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古代架空]——BY:风为马

作者:风为马  录入:08-27

  张神秀脱了鞋,盘腿坐上榻角,手里转着一把黑缎面的题诗扇,手边熏着一把金熏炉,里面是才打好篆的二苏香粉,乳白的烟气里一股经年淳化的香气。
  门吱呀一下打开了,明晃晃太阳光里闪进一条人影,绣金穿银的锦履踏进来,而后是一身下摆织花的圆领袍,那人手上的扇子撩开挂帘,一探头:“术舟。”
  张神秀显得有些苦恼:“人送回去了?”
  “回了,我亲自送上马车的。”谢晏笑着坐上榻,他今天这一身,显得没平日富贵,但细瞧才能瞧出名堂,尤其头上那一只素银簪,这个不得了,镂刻的缠枝莲当中,嵌的乃是一颗满色透白的翡翠蛋面。
  “我送他们回去,怎么你倒闷闷不乐了?舍不得人回去?”
  张神秀拿手偎了偎边上那一炉二苏旧局,轻声道:“昨日被柳骄见着,还好被我搪塞过去,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闹。下回……下回告诉他们换个地方。”
  谢晏暗笑他,生意也做了,钱也收了,还这么迂腐地畏首畏尾。
  “罢了,一个柳骄,就有这么大能耐把你左右了?到底是你这里容不得我罢。”
  “你不知道,在舟山的时候,我差点露馅!”张神秀一拍大腿,似乎是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眉头紧锁着。
  谢晏想了想,似乎明白了,把他的手抓着,安慰道:“好兄弟,你多担待吧,毕竟他也不晓得,你是为了他才干的这些。况且,能一路追你过去,他是对你上心的。”
  可能是春风得意了,谢晏一改从前对柳骄的态度,张神秀也没太在意,叹一口气,陷入沉思 :“是啊……”
  “对了,忘了问你,老家那边都还好?”
  张神秀抽回思绪:“给了银子,自然都好……”他翻个身,倚着榻围躺下,“家里边几个姑表亲的孩子都要大了,再过几年,我就把铺子交给他们,当个甩手掌柜,享清福去。”
  “哦哟,”谢晏稀奇地看着他,“你以前的雄心壮志哪里去了?”
  “东奔西走,毕竟辛劳,我也不想总这么居无定所了。”张神秀看着他:“这一辈子,总要找个地方定下来。”
  谢晏替他扇两下风,轻轻地摇头:“你就真打算固守着这么一点小钱?金山银山也有挖空的一天,由奢入俭何其之难。没了钱,你还能留住人吗?惟有一直经营下去,再说,咱们现在不比从前了。”
  “大理寺,守备厅,我们畅通无阻了,江南商道,尽可在握。”谢晏缓缓看向他:“术舟,你此番回来,不觉得南京上下对我们的态度一改从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还不明白吗?”他把扇子一合,点在张神秀的额头上,似笑非笑地:“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第79章
  昨夜的明角灯才灭,秦淮河两边河房的嬉闹还没歇,莺呖声绵绵的飘洒出栏外,“俊亲亲,奴爱你风情俏,动我心,遂我意……”
  酒楼跑堂一声声叫着“爷”,把几个衣袍飘飘的文人迎上楼。到了一间雅室,有琴声传来,推门进去,老早有人在那等着了。
  悠悠乐声里,领头的那一个虚虚供一拱手:“世子,却是我等来迟了。”
  天已转凉,桌边的小炉子煨着一壶酒,元君玉卷起袖子一杯一杯斟满了,几人喝过,说了不少事,其中一个文人闲聊道:“过几日重阳,咱们小聚一回,去鸡鸣山登高如何?”
  “倒也好,不过届时鸡鸣山必定人多,我看不如寻一个清净所在。”
  元君玉饮罢一杯,道:“我看城郊的狮子山倒不错,逢年过节的,人不多,也不至于太僻静。”
  正说着,楼底下的街上突然喧闹起来,不是寻常的吵闹声,斥责声里有马蹄敲地的声音逼近了。元君玉微微不悦,向楼下瞥了一眼,只看见远远的有烟尘翻飞,行人和挑夫都急忙避让开。
  打头的是几个宦官,红衣裳白皮靴,背上背小弓和金漆箭囊,腰间挎刀,简直像出门游猎一般。
  太监走马放鹰,是太寻常的事,可是跟着就不对劲了,后面一簇簇一列列跟着的,全都是实打实的兵。人先过,而后是翻墙梯、破门锤,一大群哗啦啦流水一样卷过街道,四周的百姓骚动起来,也有人跟着一道跑的,更多的是躲在门窗后看形势的。
  元君玉察觉有异,问道:“下面什么事?”
