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北音,赫然是常服打扮的崔竹。
再一看,他后面跟着的,除了要好的两三个太监,其余竟是松江商会的几个商贾,谢晏、张神秀之流的,几个人相谈甚欢的模样。
“贤侄来得巧,来来,和我们斗上几局。”常喜没管那几个做生意的,把玉团儿推出去,一只脚蹬在凳子上,把袖子拉高,比着手势。
“我这臭手气,可不敢和五叔战一把,”崔竹哈哈大笑,拨开人群,一屁股坐到了元君玉身边,“只好给世子爷壮一壮声威了。”
元君玉眉尾一挑,这是明晃晃的挑拨,顶着常喜似笑非笑的目光,当下也豪爽一笑:“拇战有什么乐子,不如弄些雅致的。”
常喜的视线由此又移到了崔竹身上。
“世子都发话了,且说一说,想要哪样的雅致?”崔竹说着,一把就把谢晏拉到了身边,强逼着他坐下:“微卿快坐吧!”转而又道:“今天在场的,倒是有几个文雅之士,来吧,出题出题。”
元君玉歪在一只立柜边上,眼睛一瞥,懒散道:“取琵琶来。”
两个小戏子悄悄看一眼常喜,眸含春色,凝睇着,莲步波浪似的移出尺远,把歌伎身边的一把琵琶取来。围拢在桌边的人散开些许,才站定,水一样的琵琶声就流泻而出。
“大珠小珠落玉盘!”崔竹一下懂了元君玉的意思,悠悠站起来,把常喜那边的酒斟满:“五叔,世子奏曲,咱们便来合诗,咱们口占不行,抄抄古人诗也不错的。”
常喜哪是个爱读书的,不过略通一些文字,随口应付几句歪诗,便揽了两个女装的姣童,上一边吃酒享受去了。剩下这一桌的,则迫于崔竹,并不敢离开,一个个赔着笑,搜肠刮肚附和元君玉的曲声。
到了谢晏了,琵琶声调渐渐低回,一段奏停,只听见谢晏转着酒杯,心不在焉地答:“相见时红雨纷纷点绿苔,别离后黄叶萧萧凝暮霭。今日见梅开,别离半载……”
“哎哟!”乱出头的又是崔竹,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又是西厢,谢老板自来了南京,总是魂不守舍,怎么,是想念嫂夫人了?”
说罢,桌上就有人笑呵呵地:“先置个外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我这里,倒是有……”
谢晏摆着手:“我福薄,福薄。”
“哎——”崔竹竟发了好心,扬着声:“谢老板是个痴情种子,这等话,以后莫再讲啦!”
“哪个男人没个外室,何况谢老板这样的人物。”桌上的太监和官员们纷纷笑着,闹声里还有人在劝:“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别亏待自己!”
酒桌上闹哄哄一片,实则话里有八成是闹着玩,谢晏那模样,估计也知道,并不放在心上,过了会儿,又与众人一起喝着酒,席间说着商会的事,一番折腾,就捱到了晚上。
几张桌子上吃得杯盘狼藉,离了席,园子里的人又是赌钱又是斗鹌鹑,商会的几个还清醒着,和常喜说着话,时不时的,发出一阵笑声。
前面有谢晏把持,张神秀就得空逃出来,绕过了一张宽大的松竹围屏,还没松下一口气,迎头就是一道声音:“张老板?”
是元君玉,他正半卧在一方矮榻上,端一只杯子,看样子里面是醒酒的茶水。
张神秀心中一跳,作着揖:“殿下,小民拜见——”
“怎么不去吃酒?”
“家里人……”张神秀忽然住了嘴,“吃得太醉,便回不去了。”
元君玉的神情缓和一些:“这倒是。”
“说起来,前几日世子送来的东西……实在愧不敢受。”
元君玉接道:“也不是让你受的。”
张神秀一噎:“受宠……若惊。”
他这幅呆样,的确不像会让柳骄受委屈的,可谁说得准呢,元君玉瞧他就忍不住动气,浑身上下,没一点有担当的样子,就是这副模样,把柳骄那个崽子弄得乐不思蜀了?
“柳骄是我的徒弟,”元君玉凉凉地瞥他一眼,“我还能让他受委屈不成?”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嗷
第47章
张神秀满腹心思,像见到猫的老鼠一般,想溜,却实在寻不到借口,殷殷地给元君玉添茶,说:“说到柳骄,我们……他回南京之前,老念叨要请朋友来家里,现今我们……他住在三牌楼那附近,那边是有个园子的,虽说比不上别处,总归有一点意趣,就是不晓得能不能请来。”
他说话遮遮掩掩,讲完了,又要停顿稍时,简直要再生出两只手来抓耳挠腮,生怕哪一处出了错漏。
“他要请谁?”元君玉怫然作色地:“总是这样浮浪,不像个样子。”
也不知是在说谁。
凉夜风动的,张神秀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是宁家的二公子,说来,和那位少爷和世子也认识。”
元君玉沉默片刻:“三牌楼那里住的都是流寓之人,你们在南京常住,还是要找个好些的园宅。”
“已经选好新址了,只等半个月,就要乔居。”
正说着话,忽然围屏外面有人来了,一连声叫着:“术舟?术舟?”
