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余泰清也太相信他了吧?就不怕他收了旁人的钱,私自做点什么手脚吗?
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当成一心为国的忠义之士,顾明州无语地蘸足了墨汁下笔
。
不过跟着余泰清这种直来直去的上司做事,不必打什么机锋,也不必担心会被排挤,更不必关心朝中各路人情,可以说是很舒服了。
顾明州敛着眉尖,翻看奏折,一个不小心就入了神,等清
醒过来的时候,桌上的奏折已经全部都看完了。
不好,暴露了!
恰好余泰清抬头,看见他整整齐齐的桌面,脸上登时一抽,又怒了:“让你干点事情,你就是这么敷衍的!”
“......”顾明州干笑一声,“是下官轻率了。”
余泰清简直一肚子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没有一个靠谱的?
户部就那么几个年轻人,唐满才学不错,却没有容人之量;郑自明倒是各
方面条件都不错,但他是扬州郑氏的世子,日后行事必然会带着世家利益。其他人办事还没有他们俩一半儿利索的,更是看都没必要看。
来了个锋芒毕露的顾明州,他先前还高兴得很呢,现在一看,也是个不能
顶事儿的!
余泰清随手拿起一本他批阅过的奏折,翻开一看,只见奏折上是扬州知府告发杭州知府贪污,这么大的事,他却来了句金额不大,就不管?
这还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杭州知府往户
部塞钱了!
怒火上冲,余泰清张口就要骂,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了。
真是被顾明州这小子气昏了头,他怎么给忘了,扬州知府跟杭州知府两人从进士的时候开始就有过节,年年要互相弹劾
几次,刚开始他还很重视,派人下去查,后来发现大部分都是夸大其词的事,也就不再管了。
但余泰清也是在内阁干了好几年,才知道内情,顾明州区区小臣,名义上官位还在两个知府的下面呢,从哪儿得来的
消息?
不过想一想,顾明州原本就是徽州人,还是在扬州甘泉书院念的书,知晓这些地方龃龉也是有可能的,对其他不那么熟悉的地区就不一定了。
余泰清放下奏折,又打开另一本,片刻后放
下,又打开一本,眼神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二十三本奏折,竟然处处妥帖,无论是指点地方发展方向,还是处理各类矛盾,大小事宜、人情往来,均是细致得当。
余泰清张口结舌,连惊叹的话
也说不出。
批复朝廷各个地方的奏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内阁第一件任务便是分辨奏折的缓急,重要的批注出建议方案后上交给皇上过目,不重要的直接自己批复下去。但要注意的是,要是地方官员觉得处理得
不好,是通过言官弹劾的,所以孰轻孰重分不好,很可能就断了自己的管路。
第二,对于处理紧急但不重要的事情,比如某个地方出现小批量的流民作乱,一得立刻派人去处理,二得细细剖析其中缘由,就要求
既有快刀斩乱麻的能力与魄力,又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反思能力,更要对朝中每年颁布的法条理解到位,方才能够做到心中有数。
第三,要对朝中人员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比如亲缘、同窗、同乡的关系,或
者曾经因为什么事情结下了梁子,等等等等......京官加上地方官员,少说也有上千个,不是长年累月浸淫官场,很难把握住人情网。
综合而言,待在内阁要有强大的基础能力、决断力、观察力、脑力、
阅历,在此基础上,还得有强韧的心志、为国为民的志向,才有资格处理内阁事务。
余泰清也是十八九就中了探花,四十出头就入了内阁的牛人,可他扪心自问,自己二十岁是决计比不上顾明州的,这也太强了
,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震惊之余,余泰清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就算种种条件都已经得天独厚,可内阁人员依靠举荐,若是没人提拔,依然是没用的。
顾明州这种得罪了朝中
一大批官员的家伙,居然还碰上了自己这种不计较的人培养他,运气堪比走在路上被黄金砸晕,醒来以后发现那金子是公主的绣花球一样离谱。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第93章 郑自明
顾明州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禁一阵懊悔。
最近过得实在太顺,又猛然间进入最熟悉的领域,居然一时忘我......
