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吃不惯……担待些吧。”说话的有点眼熟,拉着做饭的和尚,交代着什么。
那火头僧显然不快:“都是到庙里来的,信众之间,我看没什么不一样,怎么你们就要这要那的,不如去山下吃个痛快,为难我一个出家人,何苦来哉!”
宁瑞臣正要走,耳边断断续续飘来那人纠缠的只言片语,忽的那话音急急一停,抬高起来:“话不是这么说……唉,东家!”
宁瑞臣边走边望,险些撞上前面的人,却被一双拿扇子的手扶住了,向上看,一双笑意盈盈的眼,很有些持重老成的味道。
到底一统了商会,精神头焕然一新了,谢晏的目光停留在他胸口的长命锁上:“看来二爷每年中秋上山的习惯,还和从前一样。”
宁瑞臣一时口讷,讪讪地让开一步:“方才听那位先生叫你。”
谢晏的视线如影随形地粘在他身上,好一会儿了,才缓缓移开:“差一点忘了正事。”他把扇子一开,颇风流地掩在面前,凑近了对宁瑞臣说:“你一会儿,躲开些吧,今日与常督公一道来的。”
靠这么近,宁瑞臣浑身不舒服,但还是承了谢晏的好意:“多谢……多谢微卿兄。”
叫谢晏的表字,他也没说什么,步履并不停,向那个与火头僧说话的人走过去。
宁瑞臣站了稍时,愣愣地,脑袋里忽然回想起来,这个叫谢晏东家的人,和他在清凉山下闲逛时,送他象牙牌的掌柜是同一人。那天……那天竟然是谢晏的授意?宁瑞臣立刻皱起眉,这像补偿,又像施舍,说不清怎么的,一种不快的厌恶在心里慢慢升起来。
晚间坐在僧寮里,宝儿来报他,说庙子里果然有三三两两的太监在乱逛,那样子,确实是来礼佛的,宝儿打听了,常喜和谢晏一道来请佛像回家的,两个南京的大人物,一个有权,一个有钱,把住持都给惊动了。
宝儿给他点了几支蜡烛,摆在桌上:“这会儿常太监拜完了佛,不在庙里了,往寺后面的戏台过去了,听人说,常太监在那里,弄了个园子。”
去那里干什么,自然不必说,“造孽……”宁瑞臣闭上眼,在心里念一声佛号。
宝儿进出给他端水,因为宦官走了,所以没那么顾忌,大着胆子嚼舌头:“可不是,今天我还听庙里的沙弥讲了,常太监想在庙里供个碑——二爷你说,难道他倒有什么功绩可写的?”
这简直是胡闹,可宁瑞臣毕竟管不到这上头去,那头宝儿端来了水,摇晃着脚,犹自喋喋不休地:“我还听人说,今天……”宝儿的话陡然一滞,调子跟着变了:“谢……爷!”
太监都走了,谢晏竟然没走?
宁瑞臣说不上怎么的,冥冥的有种奇怪的预感,不太想搭理谢晏,但没办法,以后在南京多少是要往来的,当面给人难堪毕竟不好,于是站起来,隔着僧寮里灰扑扑的一道帘子:“微卿兄是来寻我的?”
那头的谢晏像是哑了喉咙,半天没说话。这个空档里,宝儿抖索着进来,已然吓得屁滚尿流,哭丧着圆脸蛋,对着宁瑞臣挤眉弄眼地求饶,生怕自己方才那些话给谢晏听了去。
“微卿兄?”宁瑞臣不得已,掀开门帘子,隔着两道门槛的距离,和谢晏对视了。
谢晏扶着门框,怕是从应酬里逃出来的,喝了一点酒,在庙里胡乱溜达。
宁瑞臣没有动弹,任由谢晏这么居高望着他。
“瑞儿,我们说说话,行不行?”
宁瑞臣吸一口气,不想答应,正欲拒绝的时候,谢晏又说了:“我晓得,你是怪我的,从前的事……”
这是恐怕是个醉鬼,宁瑞臣敷衍着他:“我们两家的关系,你们没变,我就没变。”一边说,一边叫宝儿找人来,送他回该去的地方。
“真的没变吗?”谢晏絮絮地念着,可是并不敢向前走一步,也许是宁瑞臣桌前的烛光太亮,他怕灼了手,“瑞儿,你叫我微卿,为什么?这也是没变吗?”
他站在那里,不肯进,也不肯退,咄咄逼人:“怎么……怎么这些天,都不肯见我呢?是不是因为他?他逼你了?”
不消谢晏点破,宁瑞臣也知道那个“他”是谁,顿时不乐意了:“和谁都没干系,何必这样想人家?”
