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姑娘尖叫着不知说了什么,一团黑影压了上来,一群人在他头上摆弄,许久厚重的纱布被拆开,刺眼的白光让初七忍不住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初七才缓缓睁开。
身边围着一群白胡子老头,像是郎中,身边那个握着自己手一直哭哭啼啼的姑娘,是从前在韶华阁照顾过自己的芸儿。
“公...公子,您终于醒了.....”芸儿看着初七喜极而泣。
“小公子,这生命诚可贵,家道中落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况且你父母还给你留着这么大一个庄子,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了。”老郎中捋着胡子说道。
芸儿忍不住点头,初七听得云里雾里,老郎中吩咐了几句,便被人请了出去。
不多久,一个欣长的身影从门外缓缓踱步走了进来,说道:“颅骨碎裂,初七,你可真是狠呐,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小命差点就捡不回来了,所幸外伤不大,否则你就破相了。”
柳天翊?他怎么会在这里?初七动了动嘴唇,可喉咙干痛难耐,实在发不出声音。
芸儿立即用勺子舀了温水,送到初七口中,温水划过喉咙,初七方才能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
“你说什么?”柳天翊没有听清,凑上前去问道。
“皇上...怎么......”
“这么担心他,自己问他啊。”柳天翊说道。
初七呜呜地挣扎起来,想要缩进被子里。
“好了,他没在,算是好了。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怎么就能对他下那么狠的手呢,你想想,那太监是北离的人,北离正跟姜国打仗,他给的药,你就敢给皇上吃,这幸亏你们是弃子,若皇上中毒想的消息真传了出去,你也不必寻死了,北离进军,整个姜国都得完。”柳天翊恨铁不成钢地说。
初七紧紧抓着被子,他脑子里全是自己的小情小爱,哪里想过家国天下,他总觉得全世界都在伤害他,欺骗他,却不知他是最幸运的人,他的心胸狭隘,眼界狭窄,是他配不上李轩。
“所以...为什么要救我。”
“给你算了一卦。”柳天翊兴致勃勃地坐到床头说道。
初七别过脸,不想听。
“我算的很准的,上次给你算的那挂,此时这不正应验了吗?”
“所以,当时你就算出我如今会对李轩投毒,那是你为何不明说?我下毒时你又为何不阻拦,如今却来马后炮了。”初七没好气地说道。
“嘿,伶牙俐齿,卦象难不成会告诉你何时何地何人会做何事吗?人心总是在变,卦象也会随着人的心境而变,我算到皇上命有一劫,那劫难与你抉择相连。”
“听不懂,芸儿送客。”初七头疼的厉害,别过脸说道。
“柳大人,您方才说给公子算了一卦,算的是什么呀,我们公子还能回皇宫吗?”芸儿如墙头草一般眼巴巴地看着柳天翊。
初七丧气地挺尸。
“我跟你说啊,上上签,心之所想,必有回响啊。”
“太好了。”
心之所想,必有回响?初七冷笑了一声,他想回极乐镇,他八岁那年,杀了齐阿诺,除了李轩的心头大患,他回得去吗?
“初七,既然活了下来,便不要再寻短见,你们缘分未尽,何不前缘再续。”柳天翊说道。
“哈哈哈哈哈,柳大人说的轻巧,前缘再续?你若被人心爱的人杀死过一次,你还愿意与他前缘再续吗?对,柳大人没有经历过这种痛苦。”初七摸摸了自己的颈侧,“疤不在了,那那疼我还记得,李轩杀过我一次,劫后余生的我见到他便会恐惧,排斥,哪怕他待我再好,午夜梦回,偶尔还会记起那个血淋淋的场景,那是我们还尚未表明心迹,便如此痛苦了,你知道吗?我知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宁愿他再杀我一次,也不愿是我伤了他。”
“公子......”芸儿握着初七的手,小声哭着。
“我的确不懂,我也不知该如何劝你,现在你不在皇宫,你的生命握在你自己手里,活下去或者像个懦夫一样以死来逃避,你自己说了算。”
不在皇宫?他出宫了?
