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落葬,又耗费好些时日,张神秀从墓地回家,又见到停灵之处空空荡荡,硕大的白蜡烛冷冷清清的燃,心尖像被活活剜去一块,不停淌血。从停灵处出来,本来还是好好的走着,突然就不对劲了。一下子,好像魂魄抽离了身体,死虾一样软倒下来。耳边谁在惊叫,张神秀听不清,怔怔地任由惊慌失措的下人们摆布自己的身躯,抬他的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动。张神秀被晃得腹内翻滚,一点斥责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真的死给他看了!
如此想着,却也并没有什么用了,人已阴阳两隔,如今惟有后悔二字而已。经这一回生死之事,张神秀仿佛看透红尘,瞒着亲朋,把在南京的钱财散了干净,自己寻了一处山房,借口清修去了。
作者有话说:
嗯谢晏就是故意的,但柳骄自杀也是他没想到的,他原本打算自己下手来着
第87章
“行啦,世子爷,都几天了,还生我气呢?”
崔竹闲闲地刮一盏茶盖,小指微微挑起来,似笑非笑的,叫人呈上来一碟鸡头米糖水:“喝点?”
元君玉看着屋外几个文人离开的背影,收回目光,淡淡一扫:“既知道我要恼怒,又何必拦我?”
“这个节骨眼,千万别闹掰,不然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还指着那些人为咱们办事呢。”崔竹对着屋外一扬下巴,“他们可是吹毛求疵的,容不得你的品行有一丝瑕疵。”
元君玉不说话了。
“哎,我说,张神秀那里的僧人道士,明日可都回去了。”崔竹凑近了些,那笑容里说不好是什么意思:“不去见见?”
借着僧人下山的机会,宁瑞臣也一道出来了,如今在系舟园边上和僧人们一道住着,每日诵经超度,偶尔的也打了两个照面,却因为宁冀流放的事,他们一次话也没有说。
元君玉知道,宁瑞臣对他失望了。宁冀分明不会加害元君玉,最后定罪书中,却为什么有这一条?
“我现在……见不了。”元君玉不知怎么,想尝一尝甜味,缓缓地捏起那碗糖水的勺,半天也没喝下去一口。他想起来官差押解囚犯北上辽东,那天他去送了,在城门外,已经没多少行人了,官差寻了颗树歇脚,见有人来,警惕地按上刀。
元君玉给塞了钱,押解的官差没说什么,解开木枷,稍稍背过去,意思是默许了。
在狱中的几日,让宁冀看起来憔悴不少,但仍有武官的挺拔。这个兵部尚书,元君玉统共没见过几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冀那双眼睛里是了然,是对前路的洞明,元君玉反而讲不出劝慰话了,斟酌着,双手奉上一杯酒:“好走。”
“多谢。”让元君玉没想到的是,宁冀比他想象中平易近人。
该到走的时候,官差摇了摇锁链,示意不要再耽搁。宁冀并起手腕,重新带上那副重枷,正要走时,却又回了头,将暗的天色里,宁冀张口说了几句话。
元君玉微怔,细细分辨,他说的可能是照顾哪个人,然而一晃就被风吹散了,宁冀微微颔首向他示意,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城门。
流放三千里,并不是砍头凌迟的死刑,可是元君玉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他大概是回不来了。
崔竹看他沉郁的模样,心里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拍拍他的肩:“我们这样的帝王身边人,难有长盛不衰的,帝王心向来如此。宁家既有极盛之时,当然也会想到落败的那天。”
元君玉拂开他的手:“宁家长子,后面怎么判?”
