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倭寇有动作。”是什么动作,常喜没提,这样沉吟稍许,又问:“前两日,谢晏是不是去了浙江一趟?”
魏水起身正要答,忽听外面太监过来报:“崔公公登门拜访了,带了宫里三爷爷的书信。”
“崔崔崔,催命的来了。”常喜啐一口,抖开架子上的大氅穿在身上,急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头嘱咐:“你从后门走,回去了,看紧元君玉,记住了,谢晏若有邀,可千万别去。”
魏水便起身往内门转,出了这扇小门,一片白墙黑山,下了爬坡廊,走过草木蓊郁的后园时,他停住了,在一片假山石的夹道上,绰绰松影间,立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倩影。
“是你啊。”魏水弯起一边嘴角。
小阑干“哎”了一声,将脸半掩在假山后面,像个荒郊野岭才会出现的狐仙,说不出的风情:“魏同知这就走了?”
“天色也不早了,明日还有公务。”
小阑干扶着假山的手松开,慢腾腾提着裙边走下来,像只带露的牡丹花,手指伸出来,在魏水胸口上一点即走:“这么晚,督公没留同知过夜?反正,也不是一两次的……”
魏水一把攥住他细细的手指,惹得小阑干惊叫一声,一下歪倒在他怀里,“干什么呀!”
“跟我,如何?”
小阑干摸上他的胸膛,那是个真正的男人,一双眼哀怨地转过去:“我想跟,督公也不让呀。”
魏水像个急色的莽夫:“督公器重我,我向他讨了,这事能成。”
小阑干腰都软了,半瘫在魏水怀里,声音也浪起来了:“同知胆子真大。”
“大不大,得后面才知道……”
“嗳呀……”
魏水没有多留,后园里很快静下来,小阑干懒懒地提起丝裙,轻哼一下,卸了一身脂粉气往回走,陡然见到来时的假山夹径上,有个身量和他相仿的孩子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大眼睛快要瞪出眼眶。
玉团儿震惊地看着他:“哥,你、你们刚才说啥呢。”
小阑干杏眼瞥着魏水离开的地方,适才的浪荡仿佛从未发生,斟酌片刻,把玉团儿的手牵起来:“走,我们回去说。”
忠义伯府里都要睡下了,但主屋里灯还没灭,里头两个人在宽衣解带,几个侍候宽衣的太监一丝不苟地托着一只带锁的金颈圈,小心盛放在供盘上,拿细绒布来回擦了三次,才锁进盒中。
宁瑞臣蹬着一对崭新的木屐,坐在榻边,靠在围上晃着脚。忠义伯府里的规矩比他想象的要多,不会因为只有元君玉当家而对他有什么宽待,所幸现在太监们都在屏风外面来回忙着,没有闲工夫来审视他这个散漫的小子。
屏风外有淅沥沥的水声,是元君玉在盥手,隔着一片模糊的纱屏,还是可以看见那个高挑的身影的,宁瑞臣还记得今天看的戏,一时之间,腰身款摆的杜丽娘又和元君玉重合起来,他急忙低下头,甩了两下。
“吱呀”一声,是收水盆的太监出去了,屋里再没有别人。
灯烛昏黄的,宁瑞臣一抬头,就看见元君玉过来,连忙收好乱晃的脚,盘腿坐在那张临时搬来的榻上:“玉哥,咱们睡吧。”
元君玉稍稍拢了一下头发,扫一眼他坐的那张榻:“都走了,还坐那干什么。”
他指的是那些太监,宁瑞臣脸一红:“让人知道了。”
“在你家睡得,在我家就睡不得?”元君玉端起烛台,只那么轻轻看了宁瑞臣一眼,宁瑞臣就乖乖下来了,赤着两只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路跟着他,到里面那张大床前,屈膝往上面爬。
“再过一阵,”元君玉看他这模样,很突然地,“再过一阵,你在我家,就不必这么拘束了。”
“为什么?”宁瑞臣仰面躺在内侧,抻了抻薄被褥,一转眼,看见元君玉垂眸时露出眼睑上那颗痣,一下缩起脚,悄悄把脸转过去。
“等他们都听我的话了。”这一句话,自有辛酸在其中,元君玉把烛台放在一边,并不吹熄,自己也躺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宁瑞臣却有些怪异感,一转脸,就是元君玉乌黑黑的头发,缎子一样垂在他眼前。
元君玉察觉到了,像是在笑:“喜欢今天的戏?”
“还行,扮相、扮相美。”
“喜欢旦角?”
宁瑞臣想说喜欢你的旦角,但不敢:“还成……”
“戏文怎么样?”