不过处理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应该没事吧?
正想着呢,就见余泰清怒气冲冲地一摔折子,起身就走,似乎非常不满意的样子。
不至于吧,他有犯这么多错?
顾明州狐疑地重新翻开一本折子,难道太久不处理,手生
了?
“还傻坐着干什么?”余泰清在门口,声音洪亮,“吃饭去!”
顾明州连忙跟上,一路上众人都是满眼的嫉妒,等两人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周围的视线就更加灼热了。
他居然能安安稳稳地跟余泰清坐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被骂,见鬼了不成?
唐满心理不平衡地戳了下筷子,扭头道:“他得意什么?郑大人,依我看,这位置应当是你的,却被一个小人抢
了去......郑大人?”
郑自明回过神,啊了一声:“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唐满疑惑道,“你最近碰上什么事吗,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郑自明勉强提了提嘴角,摇摇头:“多谢唐大人关心,我没事。”
可看这脸色可不像没事的人啊。唐满想着,也没多问。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顾明州眼中,倒是忽
然提醒了他一件事。
郑自明似乎就是在最近一两年死的。
但到底是怎么死的,顾明州也不清楚,当时听其他人描述的时候,只知道他才华过人,为人低调谨慎,现在看来也是如此,不太像是被
政敌暗害而死。
难道是突发疾病?也不太像啊,郑自明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好好一个青年才俊,既没有不良嗜好,又很注意适当锻炼,平时也看不出有自杀倾向,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死得
悄无声息,看来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顾明州不太爱管闲事,谁生谁死本就是命数,然而上次搭救白雨信,郑自明是出了一把力的,再不管不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思索一番,顾明州决定
就推测出的死因提前预防一下。
请两个侍卫暗地保护,买个避毒珠防止中毒,要走他所有可能引发大事件的案子,免于政敌攻讦或者惹怒皇上,平时多跟他走得近些,以免摔死、噎死、呛死等意外事件....
..
要是这样还能死,那真是上天的旨意了!
郑自明对这些暗中部署一概不知,一日回到家中,素日总在兵部早出晚归的兄长郑德润却意外地在家里。
郑自明下意识退了一步
,随即转过身,坐在廊下,脱了皂靴,换上丝绢软履。
“难得回来得早,今晚咱们弟兄俩就喝上一杯。”郑德润笑着说。
他们住的宅子算不上很大,几个在京为官的郑家人住在一块儿,不比老
家规矩森严,也不必晨昏定省地给长辈请安,日子相当惬意。
郑自明自己虽然是庶子,母亲地位不高,但因为整个扬州独一份的才华,崭露头角后便很少再受轻视了,而郑德润虽然舞刀弄枪,性格却很温顺。
与郑自明的外热内冷不同,郑德润是个真正的善良人,有时候甚至到了软弱可欺的地步。
故而两人相处一直很愉快,时常一起饮酒吟诗,今日也不例外。
可不知怎么的,看见郑
德润这张脸,郑自明便由衷地生出一种难堪与羞惭,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必了。”
郑德润没料到他会反对,不禁愕然:“怎么了,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户部公务太繁忙?”
郑自明这才回过神
,挤出一丝笑容:“是忙了些。”
“啊......”郑德润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早点歇息吧,莫要累垮了身子。”
郑自明正要走,忽然看见廊下郑德润沾满泥巴的皂靴。
兄长在兵部比他更忙更累,偶尔得空,第一件事却是找自己喝点小酒,他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满足......
心头的羞惭愈演愈烈,郑自明忽而抬起头,嘱咐下人道:“去切二两牛肉,温几
壶好酒。”
郑德润又惊又喜,笑道:“你要是累了就休息,这份心意我领了,不必勉强自己。”
“再累又怎么比得上兄长?”郑自明摇摇头,“方才是小弟任性了。”
两人面
对面坐着,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郑德润酒量浅,偏偏又贪酒,不一会儿便有些微醺。
“来,再给我倒一杯......”