“还不清楚,”崔竹浑不在意,往后仰倒,长舒一口气,“看样子不会太重,只是能不能重回仕途,还难说。”
“你那件事,尽快去办吧,”忽然,元君玉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趁着风头还没过去,再加把火。”
崔竹难得严肃起来,把袖子抖了抖,保证似的:“放心吧世子爷,如今万事俱备,只差那一封檄文上京了。”
从崔竹那里出来,元君玉就不自觉走到系舟园附近的客店里去了。他虽说着不好见面,心里终归是想的,只是临到时又情怯了,在门前的茶摊坐下,喝着茶,眼睛还一动不动盯着客店里面。
法事做完,客店里住的僧人都要回山上了,几个青灰僧袍的僧人在门前将行装搬上马车,不多时,店里出来一个蓄发的少年,一样的僧袍,衬着苍白的脸,凤眼没什么神采,最近也瘦了不少,脱去一些富贵气。
元君玉下意识想躲一躲,已经来不及了,宁瑞臣明显是看到他来了,愣了一下。
此时僧人们上山的马车就要走了,不知怎么,元君玉恍惚觉得再不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要裂为天堑,还没想明白,他已经站在宁瑞臣面前了。
宁瑞臣的神情不太像他平时见过的任何一种,元君玉怔怔地想,变稳重了,甚至对他都有那么一丝疏离。
僧人们陆续上了马车,掀开窗对客店里吆喝两声,问还有谁没到的。
宁瑞臣挥挥手:“各位师兄先回吧,我晚些自己上山去。”
马车辚辚地转了向,往淡青的天边去了。
“在庙里还好吧?”元君玉抢他一步,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以前什么样,现在也什么样,山上清修,每天都一样的。”
不对,元君玉默默反驳着,明明不一样了。他心中一阵难过,想把宁瑞臣搂在怀里抱一抱,可还是怕吓着他,退而求其次道:“要是待得不好,就回来,我那里,总有你的地方。”
“算了。”宁瑞臣很干脆的摇头,抖一抖僧衣的下摆,坐在客店外的石板阶上:“庙里好,清净,想事情的时候,没有人来打扰。”
宁瑞臣说的是心里话,早上和僧众出坡诵经,午时用斋,晚间在讲经堂听经,他好像抛却了尘世的一切杂念,重复单纯的修行,偶尔会想起一些从前的烦恼事,想得清的,想不清的,此时看,原来都没有那么重要。
元君玉的心里像有一根针在哪里反反复复的扎,并不是大痛,可是时时刻刻的,没办法忽视。
“宝儿呢,怎么不跟来?是不是又怠惰了?”
宁瑞臣微微仰起脸,有问必答:“送回他自己家去了,我在庙里,其实不需要人伺候。”
元君玉小心翼翼坐在他身边,像是怕惊扰了谁,伸手很轻地盖住宁瑞臣的手背:“要是住得不舒服,随时回来,好不好?”
这不像是问询,反而像哀求,宁瑞臣竟也迟疑了,想把手抽走,但是元君玉拉住他:“都是我不好,别走,行不行?”
他凄凄地解释:“你年纪还小……”
宁瑞臣屈起手指,慢慢地捏了一把元君玉的手:“玉哥,我不怪你的,换了谁遇上这种事,都是一样的。”
“不是……”元君玉说不上这种感觉,张皇失措的,似乎眼睁睁看着什么在一寸寸离他远了。
他恨不得宁瑞臣在他面前哭着闹着发脾气,这样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然而宁瑞臣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无悲无喜,仿佛是顿悟了,这比什么都让他害怕。
“瑞儿,下山住两天好不好?”元君玉想尽办法,“我带你去扬州转一转?”
“玉哥。”宁瑞臣摇摇头,并着脚尖,很听话地坐在那没动:“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元君玉抛弃了自己那一点高傲的自尊,蹲下来仰着脸看他,想把心都摊开了给他看:“你还有我。”
在从前,宁瑞臣一定是会有无处藏身的惊惶的,可是这次他一点都不躲避了,直视着元君玉:“玉哥,我想不明白。”在家人离散时,他就了断了和尘世的第一缕缘,现在又参破了半幅红尘,一瞬间,并没有多少牵挂了。
元君玉的声音发颤:“有什么……不明白?”
在兰泉寺,宁瑞臣偶尔会想起自己一无所成的这十几年,他在父兄的庇护下浑浑噩噩地长大,倒也有几分快乐无忧,可是人终归要知人情、晓事体,终归要脱离年少忘忧,投身到浩浩尘世中去,如此才能算作“人”了。两者之间,到底孰轻孰重呢?
宁瑞臣沉默半晌,那斜飞的眼角轻轻颤动,流露出一段痴迷:“究竟是困在迷障中好,还是看破迷障好呢?”
第88章
晚些时候有场和文社的约,元君玉浑浑噩噩地到了地方,大伙早在那等着了。和太监的宴席不一样,这里没有伶人乐师,没有不像话的劝酒,只有清风雅香,茶客两三个而已。
屋里几个人坐一块,正聊着天:“……去辽东的路上,害了病……”
桌前的人闲闲地喝茶,说到了什么人,皆是满面唏嘘。
元君玉跨过门槛,还听见有人接话:“就这样去了,真是命途无常……”他一来,众人都把声音低下去,换了笑脸迎他:“世子爷,真叫我们好等。”
说话间,已经有人递了一盏茶来。
“方才说谁?”元君玉一反常态,没接那盏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他的手在颤抖。
递茶那人笑:“何曾说了谁的?不过都在问,世子何时到,世子何时到?可算盼来了。”
“谁得了病?”元君玉被人拉进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元君玉到大理寺走了一趟,幸而得以脱身,所以这次也有给他接风洗尘、去去晦气的意思。然而他这么问,那些知道中个内情的人都有些犹豫,怕又戳中他伤口,不好说出来。
有人忙转开,叫一声伺候的小厮端酒水菜肴:“没什么事,来来,就要上菜了。”
酒菜再好,元君玉无心去品,他知道的,这时候到辽东去的只有一个人,这结局他也早就意料到了,可万万想不到来得这样快!
