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神秀仿佛真的看淡了:“我这一生,总是随波逐流,难得有一件我能够自己主张的,我想,这何尝不是天助我解脱呢。你也不要总拦我,到底,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谢晏望向别处,不知盘算着什么,语调微涩:“你们做了神仙眷侣了,我真是……”
张神秀看着他,脸上有方才浮想联翩后的红晕:“你把家里那个接来,一样的。”
“说得倒是轻松,”谢晏拍拍他的肩,“走吧,这么久,他该醒了。”
“那好,明日宴请宾客,我还要不要出席?”
“你的园子,怎么能不来?”谢晏含笑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那种少年意气已被消磨去了,那稳重态度,让人看了无比心安。
这也是最后一回了,张神秀不免动容,向他拱了拱手:“这么多年……”
“唉,回去吧,回去……”
谢晏走后,张神秀到卧房前转了一圈,柳骄自是没话对他说的。张神秀放下了心结,即便此时柳骄不理不睬,他也觉得来日方长,终有冰释前嫌的时候,倒也没多停留,心里只想着明日之后再无烦忧,于是对明日的宴席上了心,把乐班都叫来发了些银钱,又说这是最后一场戏,务必要尽心尽力去演。
到了第二日,系舟园热闹非凡,张神秀昨日安排了一天,早上得了空去看柳骄。
说不忐忑是假的,张神秀想起初见他时,此时比那时不遑多让了。撩开床帘,柳骄压根没闭眼,他一来,就如临大敌地把他看着:“找我干什么?”
张神秀犹豫道:“外面要开席了,你去不去?”
“你的应酬,和我没关系。”
他这样冷淡,张神秀心里刺痛,遮遮掩掩地:“你……想不想走?”
“走?哪儿去?”柳骄讥讽地:“要过穷日子的地方,我不去。”
“柳骄,我……”他结巴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我累了。”
“好。”张神秀悄悄把帘子放下。
忽然一下,里面急促的咳了一声,少顷才说:“少喝点……你酒量不好。”
“好。”
“我没原谅你,知道不?”
“……好。”
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神秀离开了。柳骄躺了一会儿,心里有些乱,不明白张神秀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好半天过去,外面的宴席应该是开了场,有悠悠的竹笛声飘过来,柳骄翻了个身,把窗户支起来一半,刚往外探个脑袋,对面长廊尽头就有两个人走过来。
看样子,是今天来家里唱戏的,一个班主模样的正哀哀求着身边那个小戏子。
“都吵起来了,指着要您呢,快去吧……”可能是风头正劲的哪个戏子吧,也只有十几岁的样子,听见班主求他,就风标地往宴席那里走。
“找我的?姓谢的,还是姓张的?”
“去了不就知道了……管是谁呢……”
“那不一样,谢老板有家有室的,早年这种人的正室,不是寻死就是来找我的麻烦,我何苦来呢?”那戏子轻佻地翘着指甲:“要我说,这些人真是死了才干净。”
“祖宗!快别说了,走走,那边催死了!”
那个小戏子款款地摆着腰,一路从柳骄房前到了园子中心,席上的人见他来了,都起着哄,把他塞到张神秀身边坐下,不晓得又怂恿了什么,几个人就把张神秀架起来,和那小戏子一块往房里送。
柳骄跟过去了,躲在转角处看他们来来往往举杯,背上有些寒意,抓紧衣襟,拢了一把。
“他再也不必忌惮世子的威压,玩个伶人,这有什么奇怪的。”谢晏那边碰了杯,借着戏子们细白的手腕,仰头酣饮一番,半晌又说:“这个张术舟,醉了到后面去,还不出来。”
席中几个人贼眉鼠眼地笑:“怕是压着太久了,这下子,要……”
寻常时候,要是听见这些过分点的话,柳骄就该大吵大闹了。
可现在出奇了,柳骄站在转角廊檐下静静听着,心里只觉得这并没有奇怪的,好像这一切是早有预料,他一步一步慢慢回了房,一点波澜也没有,把张神秀给他的一只玛瑙环儿摊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好半天,才一牵嘴角,随手扔到不知何处去。
过了会儿,外面的戏又开锣了,莺莺燕燕唱起来,好不热闹,柳骄恹恹地倒在床上,忽然胸中冒出一股不平之气。似乎隔着几道墙,也想和那外面的戏子比一比似的,爬起来,把脸随意擦了一擦,扑粉描眉,又把那水红的戏袍披上了。
揽镜自照,好一个俏生生的女裙钗,真非寻常俗世可以寻见的玲珑洁质。可偏偏是被这一副最无用的色相所累,世人只见得到色相,别的反无心思去看了。
柳骄坐了会儿,到底没开口唱,墙外面太喧闹,闹得他心烦,辗转着,他想着师父,想着一些朋友。想着他爱财,皆因恨财所起,他恨人,却皆因爱人所起,世上种种因果,原来尽头处都是这般荒唐。
