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值夜的卫军以长枪支地站着打盹,忽而邪风大作,卫军们纷纷打了个激灵,一个个悉数惊醒。
提枪聚神地四下里探查,却未见可疑。
卫军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未再察觉异常,便又都放下了戒备。
才欲再会周公,忽而又听到阵阵扑拉拉的怪响,似是风掣残旗、裂帛招摇。
卫军们又提枪起,循声望去。
这一望,便是惊骇得有如石化。
只见自黑幕般的天际飞来一群蝙蝠,数目成百上千,扑拉震翅,吱吱乱叫,暗夜里有如自地狱的裂缝里奔拥而来。
而在那诡异可怖的蝙蝠群中隐现一道深蓝剪影,身量颀长优美,一路飞檐走壁,似是脚踏蝠云而至。
众卫军皆是闻风丧胆,四下逃窜,转瞬间,那片蝠云及蝠云上的神秘人影便到了近前,
那颀长人影双臂大展,驱散了脚下蝙蝠,又优雅地腾空一转,大马金刀地坐在城楼至高点的雉堞上。
被那人驱散的蝙蝠都似训练有素的士兵般,围在周边肃然待命。
城楼下惶恐杂乱的众卫军直到此时才堪堪顾得上添足了火把,将那城楼上的人影看了个真切。
只见那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慵懒而妖娆地翘腿坐着,一头长发高高地束在脑后,夜风中似水中浮藻般飘摇凌动;
那人头戴深蓝眼罩,遮住了面额以上,是故越发地雌雄难辨,也越发与其驱驭的蝙蝠相类。
邪魅的笑容露在外面,唇角斜挑,透着狡黠的狐媚和孤狼的阴狠。
但见他怡然自得地一览狼狈设防的卫军,似是抓到猎物却不急着享用的猫儿,自寻乐子地看着爪下猎物抓狂。
蒙千寒便在这时赶到,站在城墙上,看这杀人前先要玩味个够的师弟,无奈地摇了摇头,喊话道:
“哎,我说阿斩啊,今夜直.捣.黄.龙,谁都知道有这本事的定是你百里斩大人,还戴什么劳什子的面罩?你说,是不是臭美?是不是耍排场?”
百里斩站起身,双臂抱在胸前,歪头笑道:“我就是臭美,我就是耍排场,可归结起来,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啊。”
说完便挑嘴狞笑,蒙千寒顿觉下腹一紧,心道亏得百里斩戴了面罩遮住了眉眼,否则蒙千寒定是招架不住他这千娇百媚……
嗯?等等!
蒙千寒一怔,这才明白百里斩所谓“为了你好”,霎时面涌潮红,支吾不成言语。
百里斩早知他这德性,见状便朗声大笑起来,与此同时,城楼下的卫军们都纷纷拉弓搭箭,百里斩便在自己的怡然笑声中,优雅地晃动了几下身子,似暗夜起舞的精灵般轻松躲过了箭雨。
“阿斩,别玩了,咱们速战速决!”
蒙千寒假意喝止,实则宠溺,他巴不得看阿斩潇洒飘逸的作战姿态。
百里斩从善如流,可速战速决也挡不住他的玩世不恭,呼喝一声“孩儿们”,同时疾飞纵跳出去,一众蝙蝠便扑拉拉聚集在他周身,他便有如黑夜里腾云的死神般,直冲午门而去。
百里斩驭纵蝠阵冲杀突围,蒙千寒统率孤鸿岭残部断后扫尾,待消息传到王缜耳边,蒙斩之师早已攻破午门,直杀进了皇宫大内。
王缜忙部署兵力反击,这时才惊觉城中守军不过是金玉其外。
王氏一族骄奢淫逸,一览皇权便作威作福;
幕僚仕官上行下效,投机取巧只做表面逢迎。
王缜虽早已有心自北境调派神扈精锐,至京畿待命以备不测,却苦于胡夏强兵牵制,北境神扈自顾不暇,更遑论抽兵调将,是故虽知京畿守备欠奉,王缜却也是无可奈何。
眼看蒙斩之师势如破竹,大内禁军狼狈鼠窜,王缜提刀长叹,到头来自己成了一士孤勇。
恨恨切齿,将手中大刀一横便冲了出去。
王缜不愧是皇朝名将,混乱战场之中,他似一济旋风席卷而过,所到之处见刃封喉,无人幸免,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然,正当他一人孤勇也将要成些气候之时,混战的夜空中忽而卷起另一股旋风,
仔细看去,原来那股黑色旋风是成千上万只蝙蝠,王缜身经百战,却也是头一遭碰到这种阵仗,不由得惊悚怔愣,惶乱招架。
而那旋风的一阵呼啸后,蝙蝠分飞而散,旋风中心忽而飞出个人来,似是蝠阵中衍生出的妖灵,挥舞着手中利剑,劈头盖脸便向王缜袭来。
王缜狼狈应战,堪堪挡了几招,定睛看去,原来那人正是昔日妖郎百里斩。
“你、你这妖精!”王缜情急之下说话都已破音。
百里斩站定,蝙蝠群在他周身飞旋,似是滚滚吞人的黑云静候他差遣,妖郎邪魅一笑,冷然道:“哼,今夜便是妖精来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便又冲杀了过去。
王缜早知百里斩玩世不恭,不惜得在人前卖.弄本事,却未曾想与其对起架来,竟是个如此厉害的狠角儿。
然王缜也非等闲之辈,拆了几招虽有些吃力,但一时半会儿也落不得下风。
然则便是此时,斜次里劈来一济寒光,王缜偏身险险躲过,再看过去,原来是蒙千寒对打了过来。
这便是不破的输局了!