柳天翊像是看到了他眼里的疑惑,解释道,“这里是皇上的行宫,与其说是个行宫,倒不如说是个山间的庄子来的更确切,皇上他从小就是在此处长大,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他还时候的样子。”
初七想起来了,这地方他来过,李轩带他来此处与卿颜馆的管事对峙,那夜伤了自己,自己躺了几日便好了,倒是李轩,有了心理阴影,好些日子没敢碰自己。
这个庄子偏僻又寂静,李轩大老远带自己来这里与人对峙,总不会是为了缅怀过去,只不过是怕皇宫人多眼杂,自己这来路不明的身份传出去落人口舌罢了。
他怀疑自己,却不防备自己,给了自己足够的宽容与保护,可他为何从前不懂。
“反正这庄子,皇上回宫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空着也是空着,你安心住下,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真正地了解一下这个人,到时,你要死要活,没人会拦你。”柳天翊言毕便起身往外走,待到门口,又顿住脚步,“我看不到你的来处,也看不到你的归途,既然一世为人,便不要辜负了这万丈红尘。”
长风卷起柳天翊的衣袂,颇有几分世外高人之姿。
“虽然听不懂,但柳大人看起来好厉害好好看啊。”芸儿捧着脸忍不住感叹道。
初七现在只想起来读书,他总觉得自己时时在吃没文化的亏,现在好似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
养心殿,李轩喝下最后一副药,扶着床榻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青灰色的脸泛起了一丝血色,最后李轩吐出一口乌黑色的血之后,脸上的青色渐渐退去,仅剩下病态的苍白。
“好多了。”李轩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躺会床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苦笑。
这条命,总算保住了。
可房里守着的人却没有欣喜,尺素依然低着头,摸着眼泪,宣颢站在门口顶着房门双目猩红,赵元禄颤抖着肩膀跪在地上去清理血迹,徐子洛握着拳头,指甲陷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流下。
“啧,你这幅样子,朕还以为你移情别恋,看上我了呢。”李轩伸手推了一下杵在自己床头的徐子洛,阻止了徐子洛的自残。
徐子洛红着眼睛瞥了他一眼,终究没忍心发作。
“我要出宫。”良久,徐子洛一咬牙说道。
“你这半天就憋了这么一句话?朕还等着你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呢。”李轩笑道。
“这世间还有许多珍奇的药材生长在我们未曾到过的土地,我想出去走走,一定还会有办法的。”徐子洛说道。
见李轩没有说话,徐子洛又补充道:“医者悬壶济世,我不想困于这一方天地,不只为了你,更是为了拯救......”
李轩皱着眉头挥挥手,“啰嗦,带上你的傻徒弟去吧,记得每年回趟宫。”李轩说罢这话,兀自笑了起来,他这语气倒像是年迈的父亲舍不得要云游四海的不孝子一般。
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老臣求见皇上!”梁太傅声音从门外传来。
自李轩中毒以来,便对外声称龙体欠安,半个多月未曾露面,许多政务由尺素出面处理,就连新年宫宴,都是尺素出面,原本众朝臣就有诸多疑虑,待到众人发现初七失踪,便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众人怀疑,初七为敌国密探,混入皇宫刺杀皇上未遂,被皇上秘密处决了。
李轩服下的药起效很快,此时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是身上好歹有些力气了,李轩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赵元禄刚想伸手搀扶,李轩便抬手制止了。
“宣颢,开门。”李轩做到床边,任由赵元禄替他披上外衣。
这半个月,掏空了李轩的身体,原本健壮的身躯消瘦异常,外衣搭在身上,显的人更加单薄。
“皇上!”宣颢一让开,梁太傅便领着一众朝臣冲了进来,一见形销骨立的李轩,双膝扑通跪倒在地。
“皇上,你让老臣好生担心啊。”梁太傅见李轩无恙,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但看见李轩那般憔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红了一双老眼。
“让太傅挂心了,前些日子,朕受了风寒,病势来的凶,朕怕是什么传染人的重病,便自行隔离了,如今身体痊愈,已经无碍了。”李轩说道。
众臣叩首,让李轩保重身体,便都退了下去,梁太傅一人留了下来。
李轩见梁太傅走向自己,便心道不好,这老狐狸没那么好糊弄。
“皇上身体一直康健,怎么突然受了风寒,还如此严重,皇上这半月瘦了许多啊。”梁太傅心疼地握着李轩的手腕摩挲。
“让老师挂心了,许是今年事务繁多,累到朕了。”
“皇上这多日为露面,老夫听到有传言说初七是敌国细作,皇上是被初七刺杀了,想来也是无稽之谈,老臣定要将那散播谣言的人绳之以法。”梁太傅义正言辞地说道。
李轩心脏仿佛被扎了一下,疼的他弯下了腰重重嘶气,失策了,他本以为能瞒着,可朝堂里他那群肱股之臣又岂是酒囊饭袋?
