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眼眸轻晃,收回心神,瞠目看向王缜。
王缜冷笑一声,三言两语,将小凡自长江边上回京后发生的诸事悉数告知。
白朗越听面色越是凝重,蒙千寒良久不得言语,而百里斩不禁右手握拳砸向左掌:“哎呀,原来咱们都冤枉小凡了!”
王缜忽而一甩大刀,摆出迎敌架势,愤然道:
“你们晓得便好!那么,就请日后不要再为难他!白朗,话不多说,你装疯卖傻了那么多年,今日也让我看看你有多少真本事!”
白朗见状,也收回了心中情愫,再看一眼手上的折扇,似是将坤华与小凡的情意悉数凝聚在里面,抬眼定定看向王缜,施然行了个阵前礼,便以扇为剑,杀了出去。
二人才拆了几招,王缜心神便已慑然。
想不到白朗自乃母过身后便韬光养晦,原来竟是身负如此精湛武艺。
只见他时而腾跃纵跳,有如飞龙在天,时而矮身欺近,又似灵蛇伏地。
一柄折扇在手,展合之间便使出致命之袭,却又翩跹灵动,潇洒随意。
与之相较,王缜这厢则显得笨拙迟缓,大刀在手也是钝重而生硬,可见其不过是义气硬撑苦苦招架。
蒙千寒与百里斩在一旁观战,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二人便都面带喜色,对视一眼,其意是大局已定,白朗必胜!
果然,又过了一刻,白朗使出一招声东击西,身子腾起,似是躲招,却在半空冷不防一个回旋,扇骨处的尖刃直取王缜面门。
王缜惊骇闪躲却已不及,只看着白朗的黄衫在眼前飘了片刻,再找回视线时,白朗已然站在近前,手中扇刃已抵在他的喉间。
王缜愣了片刻,自惊骇中回过神来,便是慨然一笑。白朗收回折扇,双手一拱,道了句“承让”。
三人将王缜围在中间,却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之。王缜虽是输了,却站得顶天立地,魁伟悲壮,英雄陌路却不失威仪。
此等人物,也算条好汉,切不该将其绑了狼狈下狱;
抑或令他在此自裁了断,也好给他留足了颜面?
静默良久,三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王缜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凝着白朗,迟疑道:“我王缜身败名裂,却要舔着脸向阁下——向皇上您求请……”
白朗肃然,向王缜虚抬了下右手,示意他但讲无妨。
王缜话到嘴边却又堪堪停住,面容上显了几分悲戚和留恋,喉间似吞咽着什么似的滚动了片刻,似是将抑制不住的抽噎生生咽了回去。
良久,他才颤声言道:“罪臣……求皇上成全……让我……见小凡最后一面!”
***
死期将至,王缜情深如许,求请与小凡共叙,这本无可厚非;
然则他毕竟是个乱臣贼子,又一向狡黠狷狂,谁又能担保他此举不是包藏祸心,拿痴情当幌子伺机逃脱?
白朗与蒙斩二人互递眼色,一时不知如何决策,而窗外打杀愈见激烈,王缜的处置刻不容缓。
正自踌躇间,百里斩心思一动,讥笑道:“王将军,您也甭埋怨我们计较太多,各有各的难处不是?您啊,先自废了武功,其余的都好说。”
一句话令听着的三人都始料不及,白朗与蒙千寒不禁怔愣了片刻。
可谁都不曾想,王缜竟是苦笑几声,旋即咬紧牙关,将右手握着的大刀换至左手,未等那三人反应,便毫不迟疑地用刀刃挑断了右手筋脉。
“喂……”
百里斩瞠目,可劝阻的话还来不及出口,王缜便又将大刀划过双脚跟腱。
白朗与蒙斩二人皆是大惊失色,王缜的双腿与右臂已废,仅靠着左手支拄大刀,才免于瘫倒于地。
他脸色惨白,兀自干涩地粗喘,缓神良久,才堪堪得以抬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看向那三人,颤声道:“我可以见他了么?”