“大蒙蒙,你跑出来添什么乱?”
“嘿嘿,知道你有本事拿下他,可咱们不是来打擂的,我出手助你,便能速战速决了!”
“呸!你就是见不得我杀个痛快!”
高手过招,蒙斩二人谈笑风生,打情骂俏,王缜却是狼狈招架,败势毕露,他只得且战且退,不着意之际便被逼进了一间大殿。
又惶乱地拆了几招,蒙斩二人忽而相互使了个眼色,旋即便双双收势,王缜终得着喘息机会,忙将大刀拄地,弯腰急喘。
这时才顾及举目四望,不由得心下一惊,原来是被逼入了皇帝朝政理事的大通殿。
髹金雕龙的宝座就在身后高高的阶梯之上!
王缜蓦然回头,看向那象征至尊权势的龙椅,此刻在大殿内晦暗的烛光中,正闪烁着朦胧虚惘的金光。
王缜的心跳加剧,额前冒出一层冷汗,外面还是一片杀伐混战,这大通殿里却静得能听到他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踟蹰地回头,看向身后那两人,只见妖郎抱着胳膊,一脸玩味地看着他,而蒙千寒则面目肃然,神情冷酷。
王缜已知此间已无转圜余地,于是自嘲一笑,朗然道:“二位是想在此与我做个了断?”
百里斩阴阳怪气地一声嗤笑,蒙千寒冷哼一声,道:
“你这逆贼,今夜确是要与你做个了断。然我与阿斩是江湖中人,再行侠仗义,裁决逆臣这种事,行起来也颇有点不伦不类。朝廷之事,还得朝廷上解决!”
王缜目光一凛,疑惑地看向蒙斩二人,只见百里斩向龙椅那边瞟了个眼色,王缜忙随之看去。
龙椅两侧的烛火渲染出的幽暗光晕中,不知何时已然玉立着个鹅黄影子。
“白朗!”
王缜破音惊叫,瞠目看着白朗将手中一金黄包袱置于龙椅之上。
“这、这便是……”
蒙千寒在他身后道:“是了,这便是你苦苦求索的传国玉玺。”
言罢,端然半跪下去,向白朗施以武将军礼:“末将蒙千寒,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白朗浅笑,右手虚抬:“蒙爱卿言重了,爱卿于乱世不变忠良,朕甚是欣慰。”
“呵呵。”君臣之间的酸儒对话,惹得近旁的妖郎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两声。
蒙千寒霎时窘得涨红了脸,白朗于微时便与他俩相交甚好,可如今已是九五至尊,蒙千寒生怕这浑不吝的师弟在大通殿内闹妖,行不敬之举。
可他才欲出口劝诫,九五至尊的白朗倒先端不住了,但见他朗声大笑,向百里斩戏谑道:“妖侠您生性豪放,我等这世俗羁礼让您见笑了。”
边说边负手踱步,悠然走下阶梯。
三人竟是隔着王缜谈笑风生了起来!王缜好不羞愤,一时间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白朗。
白朗笑意盈盈的目光落在王缜脸上,旋即肃了脸色,义正辞严:
“王将军,连日来劳累你调遣亲信无数,追索朕与玉玺的下落,然则,你大逆不道,连我朝先祖也不放在眼里。”
蒙千寒接道:“王缜,如若你得势后稍作收敛,循些古训,前往白氏皇陵祭拜祭拜,便能察觉皇陵中有一墓室曾被人开启,玉玺便被我等藏于彼间,圣上他自.宫中逃出,也是在墓室中将养身子的。”
百里斩愤慨道:“哼,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你王家人早已失了民心,百姓得知有我们这班勤王志士便纷纷投奔,我和大蒙蒙才有底气直杀进大内来。王缜啊王缜,你已是强弩之末,是你亲手将自己推到了今日的死期!”
王缜大骇,惊恐之色自眼底一扫而过,然他旋即便重震了气势。
“哼,成王败寇,我王缜愿赌服输!然则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威严,尔等休再与我叨念,我这便自寻个了解!”