  在他对面那人探头看了半晌,颇有些忌惮地坐回位上,语焉不详地:“守备厅的兵。”
  守备厅出兵,也要兵部报备过才行,元君玉在兵部有眼线,却一点信也没得着,心说恐怕有大事发生了。
  “我先失陪了。”元君玉皱眉,撒了两把金叶子给操琴的乐伎,而后带随从下楼。
  外面闹喳喳的,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元君玉叫住一个看热闹的过路人:“前面出什么事了?”
  那人把他看一眼,顾忌着他是个有钱的公子才停了片刻:“抓贪官去了!”
  南京要抓什么官,竟然还有元君玉事先不知的。
  余下的话还没问出口,那人就匆匆往人多的地方跑了。元君玉有种不好的预感,叫了人跟上那支队伍,自己则转头取了马匹,往崔竹那里去。
  到了北新街,崔竹的家门口果然增派了人手,几个守门番子认出了元君玉,起先想拦,但架不住元君玉气冲冲的势头,给他放了行。
  崔竹就在里屋的书房,一进去,元君玉先呛了一嗓子,屋里面一鼎金香炉,烟熏火燎的,上面供着一尊瓷观音,崔竹从香烟缭绕的屋里拨帘走出来,脸上有些愁容。
  “你也知道了?”
  元君玉劈头问道:“外面守备厅那些兵,是怎么回事?”
  “谨言慎行吧,世子爷,你该庆幸那不是来抓你我的,”崔竹脸上带了点不常见的狠厉,“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会……!”
  元君玉怔了一下,追问:“常喜?”
  “世子还没得着消息?”崔竹转过身,长叹一口气:“五叔他……常喜,和宁冀彻底撕破脸了!”
  他说撕破脸,可这完全不至于闹到调兵遣将的地步,元君玉琢磨着崔竹这话里的真假:“他胆大包天了,为一点私仇过节,派人围堵南直隶的兵部大员?”
  “怎么会,他背地里,把我们都瞒过去了,”崔竹摇摇头,郑重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半年前他就四处搜罗,弄出一个通倭的罪名,七天前送去了北京——南京无一人知晓此事!现在北京的旨意还没到,他先带兵把宁家给扣了!”
  半年前,就是南京闹“倭乱”的那段时日,元君玉紧锁眉头,冷静片刻,按了按太阳穴:“你是京里来人,你一点法子都没有?”
  “和他比,我不过是下首,他要做什么,我也没辙。”崔竹苦笑了一下:“在北京的旨意到达前,他若说我也通倭,那我也只能束手就擒。何况,老祖宗如此疼他……当初在北京害了官宦人家的性命,也只是遣到南京干事……换旁人,早已经死在去辽东的路上了!”
  元君玉不言不语,显然不是想听这个,崔竹看出来了,又说:“世子放心,宁冀在朝中并非孤家寡人,且昨夜常喜他们去拿宁家的亲族家人,是碰了壁的……宁家的亲家是扬州大族,朝廷都不愿惹的,那个二爷,如今在兰泉寺……”
  他顿了顿,看着元君玉的脸色:“已经预先办下了度牒,现有僧司出面,只等受戒了。况他不过一介白丁,常喜不会拿他怎么样。”
  元君玉沉默着,可能是在想应对之策。
  崔竹劝他道:“世子先回府上,此时常喜专心对付宁冀一人,这火烧不到你我头上。”
  “可是,”突然间,元君玉狐疑地问,“常喜为什么偏要挑在这个时候动手?”
  山下再如何闹,山上还是一片宁静。
  耳边木鱼声笃笃的响,宁瑞臣诵了一遍心经,从蒲团上起身,推开僧寮的窗户,支着脑袋,看窗下的淙淙山溪发呆。
  这一排山房下尽是苍松翠柏,秋时仍是冷绿成片,宁瑞臣盯了一会儿,坐回房中,又把大哥给的表摸出来看看时辰,发觉那指针已然不动了。
  拨发条的功夫,宝儿端了晚斋进来:“爷,师傅们吃了饭了,我给你端来一些。”
  “放那儿吧,”拧了半天,那只表针总算半死不活地走动起来,宁瑞臣打眼外头,看不出什么不一样,“我听庙里的沙弥说,昨儿晚上有人在山门前闹了一回的?是出什么事了?”
  宝儿在门口扫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说:“听说了,是些地痞无赖闹事的吧,后来是方丈出面才调停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宁瑞臣嘟囔了一句,抬手给屋里点上灯,把一卷楞严经翻了几页,宝儿凑头过来盯住他:“爷,饭要早些吃。”
  宁瑞臣小孩似的贪凉,嫌那碗菜汤太烫:“过会儿吃。”
  宝儿从没能说动过他,噘着嘴出去,扫了半天地,有转到走廊外面弄落叶堆。
  禅房杂木或红或黄,宁瑞臣在房里看经,偶尔闲下来听着沙沙的扫地声,心中宁静稍许,正准备吃了那盘子斋饭,忽然听见宝儿在外面叫道:“你干嘛来了?”