王缜自知命不久矣,徒留健全的尸身也争不得身后威名,索性遂了那妖郎的意,自废武功,除却白朗的后患,至少能成全自己,得见小凡,了了最后的心愿。
可此情此景,虽遭际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然奸雄末路,却也难免令人唏嘘。
白朗与蒙千寒对视一眼,便都看向了百里斩,眼神极其复杂,个中不乏怨怼之意。
百里斩一时也有些愧疚,他本是讥诮一语,不曾想王缜自负狷狂,又以武艺自居,竟真的照他的话办了。
可转念一想,这便足见王缜心诚,他已然没有反攻心机,即便在死前自取其辱,也要求得与小凡一见。
想到此节,百里斩将心比心,难免一阵酸苦,忙咽下心中澎湃,慨然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这两句话,竟都在你身上应验了。也罢,我百里斩,便成全了你。”
当下三人兵分两路,白朗自王缜处得了领兵虎符,携蒙千寒一同奔向殿外,部署军队调停混战;百里斩则使上绝好的轻功,直奔王缜府上。
到了振北将军府便大刀阔斧地闯,沿途撞见的家丁护卫都被这妖郎掌了巴掌。
百里斩风风火火,一路被阻拦得急了,才极不耐烦地将王缜亲笔的一道手谕拿了出来。
他这一闹,有如随身拉来了一阵山呼海啸,王府上下登时炸开了锅。将军降了!王家败了!我等做奴才的也该各自散了!
百里斩不顾周遭鸡飞狗跳,不闻耳边大呼小叫,一路直奔王缜私设的牢狱,踢门而入,看见倒地晕睡的小凡,冷峻的面容登时惊得失色。
他将遍体鳞伤的小凡自地上抱起,自怀中取出一枚收神聚气的丸药,喂给小凡吃了,又轻晃他身子,唤了他几声。
小凡幽幽醒转,百里斩吁了口气,遂又恨道:“王缜那厮竟将你打成这样,他到底是爱你还是恨你?”
小凡重伤初醒,意识本还有些混沌,却听到百里斩的声音,便登时惊惶起来,在百里斩怀中本能地挣动,口中语无伦次:“百里大人,我、我没有出卖你们……我是……是身不由己……”
百里斩唏嘘摇头,却想王缜那边等不得,遂不与这尚未彻底醒觉的小凡解释,便将他背起来,纵身上了屋顶。
一路疾飞跳跃,冷风中小凡渐次清醒,见百里斩背他穿行于鳞次栉比的楼宇高台。
可一路低头看去,随处可见烧杀打伐,而他俩所奔处明显是大内皇宫,小凡不禁惶恐,颤声问道:“百里大人,您这是要带我去……”
“带你去见王缜,他快要死了。”
百里斩不咸不淡的一句,话音才落,便觉小凡虚搭在他肩膀的手猛然一紧,定是又觉拽住百里斩的衣服很是失礼,那双手便又很快松开了。
百里斩苦笑,继续装着冷落,闲闲地道:“你这是怕了,还是心疼了?”
此言一出便在心中自骂矫情,是怕还是爱,想必小凡自己都说不清呢吧?
百里斩只觉背上的人身子僵直,便知聪慧如伊,定是猜度到了王缜此时境遇,遂也不再多言,只一心想着早些将他交到王缜身侧。
却又过了良久,忽听得小凡哽咽着说:“我……从未想过……他也会死……”
***
曾经被他欺压的日日夜夜,不止一次在心底恨恨地诅咒,你去死吧!你不得好死!
可如今,他当真是要死了,为何心底里,最幽深的地方,却慢慢地泛起了痛呢?
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厚重的漆金木门,却似气力被抽空了般,怎么也推不开它。
直到身旁的百里斩看不下去,将门打开,又在他耳边轻声道:“快去吧,他等得……挺辛苦的……”
小凡霎时心惊,百里斩这样说,那便是王缜处境狼狈甚极,他再不迟疑,忙推开门奔了进去。
殿中幽暗如深夜中的浅海,小凡茫然地走,似浮游幽幽地漂,奔着大殿正中的高处那两颗火晕走去,终于看清了火光中威严的龙椅,和龙椅上瘫坐的人。
“将军!”
小凡失声惊呼,疾步奔上阶梯,一路跌跌撞撞,最后扑倒在王缜的膝下,抱住他双腿的霎时,小凡因动情而泛起红晕的脸,刹那便是煞白。
王缜茫然的目光这才恢复了神采,定定地凝在小凡身上,眼神里满溢着宠溺,任凭小凡惶乱地按压自己早已没了知觉的双腿,和软软地垂在身侧的右臂。
过了片刻,他便痴笑了几声,抬起唯一健全的左手,颤抖着伸向小凡的脸颊,不厌其烦地抹去不停滑落的泪珠。
小凡不曾想,在看到王缜这般窘境之时,竟会心痛至此,他本该拍手称好,再不济是冷眼旁观,可现下,他却似失去了什么似的恸哭失语。
可王缜,却在他的抽泣中,欣慰地笑了:
“小凡啊,想不到,我王缜倥偬一生,到头来,只有你为我哭丧。”
又怜爱地抚摸小凡的脸,颤声道:“也正是有你哭我,我便也能去得坦荡了。”
☆、潭底
“将、将军,我从未……从未想过……你也会死……”
小凡终于说出话了,却是抽抽答答语无伦次,恍惚地将手捂住心口,悲伤的面容显着几分迷惘和不解,
“我……也从未想过,得知你将要死了,我……这里,竟会痛得受不了……”
王缜见他悲痛又惶惑的模样,不由得宠溺失笑。
小凡忽而想起昔日王缜暴.虐种种,恨自己此刻的怜惜和软弱,遂又切齿道:“你凌.虐我身子的痛都受得,这心……竟痛得受不得了!”