说罢便翻转手腕,大刀片子直抵颈喉。
却听呛啷一响,百里斩弹指铜珠暗器,将王缜刀刃一劈两截。
☆、脉脉
王缜骇然,竟是想死都不成,这三人究竟欲将他做何处置?
但见百里斩右手捏了个剑诀向他一指,愤然道:“你这条狗命死便死了,可你做下这么大的孽谁来收拾?!”
蒙千寒接道:“你王家虽不得民心,然王氏门下官僚士绅甚众,你的神扈军也势必誓死追随你意志,就算你死了,这天下也免不了一场混战!”
王缜思忖片刻后,狰狞一笑:“左不过我王缜身后千古骂名,想我死前为你白氏皇权平息动荡?哼,我王缜一代奸佞,何以成人之美?”
说到此处已然面露得色,然则他忽而想到了什么,眼神倏地游移,遂又痴然瞪向了百里斩。
而他神情恍惚也不过一瞬,是故对手三人并未察觉,白朗只道他怙恶不悛宁负天下,遂上前一步,义愤填膺:
“王缜,你夺权篡位,不过是与我白家一争高下,然这天下百姓着实的无辜!今日朕便将这场争斗返璞,抛开这江山、放过这百姓,将天下之争归真成只你我二人较量,何如?!”
王缜眼眸一亮,蒙千寒忙向他拱手一揖,恭敬道:“
王将军,你虽输了权谋布局,然则我仍敬佩你是条好汉,那么你便应了白朗——应了皇上旨令的决战,一人做事一人当,也算成全了你身后的一段佳话!”
王缜不置可否,只沉声询道:“那么,筹码是什么?”
白朗有备而来,忙答复道:“朕若赢了,那便请王将军写下降书,交出虎符,以便招安你神扈、劝降你幕僚!”
“那么,如若我赢了你呢?”
白朗凝眉不答。
百里斩看得不耐烦,急道:“手下败将没资格谈条件!实话说了吧,我们不急着杀你,就是冲着你的降书和虎符,无论你与白朗决战的输赢,这两条你都得照办!”
王缜闻言不怒不悲,仍沉稳盯着白朗,又道:“若我赢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白朗长叹一声,肃然道:“逆臣王缜,罪无可恕!然则如若你深明大义,肯招安乱势,且又赢过了朕,那么朕许你伏法后仍以王侯之礼大葬,并大赦你王氏九族!”
王缜倏尔大笑,旋即又面露狰狞,切齿道:“再加一条!”
白朗和蒙千寒都是一愣。
百里斩怒斥:“你凭什么讲条……”
却因王缜猛然回头而怔愣语塞。
王缜迫切盯着百里斩,却对身后的白朗言道:“须再加上一条!如若我赢了,你便命这妖郎,将‘鸳鸯鸩’的解药给我!”
一句话令余下三人皆是怔然,目光齐齐落在王缜脸上逡巡品探,片刻后,心下都是一片唏嘘。
百里斩叹道:“我还道孤鸿岭上,你为何下令生擒了我?若是为了传国玉玺,也该活捉大蒙蒙才是,原来是为了……”
忽而似有什么梗住了喉咙,百里斩说不下去,只是不由得向蒙千寒柔情一瞥,又缓缓心神,自袖中取出那个鸳鸯形的瓷瓶,示予王缜:
“你放心,‘鸳鸯鸩’就在我身上,无论你输赢,我都会将他给了小凡。”
王缜将刀柄回转,双手交握拱身,向百里斩一揖:“多谢成全!”
百里斩摇摇头,感慨道:“原来奸佞如你,也难逃为情所困。”
王缜苦涩一笑,再不多言,回身便做了起势,欲与白朗应战,才发现白朗赤手空拳,再看看自己手中大刀,沉吟片刻,又是一记苦笑:“原来媚惑如他,也难逃为情所困。”
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后,王缜自怀中取出个物什,一甩手抛给了白朗。
白朗接过,不想竟是自己遗失已久的那柄扇子!
一时间记忆如潮涌,白朗的眼眸似是倏尔蒙上一层柔光,将折扇哗啦一声抖开,净白扇面上是他亲笔所画的一株桃花,周遭落英缤纷、莺鸟飞舞、彩蝶翩跹;
又合上折扇,轻柔抚摸扇骨,想起那年盛春,他曾用这扇子,挑起那人柔美下颌,撩.拨那人青丝和衣襟……
白朗兀自追忆与坤华共度的那段好时光,却被王缜误会成感慨小凡对他的痴心一片,一时醋意升腾,王缜酸溜溜道:
“那孩子一直将你的扇子藏在身上,我派人追捕你们,他便是用这劳什子抵着脖子,胁迫我的部下放过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