谢晏颇伤情:“是我不好,我口不择言了。”他想踩进来,可是没站稳,一下歪倒在外面,砰咚一下,吓得宝儿跳起来,连奔几步过去搀扶。
“不、不必!”谢晏可怜兮兮地看着宁瑞臣,求他:“瑞儿……就当可怜我吧,再叫一次。再叫一次晏哥哥,好不好?”
一个称呼罢了,宁瑞臣想不通他为何这么执着:“我叫了,你就回家,大晚上的,别在外面游荡。”
谢晏不说话,宁瑞臣知道他是应允了,于是极不情愿地抹了一把脸,甚至叫宝儿熄了几只蜡烛,在昏黑的僧寮里犹豫半天,模模糊糊地叫了一声。
谢晏听了,果真践诺,立刻起身,什么也没说,掉头消失在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刚下夜班就码字,我真的没有肝了。。。
第73章
宁瑞臣回家没两天,崔竹的帖就到了,说是中秋赏菊会,他在家里弄了些菊花,请一些朋友到家里观赏作乐。
老实说,宁瑞臣现今对崔竹也没什么恶感,尤其是崔竹说过那一番同出一家的话之后,宁瑞臣甚至对他还有几分怜悯。
这张帖子送过来,宁瑞臣也不奇怪,崔竹一直是这个行径,他要有席,却不送帖来,才是让人起疑的。
宁瑞臣打算回了去,正到外面叫宝儿,陡地瞥见几个人簇着往围墙外走,像是往外赶人了。
“什么事?”宝儿正好过来,宁瑞臣把他叫进屋,奇怪地问了一嘴。
“打发走了几个下人,”宝儿没当个事,“最近家里好像也遣了一批走了,估计着不太灵光吧。”
家里下人的去留,一向不由宁瑞臣掌管,他也没多想,叫宝儿铺纸研墨,写了回信去。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就是中秋,和家里人吃过饭,宁瑞臣就出门往水西门过去,那儿从来便热闹,从那往北去,是崔竹的宅院所在。
走走停停,申时一刻的时候,轿子停下来,前倾掀帘,宁瑞臣还没近前,就知道哪家大门是崔竹的,门口站了几个佩刀的番子呢,非是有权势的宦官,恐怕使不动这么多高手的。
宁瑞臣去门口报帖,那记名的太监誊了名字,也没什么人过来攀谈,这倒让宁瑞臣松了一口气,一转身的时候,正看见崔竹和什么人说说笑笑走过来,一大群人缓带轻裘,边说,边爽朗地发出一阵笑。
“宁二爷。”崔竹叫了一声,宁瑞臣便过去,稍稍一拱手。
“果然准时,走走,咱们进里边去,有好酒好茶……还有好人好字画……”崔竹眨眨眼,他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说完话,果然马上就有人顺着茬搭上了,一路也是欢声笑语,到了园子里,一派金黄秋景,并不见萧条,里边摆了些菊花盆栽,已有了几个人坐在那,要么是小官,要么是无职的白丁,宁瑞臣看了几眼,没见元君玉。
“崔公公。”他小声叫了一声。
崔竹和什么人聊得火热,没注意到这一声,宁瑞臣穿过人群,悄悄捡了个角落坐下,打眼一看,摆满菊花的园子中心有一张类似主位的桌子,那还是空的,想必是崔竹用来招待贵客的。园子里也有伶人在唱曲,听不太清,总之办得热热闹闹的。
宁瑞臣坐了会儿,陡听那磬铙都响了,原来台上在唱打围:“坐拥江东……看江山在望中……”
正是这时,崔竹从一干人中间脱身过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来的路上有些乏。”宁瑞臣藏着心事,随口说了几句,崔竹倒是看出来了:“二爷本不该坐这,你是有身份的。”
他这句话说出口,宁瑞臣就明白了,这个赏菊会,不是什么朋友间的清谈闲坐,看那样子,是要分尊卑高低的,怪不得门口要设记名太监,怪不得先来的都是些小角色,贵客都在后面呢。
果然,崔竹向月门外呶了一下嘴,含笑道:“喏。”
栽满松竹的曲径后渐渐有人声靠近,人还未至,衣裳带子倒先飘着摇着从门角露出来了,两个太监提灯贯入,随后是一票热闹的随从,细看,那也是相互笑语的官员,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园子里唰一下沸腾起来,原先坐着的人纷纷上去寒暄结交。崔竹也要过去,宁瑞臣惊讶地扯住他:“不是说,今天来的都是朋友?”
“嗯?”崔竹微微侧头,“这些大人,的确是我的朋友。”
“我得走了。”宁瑞臣不悦。
崔竹噗嗤一笑:“这些就把你吓倒了?又不是虎豹豺狼,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比虎豹豺狼还吓人,宁瑞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不和官场上的人来往。”
说完,起身就要走。崔竹把他拉住:“别急啊,你再看看。”
那些人正往这边来了,谈笑间,中央被簇拥的那个就露出真容了,一帮老家伙中间,是个翩翩如玉的人物,竹青袍子,玉石抹额,脸上带一抹点到为止的傲然,整个人修长利落,那正是元君玉。
崔竹含蓄地说:“都不是外人,况且,一会也不坐一桌的。二爷当给我留个面子,你这样回去了,以后我还怎么待客?”