张神秀猛地回头,唰一下拉开与元君玉的距离,拼尽全力避着嫌:“啊,微卿……”
“世子也在。”谢晏走过来,一身的酒气和脂粉香,领口上糊着几团胭脂,颇不自在地摇着扇子。
“方才和张老板说了几句话,谢老板是准备走了?”
谢晏笑:“世子也知道,咱们这的席,没个月上中天,谁能走得?是外面在叫术舟兄过去,非让他喝足三杯。”
张神秀摆着手,十分头痛:“我喝不得了……”
谢晏一双眼已然醉红了,向他扇两下风:“只要还能说出话,那便是喝得。”
“行了,”元君玉道,“你出去就说,喝了我的醒酒茶了。”
张神秀如蒙大赦,道一声谢,低着头向外走。谢晏倒还没动,熟练地坐下,抖两把袍子:“世子的醒酒茶这般有用,少不得我也想讨一碗来喝了。”
昏暗的烛影里,元君玉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面对谢晏的示好,没多少反应:“我这没有了,外面还在煮着,一会儿叫他们送进来。”
“那还不如在世子这里暂避着,外头太闹腾了,”谢晏靠在大榻的一围边,揉揉太阳穴,半开着玩笑,“我是真应付不来。”
他刚坐定,外面又有人过来闹腾,不过这回是两个乐伎,一前一后,影子晃了一晃,在围屏外面唱些曲,郎情妾意的,伴随一阵阵哄笑,飘飘零零的笑语传进来:“谢老板,佳人投怀送抱啦!”
谢晏便冲着外面笑:“我是醉汉难登大雅,才不去美人面前丢脸。”
外面又笑一阵,渐渐便不来折腾他。
嗒嗒的脚步声远了,元君玉才微微侧过去:“谢老板人缘好。”
“是今晚诸位肯赏我脸面,不然,在南京我还真待不下去。”谢晏看上去是在和他说心里话,很谦卑地笑着,元君玉观察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和刚见时不太一样,嘴唇和下巴上发着青,冒出来的细胡茬并没有清理。
元君玉慢慢啜着茶水,带了某种探究的意味:“谢老板生意做的这么大,干嘛妄自菲薄呢。”
谢晏摇着扇子,因为喝了些酒,讲话便慢下来:“站住脚是一回事,能赚钱又是另一回事。”
“我们做生意的,到底是民,仰人鼻息的玩意儿,非得看人脸色不可。”谢晏自我解嘲,把扇子收起来,扶住膝头,微微挺身:“人家叫我们来喝酒,那也是非得喝不可,不喝,就是存心断了这条线……我们活不下去的。”
谢晏揉着醉眼,不加遮拦地:“世子别怨我多嘴,我今夜来,不也是站队么……我还需看清了,不在场的那些人,可都和咱们督公不是一边儿的。”
元君玉甩了个眼风过去,心里明了了,能把一个商会操持起来的人,的的确确是个玲珑人物,谢晏区区几句话,把今夜这些理还乱的关系全挑明了。
往后在应天,这样的酒局不会少,怪不得张神秀走了,他还非要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把这话说给元君玉听的。
元君玉举着那杯残剩的醒酒茶,敬酒似的晃一下,看样子兴致很高:“微卿兄言之有理。”
谢晏拱着手,惶恐道:“世子这一声……不敢、不敢……我酒后胡言,世子,忘了这番话吧!”
说话时,围屏外面刚消停稍许,酒过三巡,又闹起来了,像是些刚学语的稚童,牙牙的说着什么,细听了,是那些声伎在弹金瓶梅的北剧,到了不可言说之处,外面笑作一团。
“话说回来,我听崔公公说过,微卿兄好戏,尤其精通西厢,和班人也能对上几句。”元君玉不改颜色,闲闲地拨着茶盖,不怎么用正眼瞧他,随口说:“到南京,有没有喜欢的优伶?”
“世子怎么也来问,方才外面还在打趣我,叫我置外室呢。”
“怎么,微卿兄惧内?”
“内人贤惠……”谢晏的目光飘到了围屏外面,幽幽道:“是我没这个心思。”
“可我看你不像。”元君玉支着手肘,稍微倾身越过中间摆放的小几,显得他们俩似乎很熟:“是没心思,还是没办法?”
