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官道:“既是为民的好事,我自当全力支持的。”
他向后使个眼色,就有两个漂亮的女子托一盘白绢遮盖的托盘来,都知道那下面盖着什么,两人偏不说。魏水看起来对这孝敬没什么兴趣,把刀轻轻一弹:“督公说,恐怕大人这里,有点什么藏私了。”
那文官面色一变:“怎会!”
魏水示意他莫激动:“我看大人不是那等下作之人,今日就这样,你让我的人进来搜一搜,若没有,我回去向督公美言几句。”
“这……”
“若是阻拦,那只能——”
正说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个报事的,在魏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还未说完,天井外的影壁后传来洪亮的一声:“大人家里今日好生热闹。”
一群带刀的番子涌进来,比起魏水的锦衣卫,可称得是不遑多让,魏水挑一挑眉毛:“什么风把崔公公也吹来了。”
崔竹笑语:“怕是阵吹面不寒杨柳风。”
一时间,却没人懂得这两人的哑谜,魏水又道:“前阵督公还提起崔公公,说怪想得紧的,不知何时崔公公再去做一做,叙一叙家常话。”
“这阵子是没得叙了,改日吧,大约等天寒了,我才能去拜会的。”
魏水似乎沉思:“如此,我回去转告督公。既然崔公公来访,我再赖着不走,显得我多没人情似的,这便走了,二位留步吧。”
崔竹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
锦衣卫哗啦啦收了兵,那院子门前肃杀的气息顿时涤然一空。
堂上鸦雀无声,那被到访的文官早已汗如雨下:“崔公公,多谢了。”
“常喜这次来得巧,恐怕是他知道世子那边不能动,所以才挑了大人下手……方才与他鹰犬对峙,大人可受了什么伤?”崔竹关切道。
“无妨,不过受一点惊吓,倒没什么事……”
“如此便好,只是经此一回,要多安神养气了。”崔竹扫一眼幽深的内堂,眼底的情绪同样深不可测:“上次与大人说的,可备好了?”
“崔公公放心……”
两人耳语一阵,话毕良久,相视一笑。
第89章
刚刚过黄昏,魏水办完差回到衙门,就被人叫走了。
去的地方在守备厅,他单枪匹马的进去,刚一落座,就有人把他给围住了,明若白昼的厅堂,中,如水银泻地一般乍的亮出来一片白花花的刀光,森森的刺人眼。这是常喜私自招募的一支净军,个个能打,魏水的人都停在了守备厅外面,如果交兵,不知道胜算几何。
“督公人呢,”魏水到底是见过生死场面的,此时面不改色,高声向后堂喊,“这是哪门子见面礼,用到我身上,错了吧。”
半晌,没有人理他。魏水还有心情喝手边摆的茶,但说他不忐忑,那是假的。
他快速回想来时的一切,却一丝头绪也没有,是怎么了?崔竹提前动了手,还是谢晏泄露了什么?他的消息来得太迟,然而实实在在的是常喜布下的杀阵,这些兵满脸煞气,可不像是闹着玩的。
魏水盘算着生路,看着那一丛丛雪亮的刀林,只觉头皮发麻:“督公哪去了?为何不来见?”
大人散发这森森寒意,依然没人说话。
汗珠从额头滑下,魏水掌心发冷,后背冒着鸡皮疙瘩,想站起来,但那刀刃在几尺开外压着他,他根本不能动弹。
正僵持着,守备厅里间传来“喀”的一声响,随后是轻轻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过来了,魏水死死盯着那扇门看,忽然一阵风过,那里面出来人了。常喜穿一身火红的赐服,玉带皂靴,却不知怎么,有种困兽般的挣扎。
看见魏水坐在那里,常喜冷冷地啐了一口,嫌弃地抖抖袖子:
“魏同知,我侄儿家里的饭,好吃不好吃?”
魏水脑子转的很快,心里知道必定是崔竹做了什么了,立时要解释:“这是哪里话!卑职不过与他说过几句话,万万不是督公所想那般!”
“好啊 ,事到如今了。”常喜阴狠地瞪着他,半晌,忽的翘起嘴角:“魏水勾结倭寇,祸乱南京,如今又害得宁指挥不明不白的死了。
魏水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常喜已经轻飘飘丢出一句:“拿下。”
说是拿下,可是那些兵手里的刀却不含糊,天罗地网一般齐齐往他身上一剁,一个大活人顷刻就成了血泥。
昏昏沉沉的,几道烛光来回交替着。屋里人在睡,酣沉间,听见砰咚砰咚的跑动声。
“老爷死了……!再等会,官兵就来了……”
“……乱刀砍死,方才有太监送了血衣回来……”
“走吧……”
“哪里去……”
“钱都放在哪了?”