他们在这里咬耳朵,很快有人就发现了,凑过来寒暄。宁瑞臣不大搭理人,但没办法,因为崔竹的缘故,老有人上来聊,宁瑞臣只得强笑应一两句。
等应付完了,再一抬眼,那些蜂拥来的大小官员早就落座,元君玉却不在其中。
“好二爷,别垮着脸了,你跟我来。”崔竹笑他,甩掉了一干跟屁虫子,走到一扇爬满藤蔓的石阶边,往上去,还有间开阔的临水敞轩,当中已坐了客。
“正说你呢,这就来了。”元君玉瞥他一眼,手上捏一把小茶壶,在茶器上面来回转,手边坐了七八个文人,在说些趣事。
崔竹便笑:“可别是些不中听的话。”
那几个人附和着玩笑,边说边不露声色地打量着宁瑞臣,这个空档,崔竹悄悄把宁瑞臣往那边一塞:“素来你们关系最好,亲兄弟未过是了,来来,你们坐一席,我也放心。”
崔竹的意图,宁瑞臣搞不懂,迟疑地坐在元君玉身边,往敞轩外看,才发现此处真是曲径通幽,外面的人不仔细观察,根本看见山石松竹掩映中,还有这么一座小轩。
“怎么来了?”元君玉给他递茶。
宁瑞臣盯着敞轩里几盆菊花,低低地问:“是不是来错了?”
“没有,”元君玉想了想,“有我护着你。”
有元君玉在这,宁瑞臣就舒坦多了,吃过几道菜,桌上的人正聊一些雅事,忽然有人皱起眉头:“怎么他也来了?”
这语气不好,宁瑞臣不着痕迹地顺着他的眼神向外面看,簇簇灯影下仍是热闹的,只不过多了个穿红曳撒的男子,不注意看,根本看不见。
当即有人不快,一撇筷子,文人那股劲儿就冒出来了:“来了几个做生意的,这倒没什么,怎么常喜的人也来?”
崔竹不在这,这些人便附和着:“这不是叫我们下不来台吗!”
宁瑞臣听得犯迷糊,做生意?是说谢晏也来这了?怎么常喜的人来了,就是给他们下不来台呢?
“诸位稍安勿躁。”元君玉摆摆手,说了些场面话。众人也是冲着他这个忠义伯世子的名头,纷纷静下来,再没提去留的事。
宁瑞臣草草吃了两口菜,在桌底下扯一把元君玉的袖子,悄声问:“谢晏也来了?”
“嗯。”
听得出他不乐意,宁瑞臣抿一下嘴,给他发誓:“我不去找他。”
元君玉半天才转过头:“你找不找,和我没什么相干,横竖我也管不着你。”
宁瑞臣似乎把他那些荒诞的行径忘得一干二净了,立刻道:“你不管我,比管我还叫我难受。”
“……我什么时候管你了?”
“就那天……”宁瑞臣蚋蚋地,忽然一下脸热起来,“不和你说了。”
元君玉不放过他,桌子底下的袖管晃晃悠悠:“到底管你什么了?”
“……”
他们在这管不管的纠缠,也没注意到对面的动静,过一会儿,元君玉抽回手,慢条斯理地拿了一只橘子,可能是不经意地想看一看,就往敞轩对面打了回眼,竟然陡地看见谢晏就在那边,直勾勾地向敞轩里望。
一个谢晏,元君玉不认为值得放在心上,可那如骨鲠在喉的感受却是真真切切的。他稍稍侧了身,“刚才那个,是常喜身边的锦衣卫,”元君玉转了一下橘子,从中间破开,“叫魏水。”
宁瑞臣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桌上其他人的谈话更感兴趣。
元君玉伸手掐一把他的腿:“别走神。”
宁瑞臣赧然看了元君玉一眼,悄悄把揉皱的袍子提起来一些。
“常喜身边的人,你当心些,不要相交。”元君玉慢腾腾地剥橘子,橘皮就那么摊开,掰一瓣下来,非要喂他吃:“除了你家里人,只有我,不用你费心防备。”
说不上怎么,宁瑞臣的脸红红的,因为心里有点什么了,吃了那瓣橘子,脑子里只顾嗡嗡作响的,轻轻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没头没脑地说:“才没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
元君玉不搭理这话,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没有?对面席上就坐了一个,还一点没遮掩的往这儿望呢。元君玉瞧的清清楚楚,那瓣橘子进了宁瑞臣的口,谢晏就转头和别的人对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