谢晏顿了一下,捋了把袖口,散着热气:“不都那么回事吗,不就是……”
他察觉到元君玉话里那点不寻常的意味,奈何方才喝了好些黄汤下肚,这会儿功夫后劲儿上来了,思绪滞涩,摇着头,似乎在听外面北调的音腔,一边听一边絮絮地说:“不就是,痴心一片,门第之别……”他忽然惊醒,一把又把扇子打开,燥燥地扇着风,还是那种风流的笑:“失言、失言。”
门第,痴心,这似乎都暗示了什么,元君玉猜想着,是他在南京的旧怨?谢晏在南京,一定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难怪谢晏来时说了那些诸如站队、投靠的话,他这样针对宁冀,元君玉不由得往这上面想,莫非……
“微卿在南京有仇人?”
谢晏连连摆手:“世子何出此言?”
“我看你束手束脚的,你有什么,尽管向常督公提就是,他也不是小器的人。”
“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喜欢天上的月亮,书里的莺莺,难不成都要向督公去讨……我这一点小事并不能算什么,”谢晏揉着眼角,笑着说,“大事为重。”
这时候,外面咔嗒一声响,青衣的小火者端着一壶醒酒茶过来了。
“这般通透,难怪整个江南都有微卿一席之地。”元君玉看得出来,谢晏是根本没有释怀,递给他一杯茶,劝解一般:“明月虽好,到头来不过水中捞月,莺莺再美,终究做不得眼前的人。”
第48章
素帷的二抬小轿,一晃一晃,往三牌楼那里走。
天才大亮,街边上吵吵嚷嚷,张神秀昏昏沉沉靠在轿子里,意识里知道还不到睡的时候,可是人已经撑不住了,一头陷进绵绵的梦乡,有水,有亭台,沿着蔓生的水草和南天竺向上,看见一片曲折的爬坡廊,隐隐是丝竹管弦的骚音,还有一个纤细的影子,穿水田衣,手里倒提一把浮尘……
轿子忽然晃了一下,一把刺眼的光照进来,烟火人间把他闹醒了。
“爷,到家了。”
张神秀倦怠地睁开眼,昨夜在常喜的园子里闹了一夜,早晨才回,本是有不少事务要处理,眼下也办不成了,熬了一个通宵,心肺都沉沉地坠着他,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了。
他在三牌楼的宅院是个带花园的三进宅,不大,贵在精致。本是打算就在这里住下的,但顺着柳骄的意思,近些日子要搬,张神秀看中了一座园子,桂子巷边上的,现在买是贵价,且并不算新,但一来是离着忠义伯府很近,二来他也觉得那里地段绝佳,于是便咬牙买下来。眼下屋里来来回回都是洒扫打包的下人,见张神秀进得门来,纷纷让路,叫着“爷”。
一整夜未睡,张神秀脸色不大好,倦怠地眨着眼,问:“柳骄起来没有?”
侍候的轻声说:“还在睡着,昨夜等爷等到四更天才睡的。”
“他恼火了没有?把我那个玛瑙的环儿拿去给他吧,南洋进的那批货,总说喜欢的。”张神秀打起一点精神,向卧房走:“前阵才叫裁缝量了衣裳,什么时候做好了,赶紧拿来,过阵子乔居请客要穿的,送到家里,先去熏一熏香,懂了吗?”
“问过了,还有三天完工呢。只是不知道爷和柳小爷想用什么香?裁缝铺那边昨日还来说了,下月入秋转凉,布料可使厚一些的。”
门推开,早有人备好热脸巾,又有一人使着药酒,给他揉着头上的穴位。
“苏合香,他们裁缝做得多了,自己有分寸就行。”张神秀嘱咐完了,兀自饮了些凉水,这才收拾停当,倒在床上补眠。
一觉里又做了许多梦,倒是再没梦见柳骄,都是从前跑生意遇见的事,一会儿是些劫道的流匪,一会儿又是些倒卖玉器的碧眼波斯,走马灯也似,飘飘摇摇,紧跟着时日飞驰,似乎浑噩地过了陌生的一世,但纵观前身,依然是商道顺遂,赚得盆满钵满。
半梦半醒时往身下所枕一瞧,琳琅满目全是金灿灿的金饼儿,炫炫一晃,就又醒了。
口干舌燥,张神秀扶着脑袋,慢慢爬起身:“什么时辰了?”
“爷,”守在外面的下人回他,“未时过半了。”
“打水来,我洗漱。”张神秀披着衣,慢腾腾起来,睡了一个上午,依然是头疼欲裂,他皱着眉坐在桌边,灌着凉水,忽然想起来:“玛瑙环儿送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