“戏文也是大雅。”
“家里还不能养乐伎,改天再请你去看。”
宁瑞臣翻个身,没忍住:“玉哥,你真的不唱了?”
元君玉半天没说话,他心里是有算盘的,如今对于宁瑞臣,他算是摸熟了,这个小呆子,要是光给他甩脸子,是听不懂的,只晓得人生了气,并不知道气从何来。若是解释了为何动气,哪还有什么意思,只有用些手段,把他哄得从此再不觉得旁人好了才对。
“玉哥?”被窝里,宁瑞臣试探着攥了一下元君玉的手,“你不高兴,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你知道,别人把戏子当做什么?”
宁瑞臣知道,当做玩意,当做牲畜,他不敢说,紧张地把元君玉拉住,生怕他把自己赶出去。
元君玉摸摸他的头:“所以我不唱,我攀龙附凤投靠太监,因为我不想被当成一件低贱的东西。”
“你见到我的时候,觉得我低贱吗?”
“没、没有。”宁瑞臣蜷成了一团,缩在被子里摇头,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玉哥你不知道,我在兰泉寺就见过你,那时候,我只觉得你好。”
元君玉还想说什么,闻言却愣了,打好的腹稿一时噎住,听闷在被子里的宁瑞臣继续说:“一开始,可能是觉得对不起你吧,可后来,我把你当朋友,是命里有这一段缘分?我倒觉得真是这样,菩萨赐给我们的缘分,否则,怎么就在寺里遇见了?”
元君玉还想插话,宁瑞臣却依然絮絮叨叨:“我从没觉得那你低贱,往后也别再提,好不好?你脾气不大好,又总是感伤,但我脾气尚可,菩萨一定知道,所以赐我们这段缘分……”说着,从被褥露出一双眼睛,眨一眨,求情似的:“菩萨在上,玉哥,别生我气……”
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一刻,元君玉胸腔里的跳动实打实地躁动起来了,他反倒结巴起来:“你、你说这么多,我真是……”
宁瑞臣谨慎地叫一声:“玉哥?”
“谁说我脾气不好?”元君玉揉了把他的脸,恶声恶气地:“快些睡吧。”
白天闹了一天,宁瑞臣早就乏了,嘟嘟囔囔的说了几句话,元君玉翻个身的功夫,他的呼吸声就绵长了。
“睡这么快。”元君玉起身吹蜡烛,正坐了会儿,蹙眉把宁瑞臣盯了半晌,指尖点在他眉心:“要唱,也要分唱给谁听,”他这时才把方才没说的话讲出来,“是知音,就没有什么所谓。”
吹了灯,元君玉仍然辗转反侧,心里是一片惊涛骇浪。
宁瑞臣哪里清楚,兰泉寺那一次,其实元君玉是知道的,南京上下的权贵早被他打听过,刚一见到宁瑞臣,他转身就告诉了常喜。
对宁瑞臣,他一向是心机深重,哪算什么好人,想留宁瑞臣在身边,也不过是缺一个说真心话的人,舍不得他走罢了。
可今天这些话,还有从前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以前元君玉身不由己,没有功夫想,也没有胆子想,可宁瑞臣这样偏袒他,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讨好他,真的不图别的什么,真的只是觉得他好吗?元君玉撑着眼皮,心情复杂,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阖眼,半夜听见鸡鸣三声,实在撑不住,在胡思乱想里昏昏沉沉睡过去。
作者有话说:
默默自我攻略的玉酱
最近两章还挺肥的吧!(暗示
第54章
“下月初七我生辰,晚上出去玩去?”一大早,宁瑞臣被元君玉起身的动静弄醒,两手懒懒散散撑着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元君玉在梳头,照顾宁瑞臣的脸面,没叫太监进来服侍,闻言微微侧脸,视线刚好越过那张屏风:“你生辰在七夕?”
“啊,”宁瑞臣随口应着,一下倒在枕头上,“乞巧有灯集,我老早就想去了。”
“那晚的人可不少,去的人多了,容易丢。”
宁瑞臣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又不是小孩了,哪那么容易丢的。”
元君玉只好改口:“一起去的还有谁?”
宁瑞臣这下就懂了,谨慎地眨着眼:“就……我们俩。”
紧张的时候,宁瑞臣就会有这样一些小动作,眨眨眼,玩玩手指之类的,元君玉一清二楚,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越紧张,元君玉就越是觉得他有图谋。奇怪的是,元君玉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适的,反而时不时碰上那若即若离的视线,有一丝古怪的心痒。
半天没回音,宁瑞臣猜是谢晏还是谁又让元君玉不快了,偷偷瞧了一眼,目光正巧对上,便欲盖弥彰露出一个笑:“要是那天有事,就改日……”
“我不忙。”元君玉打断他的话。
这是断然不行的,他不去,宁瑞臣又要找谁去?