夜风猝然吹过,小阑干猛地惊醒,耳边的声音仍然有恃无恐,像是什么人边跑边商量着,声音忽远忽近的:“屋里还有一个,他……”
电光石火的,一道声音像把刀一样骤地插进来:“老爷都死了,管这干什么,一把火烧了干净!”
蓦地有什么摔倒的声音,砰砰两声脆响之后,屋外霎时亮起熊熊的火光。
有人纵火!
小阑干彻底醒了,混混沌沌的只晓得大概是魏水丢了性命,慌不迭光脚爬起来,看见窗外的火光,头一个反应是推窗,奈何撞了几下,根本撞不开。他又乱叫了两声,外面的下人都忙着搬着宅院里的财物,压根没人管他。
火焰烧得很快,从后窗缝一下窜到了屋里,浓烟丝丝钻进来,迷得人睁不开眼,这屋里挂的都是丝幔,不多时,全都燎起焦黑的边,小阑干绝望了,跌坐在紧闭的门边,想透过缝隙看一看外面。
也是他命不该绝吧,那些乱糟糟乌泱泱跑动抢财物的人影快散了的时候,亮堂堂的火光里突然闪过一道影子,一下子就扑在闩紧的门锁前,不知道拿了一块什么重物,狠狠地砸起锁来。
“哥!哥!”细细的少年嗓音,劈头盖脸落在小阑干天灵盖上。
门砰地被踢开了,热浪如龙息一般席卷而出,玉团儿跌了个跟头,连滚带爬地把小阑干拖出来,发足往院子后角门外的竹林里跑,刚一出来,那火就烧上了房梁,再晚一点,两个人都没命了。
劫后余生,小阑干狼狈地趴在满是水珠的草地上,一边撕心裂肺的咳,一边几处破碎的语句:“你、你怎么……在……”
“你看。”玉团儿没回答他这个问题,悄悄把包袱拉开一点,露出里面金灿灿的亮光。
都是金子珠宝,小阑干倒吸一口气,瞪大了眼:“你——”
“有偷的,有攒的,”玉团儿承认了,飞快地塞回去,远处的火把他的脸映得亮堂堂的,“死太监通倭的事泄露了,现在讨伐他的文章满天飞,这会儿没工夫管我,什么我都准备好了,哥,我们能过好日子了。”
玉团儿一把把他拽起来,往乌漆漆的夜色里跑:“再也别做这一行了,咱们回乡下,种地去!”
两个细瘦的身影从重重火光里跃出来,到了更深的竹林里去,沙沙一阵响,再没人找得着了。
…………
堂下过来两个佩刀的番子,往地上一跪,等着上面说话。
崔竹正写信,头也没抬:“捉到没有?”
那两个番子不敢抬头,好一阵,才说:“督公,那谢晏事先得了风声,现往南逃了。我们去查,他的家产已不在南京……”
“好个谢微卿……真以为有两个钱,就能把南京官场左右了……罢了,狡兔还有三窟呢,”崔竹冷哼,“何况是他了。传我的令下去,封锁江淮一带的水路,往浙江、福建的船,全部要查,若有两省的官阻拦,先砍了再说!”
“是!”
崔竹面色肃然,轻轻把笔架起来,伸手看昨日送来的邸报。
和常喜那次不一样,这回京里的旨意雷厉风行地降下来了,北京那边似乎大为震怒——南京文官的檄文先到的,然后是元君玉奏请彻查的折子,都把剑锋指向了常喜,一夜之间,春风满面的常守备被打入万丈深渊。
纵然常喜垂死挣扎,推出一个魏水来顶罪,也显然不足以交代,隔天就有人去摘常喜家里挂的匾了,崔竹还记得他那不可一世的五叔被五花大绑抬出来的样子,一时舒展眉头。
一锤定音的,还是宁冀的死,如此,摆布江南官场,构陷朝廷命官,常喜这回彻底翻不了身了。一切都如崔竹所料,分毫不差,寸厘不偏。
接下来,无论抓不抓得到谢晏,都已不能再左右此事的进展。他微微一笑,方才那副盛怒的神情荡然无存。
南京城,从此改名换姓了。
也是因为没人了,崔竹不必再伪装什么,甚至轻哼了首北京街头巷尾传唱的小调,才唱了半枝,忽然外面有噔噔的脚步声,进来一个穿青的宦官:“督公,有人来……”
还没等说完,几个脸生的人已经在外间的走廊上站定,看来是和外面守门的护卫起了冲突的,崔竹家里也有兵,但是非到不得已,不会见血,这几人与护卫大概也是拳脚过了几下,没什么大事。
后面喳喳的有太监的说话声,走出来的是元君玉,常服,不戴冠,明显是来找麻烦的。
崔竹知道他来者不善,但依然叫人奉茶端水:“世子爷,怎么了?”
