乞怜,聪慧如他,又怎不知王缜此刻心境?
可他已铁定了心不再与王缜纠缠,人之将死,他再不想摆弄狐媚诱惑,即便不得好死,他也要在这寄主面前响一回铁骨铮铮。
王缜的怒吼,小凡的惨叫,还有重拳打在皮.肉上的钝响,三者交织,连刑室外的守卫都吓软了腿,恨不得冲进去一刀结果了那奴儿,免得他再受这般活罪。
又过了半晌,王缜不知是打得累了,还是悲痛到脱力,他终于停下了拳脚,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凡,却又似醉酒后的嫖.客般啃咬小凡的身体。
小凡已然没了反抗之力,却将余力都化作口中绵延的狂笑,心道,自己是性.奴儿出身,眼下快要死了,他的寄主还要在他身上发泄一回。
物尽其用!物尽其用啊!
小凡的大笑,衬得王缜淫.乱的所为更显下作,也更令他羞愤恼怒,便将自己的男权象征当作最后一道刑具。
一声惨叫后便是连连破音的呻.吟,终令这奴儿再也笑不出来。
王缜本该得意,却只觉得自己惨败而羞耻。
“说!说你心悦本王!”
小凡的惨叫陡然凄厉,却又紧咬住嘴唇压抑住了,半睁的眼睛夹带着一股幽怨,迷离地盯着他的寄主。
“说啊!说你爱我!你到底爱没爱过我?说!说了我就放过你!”
门外的两名守卫尴尬地对视一眼,谁都未曾想过,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将军,竟会被一个奴儿逼得发了癫狂,
问来问去,竟是问到了那奴儿的心意,审来审去,竟是审那奴儿肯不肯招认了动情。
癫狂成痴的王缜已然顾不得颜面,小凡的心好似他永也攻不克的城池,他输不起,于是声音里夹着哭腔,追问的语气由强硬变成了求乞。
最后,王缜的男权象征都已然脱力,便似全军覆没般地,颓然趴倒在小凡身上,抽泣道:“说啊,说你在乎过我,哪怕只有一分……”
却是换来小凡的一声嗤笑,和幽幽的答复:“将军,何必呢,我只是个奴儿啊。”
☆、皇威
令人不解的是,王缜并未赐死小凡,而是将其关押在王府私设的监牢里。
因王贵妃惨死,王缜为其妹铺陈国葬,不得不将原定于四月十五的登基大典向后延期三个月。
然,许是正应了所谓“夜长梦多”,自打旨令延期登基起,坏消息便接二连三地传至将军府。
先是孤鸿岭上传来战报,五万神扈几近全军覆没,蒙斩二人逃出生天,现不知所踪。
接着,便是东北辽州原太子行宫处发起一千精兵,江东汴京白室龙发之地出兵三千,两路兵马齐向圣京征伐。
因王缜的神扈军已在孤鸿岭折损甚多,剩余的主力都驻守在西北边境防御蛮夷入侵,是故中原地界各地守军不过尔尔,辽汴两军沿途所向披靡,有如破竹之势,直向圣京迅疾杀来。
然,最令王缜胆寒的,是胡夏国的赫连邪罗偏在此时作难,发兵的理由竟是兑现君王誓言。
在中原人眼中,蛮夷异族大都呆板耿直,做事不如中原人懂得变通,是故赫连邪罗在万寿节上与坤华换下命来,事后便要将允下的三个条件一一兑现,绝不投机取巧,以此回护君王威仪。
大周皇帝白朗处境危急,而赫连邪罗曾许诺坤华,如若白朗遭遇危难,邪罗王须得救护一命。
是故此番胡夏起兵,打着为天子履行诺言的名号,竟是举国支持,民无怨言,官无异谏。
而赫连邪罗此番出兵的真实意图,恐怕只有以克申为首的一队暗士细作心知肚明。
是故王缜疑惑不解,他一向做足了表面工夫,即便遣小凡私审白朗,也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外人看来,白朗是个疯癫无能的“当朝皇帝”,被他这个摄政王好生安顿在乾祚宫里尽享福祉。
可如今白朗危难之事实,究竟是怎么传到胡夏的?!
胡夏雄兵神如天将,在勾注山边的靖武镇与神扈守军酣战淋漓,打得王缜仅余的精锐部众狼狈不堪。
看来若想令胡夏撤兵,唯有将活生生的白朗拉到战前,可王缜在圣京内外布下天罗地网,都未能找到白朗的半片影子。
王缜摄政不过数月,便经营得一阵风雨飘摇。为防再生变故,他特令提早结束王贵妃的国葬,钦定五月初六举办登基大典。
又在四月二十这日下了召示,凡寻得白朗、蒙千寒及百里斩者,无论其是生是死,朝廷均予以重赏;
又在召示中规劝蒙斩二人自首服罪,否则便以关押在诏狱里的林猛部众为质,十日为限,若未得蒙斩二人,便将林猛及其手下悉数斩杀。
如此大张旗鼓大开杀戒,然召令下达多日却无人响应,眼见十日限期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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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已过,算来这日便是四月三十了,若蒙斩二人再无音信,那么半日之后,林猛等人便会被押至午门问斩。
此刻的午门,虽每一处雉堞都置了火把,然月末晦日,天上不见月亮,午夜漆黑如墨、夜风习习,使得这片肃杀之地更显阴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