话音刚落,宁瑞臣不顾赤脚,小狗似的跟到他边上,仿佛真的摇起尾巴:“那说好了?”
元君玉将发簪毕:“我答应你的事,还没有违约的吧?”
“那倒是……”
“说起来,我还有事问你。”
宁瑞臣踮脚坐回床上,慢悠悠的穿鞋袜,头也不抬:“玉哥你说。”
元君玉也不兜圈子了,问:“柳骄那天找你,干什么去了?”
说起这个,宁瑞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去庙里走了走,”他有意替柳骄讨好元君玉,“给亲人师长求佛祈福之类的。”
元君玉却没有多少动容,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后来你们就去看戏了?”
“没错,下山的时候,柳骄还一个劲跟我问你,他说……”宁瑞臣忽然一顿,有点什么从尾椎一下子窜上来,麻麻的,弄得他坐立不安了。
柳骄那天干嘛问他们是不是“睡一起”呢?是他平日的行径太轻薄了,还是他们的关系远超过朋友了?
后知后觉的,那股羞劲儿就冒了头了,因为漂亮,因为有风姿,宁瑞臣对元君玉有种说不清的憧憬,他自己明白,一天看不到元君玉的扮相,这执念一天就没法消解。可这样……他把元君玉当成什么人了呢,是能同睡一张床的好朋友,还是娇滴滴的女娇娥?
一瞬间,宁瑞臣好像就变得龌龊不堪了……但昨晚上,元君玉也是风轻云淡的样子,那足可以说明这是没有什么的。
宁瑞臣讪讪地笑着,自顾自穿着衣服,搪塞着:“到底问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些关心的话。”
……都怪柳骄,总在念念叨叨,把他好端端一个人都给念叨糊涂了!
从忠义伯府出来,宁瑞臣先是回了家,父亲还在衙门,对昨晚他的夜不归宿也没有命人过问,大概是真的忙到无暇顾及了,这是家里的常态,大哥不在家,几乎没有人管他。午时百无聊赖用过饭,就收到从扬州来的信,是大哥写的,说是嫂子快要生了,大约就这一两个月,再过段时日,陪容瑛华在娘家坐完月子,就带孩子回南京。
宁瑞臣要当叔叔,自然高兴,翻箱倒柜的,找出自己攒的那一点银子,嘱咐仆人赶紧去金店打一对麟鸾坠儿,要送给未出生的侄儿做贺礼。
此外,倒是更坚定了学马吊的决心,等兄嫂回来,牌桌上要让他们大开眼界。
说练就练,下午正好门西有局,宁瑞臣就去几个认识的纨绔那里打了几圈,可想而知输多赢少,一鼓作气的斗志被迎头一棒,打得烟消云散了。
宁瑞臣钻上轿子,耷着脑袋与人道别,倒不是因为输了钱,钱于他来说实在是小事,只是受不了那近乎功败垂成的打击,于是一下午郁郁寡欢,并不知那几局险险赢钱的局,也是人家看他手气臭出天际,忍不下心才故意放水。
打从门西的小园子出来,往秦淮河那一段走,人特别多。宁瑞臣坐轿子正要过桥,忽然遇见前面一队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因为是大喜的日子,许多轿子停在桥边等候,前面几个开道的是家丁打扮,向人群里撒着糖,热热闹闹的,宁瑞臣命轿子等在一边,撩了帘子去看,冷不丁一声熟悉的声音:“宁少爷,好巧。”
是邻轿的发出来的声音,距离咫尺,宁瑞臣再不想搭腔,也不得不露笑脸了:“崔公公,怎么在这里?”
隔着一方小窗,崔竹略略一拱手,道:“在南京嘛,出门无非就是赴宴去,没想着,还有这喜气可沾。”
前面的队伍才到他们跟前,正好有把糖从斜刺里撒过来,崔竹向外探身,一把接住了几粒:“宁少爷尝尝?”
“多谢崔公公。”宁瑞臣捏一粒,听着喜乐的声音快要过去了,才做出遗憾的神情:“我还有事,先告辞。”
崔竹颔首:“下回我得闲,还请宁少爷看戏。”
轿帘落下,两顶轿子,一顶向北,回水西门,另一顶向南,去聚宝门赴宴。
崔竹到地方的时候,宴席还没开,一群莺莺燕燕在厅堂里调笑,隔帘后正拉着一首北调,他一进去,就有小太监报了:“崔公公到——”
“来了来了——”通传的话音未落,里面的笑声便扑面而来,“崔公公来了,咱们的席也该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