  听他语气,不像是庙里的师父,宁瑞臣放下筷子,向门口过去。
  外面那来人可能说了什么好话,宝儿的语调略略平和:“你不准进。”
  僧房本来也不大,宁瑞臣两三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只看见寮房外的空地上两个人影对峙着,一个是宝儿,另一个风度翩翩的,秋天里还使一把扇子。
  听见身后拉门响,那人忽然回头,宁瑞臣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不期然和他四目相对,乍一下尴尬起来:“谢……谢老板。”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重新再见面,谢晏没一点窘迫,如果说从前他看宁瑞臣的目光尚可称为克制,那现在,就已经是赤裸裸的了,佛陀清净地,谢晏丝毫没有忌讳,放诞地说:“瑞儿,我来接你。”
  宁瑞臣看着他,觉得虚伪,觉得恶心,然而忽然之间,又多了几分悲哀——他们之间的感情,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了。
  “我在庙里待得好好的,你接我去干什么?。”
  谢晏“你要在庙里待一辈子?若你打定主意出家受戒,那这次只当我没来过。”
  宁瑞臣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但容不得他再往深了想,谢晏已经过来了,一道血红的残照投射在他们中间:“瑞儿大可再想一想,我这几日,就住在寺里。”
  宁瑞臣反感地退回一步,想让他知难而退:“你尽管住,我明日就下山回家了。”
  “回家?”一瞬间,谢晏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南京的事,你一概不知?”
  不等宁瑞臣答他,他就自顾自道:“也难怪,宁伯父一向疼爱你……这种事,他怎么会告诉你?”谢晏想了想,大概是回忆起从前往事,露出一个还算温柔的笑,说出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窟:“瑞儿,你回不了家的,宁家、豆蔻亭,如今都是守备厅的兵。”
  起先宁瑞臣不大相信,只当谢晏是口不择言地威胁自己,但越说到后来,他的脸色越差。
  “通倭大罪,连万岁爷也震怒了,除了下人杂工,都进了大狱,”谢晏把常喜无诏行事的事掩盖了,平淡的说着,“昨夜兰泉寺那阵动静,你知道的吧?那些人的来意,想必是被寺里僧人盖过去了——他们就是来拿你的,僧司的人昨夜拦在山门前,常督公的人马才没进来。”
  谢晏瞥了眼宝儿,那孩子也呆住了,他并不停:“伯父高明,在方丈那里放了你的度牒,若宁家出事,先把你送上山,借个出家人的名头躲避灾祸,可这能躲多久呢……瑞儿,你甘心,不明不白做了和尚?”
  宁瑞臣有些茫然,他知道谢晏不会在这上面骗他,想起此前种种的蛛丝马迹,为什么父亲忽然对他恶言相向,为什么嫂子久久不回南京,他全懂了。一夜之间,南京竟已分出了个胜负,宁瑞臣以前就模糊知道,常喜和父亲势同水火的,可这一天来的太猝不及防了。
  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嗓子眼滞涩着,和所有突遭变故的人一样:“我、我不信。”
  谢晏说:“我可以带你出去,南京风声紧,我们出城,走运河,转陆路,下南洋走一走。”他又说:“没多少时间了……伯父的案子,有心也难翻。”
  话到此时,宁瑞臣说不动心是假的,大难临头了,还顾得上什么恩怨呢,可他和谢晏对视的一瞬间,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南京是谢晏的聚宝盆、摇钱树,他纵有九死一生的险阻要蹚,也绝不会轻易放弃南京这块宝地。
  宁瑞臣冷笑,把宝儿叫回来,别过脸要拉上门:“你走吧。”
  谢晏以为他还有牵挂,调门陡一下抬高了:“别等他来了,他如今正在常喜家里,摆庆功酒呢!”
  他不说这句还好,他一说,就把意图全暴露了,宁瑞臣又是冷笑,忽然间下了决心,把宝儿往屋里一拽,眼角眉梢都带了明晃晃的怒意:“少扯别的人了,我还不知道你么?何况你还有家,却口口声声说要带我走?把我当成了什么?今日就算没有世子,我也不会跟你走,”谢晏还想辩驳什么,宁瑞臣把门砰一下关上,“别让我再见着你!”
  …………
  屋里人点了灯,有意为之的散开来摆着,四处都皴着毛茸茸的影子,没有优伶,没有谈笑风生的同僚,整个厅里只有一张桌子,几个人推杯换盏地喝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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