“皇上可是哪里不适?”
“无妨。”李轩按着胸口直起身子,强扯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怎会......他不是.....”李轩说不下去了,一个个字仿佛抽干了他的力气,“与他无关。”李轩握着拳头说道。
“老臣自然知道,不过老臣也许就没见他了,老臣那孙儿到了上学堂的年纪,本想着问问初七,愿不愿意与我那孙儿一起读书,两人有个伴儿,也许初七也能早日开窍,那个,皇上身体不适,怎不见初七贴身服侍呢。”梁太傅环顾自周,略显疑惑地问道。
李轩嘴唇煽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微笑,故作洒脱地说:“朕送他出宫了。”
梁太傅疑惑。
“老师也知道,初七不是普通的太监,朕老早就看上了他,只不过初七不愿委身于朕,强留他在身边,我两人都十分痛苦,让老师见笑了,朕堂堂一国之君被这些小情小爱所困扰,不过,朕病的这几日,倒也想开了,看着他在朕身边痛苦,倒不如还他自如,让他出宫去了。”
初七跟着梁太傅读书那几个月,梁太傅也能感觉出来,李轩有些剃头挑子一头热,初七甚至有些怕他,梁太傅原本只是以为初七年纪小,怕李轩的身份,没曾想是李轩强迫人家,但梁太傅依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梁太傅还想开口说话,被徐子洛拦住,说道李轩身体尚未康复,需要多加休息,梁太傅只得起身离去。
“这个药每月服用一次,可以暂缓‘囚笼’的毒性,你知道服用方法的,药我配了一年的分量,配药方法我给了我父亲一份,药如果遗失,便传信给我父亲,我每年会回来给你复诊,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活到国家统一,四海......”
“他去哪了?”李轩打断了徐子洛喋喋不休的啰嗦。
大家知道是谁,可没人开口说话。
“他去哪了?”李轩又问道。
李轩从醒来时便看到房间柱子那里空了,初七,是死是活。
“他走了对不对,他有通行的令牌,还有免死金牌,宣颢,你没抗旨对吗?”李轩一双哀求的眼神看着宣颢。
“没抗旨。”宣颢冷着脸说。
“他给朕下毒不就是想离开我吗?如今如愿以偿了。走了也好,走了朕也死了心。”李轩叹了口气,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这段孽缘终于还是结束了,只不过,那个人又骗了他,他说过不走的,他的毒没解,他不会走的。
他为了北离世子对自己投毒,北离世子却狠心地抛弃他,不知初七知道自己一颗真心错付,会不会难过,那时初七看着自己奄奄一息,应当是难过的吧。
尚未恢复的身子乏得很,李轩昏昏沉沉的将睡未睡,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与初七相处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一般地闪过,他开始否定自己,否定他们过去的种种,初七从未爱过他,这一年只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强迫所以才留在他身边与他虚与委蛇,直到他知道北离世子齐阿诺在等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齐阿诺,可未曾想齐阿诺只想利用他。
傻初七啊,他知道真相肯定会很难过。
灭了北离,这是李轩昏睡过去后的最后一个念头。
不过距离皇宫几十里的行宫里,初七被芸儿搀扶着,痴迷地看着行宫的一砖一瓦。
☆、情迷
大理石的台阶经过风吹日晒露出苍白的色泽,初七拾阶而上,一遍遍走着,他喜欢走这条路,许多年前,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是这般提着衣摆,端着一副君子仪态,日复一日地从卧房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回卧房。
“公子,起风了,这天阴的像是要下雨,你快些回房里吧。”芸儿跟在身后说道。
初七点点头,径直进了前头的书房,李轩小时候看过的书还密密麻麻地做了批注,手札一摞一摞地码放着比人还要高,初七看着那蝇头小楷,不禁感叹,人人都道李轩天纵奇才,却不知他在背后下了如此苦工。
见初七又一脸魔怔地看着那些旧物,芸儿不禁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初七要么在外头绕着台阶一遍遍走着,要么在屋里看着皇上以前用过的东西又哭又笑,以前皇上日日赔着笑脸讨好公子,公子爱答不理摆臭脸不说,还日日变着花样气皇上,这一朝分开,公子却这般难受,真是让人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