“哥,你喝得太多了,”郑自明哭笑不得,“时候也不早了,该歇息
了。”
郑德润哪里肯,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郑自明一个不慎,手中酒壶就高高飞起,几乎要洒了自己一声。
就在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按住了酒壶。
郑自明心头咯噔一下,
视线上移,一张女人的脸映入眼帘。
她不施粉黛,神色也有些淡淡的,青丝乌发,一支步摇在烛光下微微闪光,一双杏眼却低垂着,不透露半分情绪出来。
“怎么喝成这样?”杨晴说。
郑自明耳朵里嗡嗡直响,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呆呆地由着她将郑德润扶走。
“服侍老爷去沐浴,再烧些醒酒汤。”
下人应了,搀着郑德润下去,杨晴错开几步跟在后面,忽而停
住脚步,回过头来。
“那天,你也在吧?”
郑自明心头好似有一面鼓在敲,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敢与她对视。
杨晴嗤笑一声,只要郑自明抬头,就能看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鄙
夷。
“你最好识趣,什么也不要说,否则......”杨晴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日子可不像现在一样好过了。”
呼啦一声,夜风吹动廊下灯笼,烛光不住跳跃,于是屋内
也变得明暗不定。
郑自明攥紧了衣袖。
在这突兀的寂静中,被下人扶着的郑德润忽然大喊起来:“媳妇儿,你怎么还不来,跟二弟聊什么呢!”
“没什么,马上就是首辅生
辰,他拿不定主意,便问问我。”
杨晴直起身子,笑盈盈地反问:“二弟,是不是这样?”
呼吸艰涩,心痛难当,郑自明艰难地闭上眼。
“是。”
第94章 一触即发
张黎的六十大寿办得大张旗鼓,轰动了整个京城。
几名富商原本商量着要给张黎建一座高楼,以恭维他劳苦功高,然而因为杨宜修落马一事,不得终止了。
也正因为如此,排场才一定要给
足,否则旁人看了还以为首辅大人式微呢。
为了这次寿诞,富商们直接建了一座园林,请了京城、杭州、两广等地最好的厨子,菜品也是繁复多样,要的就是奢华,要的就是气派。
白雨信也在
里头掺了一脚,依靠乌龙茶的势头,以及与叶家不浅的交情,给寿诞提供茶叶,因而也获得了邀请函,参与宴会。
文武百官也都在受邀之列,即便与张黎政见不合的,看在六十大寿的面子上,也多半不会拂了他
的面子。
是夜,园林中千灯万火,亮如白昼,嘈杂的影子来来去去,沸反盈天,反倒是园林外头要清净些。
顾明州与白雨信携手走到院中,不得不按身份分席而坐,好在差距不大,离得也不
远。
张黎坐在上首,拿戏折子点了几出戏,乘着热闹之际,众人纷纷献礼。
为首便是张黎的几个亲信,送的都是些令人咋舌的古玩珍宝,余人跟上,也都是外面见不着的宝贝好物,顾明州看着
,竟然比淼王李英哲的排场还大。
接下来就轮到几名富商,晋商乔百川、浙商舒邑先行,其他人跟上。
看似一派繁华热闹,却有人看不顺眼。
余泰清面无表情地饮酒,忽而冷
笑一声:“张首辅,老夫也有份好礼送给你。”
空气略微安静了片刻。
张黎抬了抬眼皮,面色和蔼道:“哦?余阁老能有这一份心意,老夫真是倍感荣光。”
其他人纷纷跟着
拍马屁,称赞他们两人政绩斐然。
“余阁老送的,必然都是好东西啊。”
“狭隘,岂不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最重要的是这份情谊,那是旁人都及不上的!”
“呵呵呵
,是下官轻忽了,不知余阁老准备的是什么呢?”
余泰清扫了一眼众人,略微拖长了声音:“我要送的——是一句忠告!”
方才还在拍马屁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不等张黎回答
,余泰清当先开口:“器满则倾,物极必反。适可而止,方是长久之策。”
一时间安静下来,坐得远的席位虽然听不真切上面在说什么,也察言观色地死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