王缜叹息一声,幽幽道:“是了,这心上的事,最是说不得、解不得。就如我,也未曾想过,将死之际,最放不下的,竟然是你。”
遂将左手抽回,伸进怀中摸索,取出了那个鸳鸯瓷瓶。
小凡见了,不待王缜说明其来历,便一把夺过,将瓶中药液灌入口中。
王缜非但不怒,反而欣慰点头:
“看来你还是惜得这条命的,这便好,你够聪慧,就算我不在了,只要你想活,那便能活着了!小凡,我……可以放心去了!”
小凡迫不及待服了解药,这才想起这药的来历。
他够聪慧,是以不难想到,这药是王缜为他自百里斩处求得的,于是才刚刚狠戾起来的脸色,便又在王缜怜爱的注视下,温软了下来。
王缜又自怀中取了把匕首,轻按在小凡搭在他膝上的手中。
“小凡,我想你心中,定是恨我的,那么我求请你做的事,想必并不会令你为难吧?”
小凡瞠目,一想便知王缜求什么,触碰到匕首的那只手便似遭了针刺般抽了回去。
王缜苦笑:“我也是不得已,想给来生投个保票。”
小凡不解,偏头疑惑地看着他。
王缜目光灼灼:
“我今生如此对你,想你定是生生世世都不愿再见我!可、可如若今生我死在你手,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
“你此生是我的仇人,我做了鬼便会苦苦寻你!
“啊,莫怕莫怕!我不会害你,只为投胎前看个真切,来生就算做畜生做虫豸,我都能寻着你了!
“就算……就算你不认得我,我也要……”
“别说了!”小凡再也忍不住心中悲戚,扑在王缜膝上失声痛哭。
王缜疼惜地抚.摸小凡的头,又茫然四顾,最后看向身下坐着的龙椅,自嘲地笑。
“小凡啊,我此刻才知道,一生所求的这龙座,这皇权,竟如幻境一般虚无,到头来,梦醒了一场空,命都耗到了尽头,才惊觉本已拥有了的,都被我一路走来,丢了,散了啊。”
小凡抽泣了一阵,缓缓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王缜:“将军,如若此生重来,你会做何取舍?”
王缜凝视小凡,左手紧握他手腕:“如若此生重来,我愿与你遁世隐居,田园农舍,自在相守!”
话音才落,便见小凡脸上悲痛尽散,眼神由迷蒙变得清澈,进而炯灿如星。
王缜诧然,摸不准小凡此刻在思量着什么。
却见小凡吸了吸鼻子,嘴角挑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
大通殿外,一片混沌。
此前的几个时辰,蒙千寒先是前往诏狱救出林猛等人,又着手下十几个有威望的,各骑一匹良驹,各执一展皇旗,分头向乾坤城四向八方奔走。
一路扬声喊话:王缜被擒,赦然服罪!吾皇白氏,万世一统!
随行又附几支精锐兵众,若敌对者降了,那便收伏旗下,但有冥顽不灵者,格杀勿论!
蒙千寒亲驾上马,手举神扈虎符,直奔其领军而去。
高头大马之上,蒙千寒伸直了手臂,虎符高举入空,无需多言,神扈兵众便知王缜已降,大势已去。
顷刻间,哀戚嚎啕者、颓然若失者、迷惘无措者、愤慨怒骂者、抑或快意叫好者,在这大内皇宫的混战场上,众生百象,好似群魔乱舞。
可混战易起不易散,蒙千寒忙召令左右、分头部署,特令:劝降为首,打压次之,万不得已便动杀戮!定要速将大内乱战平息下去!
期间,白朗一直由蒙千寒安排的得力侍卫守着,匿身于皇宫一处偏殿内。
眼见东方破晓,外面杀声渐弱,却仍听得有人叫嚣:“我等誓死效忠王缜!白家小朗儿缩头乌龟怯懦无能,不如王缜半分!”
这便是顽固至极了。
侍卫们提刀屏息,一边盯着门外动静,一边偷觑白朗脸色,那些不敬甚至折辱的言语频频入耳,白朗虽面色沉稳,却将嘴唇紧抿,侍卫们都有些惶然,生怕白朗一时意起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