他如今得势,元君玉给他面子,坐下来,直截了当说:“为什么不告诉我知道?”
崔竹装着没懂,还是那副无所谓的笑容,翘起一边脚,倚在椅圈上斜斜地看:“什么事?”
这样子着实令人火起,元君玉一把拍在桌子上:“你把我、把南京耍得团团转!”
“我和世子爷和和气气的,世子爷怎么还恼上了?”崔竹一听,反倒笑了:“怎么就成我的主意了?”他一点不在意,笑着起身,远远审视着外面元君玉带来的那些人,“不是上面的意思,我可不敢办。再说了,世子爷莫非真的以为,仅凭你的分量,就能把这个南京守备太监的位置给撬动了?”
趁着元君玉愣神的片刻,崔竹缓缓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这可是……天大的笑话啊。”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船行第七天,船上已经断了淡水,谢晏心里明白,再不靠岸补给,自己出再多的金子都没有用。
这一路上,他为掩人耳目,换了四条船,再估摸行路时日,现在还在浙江沿海飘着,要到南洋去,还需费不少周折。谢晏计划的是,暂时在泉城躲避一阵,南京与福建之间,毕竟路途遥远,朝廷的通缉在这里形同废纸。
谢晏拨开船舱的窗户,朝外面的海面看了一眼,这时夕阳将坠,血一样的光点燃了整个海面,粼粼地翻着赤色的浪花。
不大吉利。
他缩回了船舱内,守着他那个大匣子,静坐了一阵。
从南京一路逃出来,他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夜之间,常喜就倒了,南京这些官,真可谓命途坎坷了。
船上忽然有点骚动,一下子,忽然从南向西,改了航线。谢晏心下警觉,把匣子藏好,翻身起来去到甲板上。整艘船都是偷渡客,有盐贩子,也有人牙,从南京一带到福建,再到暹罗安南这些地方,遍布他们的足迹。甲板上没什么人,寥寥几个也在一脸晦气往船舱去躲,交头接耳神色紧张,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一边走,一边望向同一个方向。
隐隐有不安的情绪笼罩着船,谢晏摆出强硬的态度,询问了水手才知道,前面有一艘倭船。
向来遇见海盗,躲不过,就只能交银子,前面很快架起了阵势,那样子,不给钱不让走人了。船老大出来主事,要调转航线,暂时靠去港口躲避。
船上的其他人不同意,他们有的是通缉犯,有的是改名换姓的死囚,一上岸就要被抓。
不管如何,船老大一意孤行,调转方向,往浙江沿海靠拢。船上乱了,有的吵着要下船,有的争论着赔钱的事宜,更有几个凶悍的,和掌舵的舵手打起架,一定要按照原路航行。
他们在这吵吵嚷嚷,那边倭船显然没了耐性,张满帆,一路驰行,船上人惊叫着,扑来扑去,一下要向左一下要向右,谢晏想出来主事,可一群大老粗,谁也不听谁的,嗓门震天去了,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点了船上唯一一门大炮的引线,轰一下天崩地裂一样的震动,海面上瞬间激起数丈高的水花。
对面倭船摇摇晃晃,躲过了轰击,这下坏了,那边船上被惹恼,大概也不谋财了,片刻之后,一枚炮弹破空飞来,连震得船上人脚步不稳,扑通扑通掉进海里。侥幸攀住栏杆的,却也发现船体被轰开一个大洞。
倭船报了一炮之仇,大约也不想要什么钱财了,转舵扬长而去。
谢晏勉强维持平衡,耳边还是炮弹炸开后的耳鸣,他摇摇脑袋,想快些回船舱歇息,一转头,被甲板上混乱的场面吓呆了。
硝石味,海腥味,一船人破碎的呼喊里,有几个字让谢晏猜出来了。
船沉了!
跳海呀!小船呢!
船身微微歪斜,甲板上乱作一团,所有人东奔西跑你推我搡寻找生天。此时有个与谢晏有过交情的水手把他拽到一边,悄悄地下到下层,指了一艘小船给他看:“老板快下去,有水有粮,我们乘这个先走!”
“救命之恩!”谢晏正感恩戴德,猝然想起他放在船舱里的匣子,那里面是他前些年在南洋办下的假文牒和一些金子,没了这个,他事先转移的金银根本不能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