在应酬交际里,元君玉向来如鱼得水,今夜是一点兴趣提不起来了,草草用过些酒菜,就恍恍惚惚往回走。走出半里地了,蓦地听到不远处有骚动,原来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水西门前,是城门口的几队披甲执锐的士兵正在出城,他也没在意,只顾往家里去,心里似乎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不断地刺着他的心口。
到了伯府大门前,他提起袍子就往里面跑,看门的以为是什么胆大包天的盗匪闯进来了,刀亮了一半,又险险收回去,一边叫一边跟上来:“爷,怎么没坐轿!”
元君玉没空搭理,快步穿过晦暗的游廊,下石阶,沿途把曲径两侧的花木冲得左歪右倒,大大小小的太监婢女闻声全跟过来了,慌慌张张提把灯笼,怕他要做什么疯事。
“去,给我研墨。”元君玉犹如醉倒,踢开书房门,展开一卷纸,双手微颤。
跟过来的太监不解:“爷,怎么……”
“写信,”元君玉一字一顿地,“给我送到京里去。”
南京消息传得果然快,天大亮,崔竹就上门了,不等元君玉说话,崔竹就把茶盏一磕,上下叮叮当当碰响:“世子爷,我说你什么好!什么法子不选,偏偏要用你的爵位换一个给宁家翻案的机会?”
元君玉懒得说什么,那不耐烦的神情,像是随时打算把崔竹扫地出门。
“这个节骨眼了,你怎么这么糊涂?就连我,我干爹,都不愿意和常喜对着干,你一封信写去京里,把他的脸给抽了,这下解气倒是解气了,你的命怕也到头了!”崔竹气呼呼地坐下来:“早说过了,我这里是万事俱备,你怎么不肯多等一等,非要逞这一时之快?”
“我等得,牢里的宁家人等不得。”元君玉淡淡的,面上露出倦容:“这个世子,我做得实在累了,拿去换宁家一线生机,也不算全无用处。”
崔竹冷笑:“我是怕你百般绸缪,最后却人头落地。”
“那也值得。”元君玉想,能让宁瑞臣知道,他愿意用一切把他拉回尘世里来,那也值得。
崔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手指绞紧了,又松开,忽然紧皱的眉毛展开了,嘴边是那熟悉的笑容,牙齿露出雪白的一缝,渐渐的,他笑得发起颤来,全然没个守礼的样子,疯疯癫癫的,笑声响彻整间园子。
元君玉听得汗毛倒竖,咬牙拍了把桌面:“笑什么?”
崔竹没有停下来,好半天,那不断颤动的肩膀才缓缓垂下,他双手捂住脸,向两边慢慢地抹:“我没想到!”他眼角有泪花,“我真没想到!”
“多少人八辈子挣不来的爵位,你为一个废棋,说扔就扔了?”
他说废棋,这让元君玉着实冒火,便威胁一般道:“再发疯,就滚出去。”
说完这话,他已经做好了动手的准备,熟料崔竹霍地站起来,伸两把胳膊:“你不赶我走,我也得走了。”
元君玉略略抬眼。
崔竹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我那好五叔,调了兵来,围了个文官的宅子。我得赶过去,救救人,免得这南京城再添血气。”他走出两步,外面探头探脑的下人纷纷收回目光,各自躲藏去了。崔竹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是否被听去,回头笑了笑:“方才的事,世子还是再考虑考虑,在这个位置,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去做的,也要顾及万岁爷的天颜。”
珠宝廊外一间宅院,此时静静的围了近百个锦衣卫,那朱门大开,里面锦衣卫的头领被请了上座,一个白鹇补的文官前前后后招待着,亲自端茶送来:“魏大人,不晓得此次过来,是何缘故?”
那上首挎刀的锦衣卫正是魏水,他翘着腿,懒懒散散地坐着:“这不是南京的倭寇头子才伏诛嘛,咱们督公发话了,‘为安民心’,让我来查查,各处是不是还有余党?是不是还要闹点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