外面的乐声换了几次,这次是他熟悉的调子,应该是在演南柯梦。柳骄听了片刻,想:怪道世人都爱做梦,只是梦醒时多凄凉呢,人若能从此一睡不醒,也算个好下场了。
这么想着,他迟疑着捏起桌上的瓷杯。
茶杯打碎了,没人来问,柳骄把碎瓷片抵在脖颈上半天,没舍得下手。戏里寻短见多简单,在自己身上竟是件难事,眼睛满屋子瞟,一会儿想吞些药,又想起从前见过的毒死的人,尸首发黑可怖至极,他实在不想那样。
临了时盘算着那些爱物,却也没什么了,只有一盒金子,他出其不意的想着,都说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偏要带走,金子又不像情啊爱的变来变去,从头到尾,金子就是金子。
想明白这个,柳骄觉得一身轻松了,在屋里踱几步,想洗掉脸上的粉黛,但临到时,还是停下动作,维持了这份明艳。抱着他的宝贝匣子,躺在錾金的贵妃榻上,水红的戏袍敞着襟,粉艳艳的面颊,红彤彤的口,吞炒豆一样一粒粒地咽下金子。坚硬的颗粒划在细细的嗓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地梗着他。也许有十几颗下了肚吧,脖颈也憋成紫色,他翻着眼,闷着头颠来滚去,不肯惊动院外的人,呜呜仰脖乱滚了一通,一股腥气上来,再没动静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完结倒计时
第86章
酒过三巡,有小厮从外间匆匆赶过来,对着谢晏耳语一阵,那谢晏举杯的手顿了一顿,眼中竟然流露出些许迷茫不解之色:“我晓得了,回吧。”
又喝了两盅,谢晏推推边上的人:“术舟醉成那样,我看看他去,你们先玩着。”
旁边人挤眉弄眼:“人家玩人家的,你凑什么热闹?”
谢晏笑笑,没说话,往张神秀醒酒的屋子过去了。
那屋不大,一张小榻,一条过道,榻前有醒酒汤,张神秀头重脚轻的,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叫了几声都没人来服侍,挣扎着伸手去那那碗汤,忽然感觉到有谁在摸自己。一只柔软的手揉着他的胸口,张神秀迷迷糊糊叫一声:“柳骄?”
那人只是笑,接着想坐到他身上来。
“我喝醉了,”张神秀口齿不清地,“……等醒了、醒了说好不好?”
那人偏不依了,得寸进尺地乱捏着,张神秀翻个身,无奈道:“好了……”
倏地一阵光透进来,张神秀被刺得眼睛发涨,一时间清醒几分,身上压着的重量也轻了,耳边“哎哟”一声,是谁摔在地上了,接着是谢晏的声音:“术舟?术舟?”
张神秀醉眼朦胧的,总算看清了,刚才那骑在他身上的不是柳骄,是个从没见过的伶人,他霎地的清醒过来:“你是谁?”
“过来唱戏的,”谢晏把那戏子往外赶,“心术不正的东西。”
听及此话,那戏子竖起眉“呸”了一声,“下次再叫老子来,哼——”那戏子冷笑着,看一眼谢晏,“老子可不给你脸了!”
说完,往屋内啐了几口,一扭腰没影了。
张神秀捂着头:“还好你来了,不然给他知道……”
“术舟,方才……”谢晏迟疑地给他递醒酒汤,“柳骄好像看着了。”
张神秀唰一下坐起身,往身上胡乱套外衫:“谁见着了?我得看看、我得看看去……”
他也不管谢晏在后面说了什么,穿上鞋就往外走,外面台上的戏唱完了,正调弦开另一场,他也没空去理会,一径往柳骄的卧房那里去,身后的笛声领着新上台的巾生出来,飘进他耳朵的是折《一江风》:
意阑珊,
几度荒茶饭,
坐起惟长叹,
记西楼唤转,
声声扶病而歌,
遂把红丝绾,
蓝桥咫尺间……
张神秀心神不宁地,推开门时,还能听见重重白墙那边落地的曲声。
“蓝桥咫尺间,谁知风浪翻,常言道好事多磨难——”?
…………
谢晏把轿子停在侧门边,叫人进去通传,一会儿人就回了,说:“督公见客,让咱们先回去等。”
“什么人在里面?”
那人面有难色:“里面的公公不肯说。”
“……走吧。”
谢晏看出常喜家里气氛肃穆,此时去找他,怕也只能讨几句骂罢了,遂不去触霉头。
那大太监的家里来客也不是别人,正是病居几日的崔竹,他现下坐在常喜右侧,哪里有一点生病的模样,面色红润,两眼有神光,正喝着一盏茶。
“五叔,行了吧,为一点小钱,你还真要把他给杀了?”崔竹揉着眉骨,岔着两条腿,有点威逼利诱的样子,“给人出气,也要有个限度。”
“谁说我是为人出气了?”常喜阴恻恻地笑了,慢条斯理抿着茶:“他一向和我作对,他背后是谁,我能不明白么?杀个小卒,我三哥一向是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的,怎么今天还心疼了?”
崔竹听明白了,这显然是打算和自己撕破脸皮,他松了把手腕,站起来打了几个转,忽然一脚踩上凳面,转身卷起一阵风来:“此话莫让别人听见,否则真不知怎么解释的好——开国忠义伯的后人,也算小卒。罢了吧,五叔且看这个!”
他从袖中抄出一封信函,信上印的,乃是当今大内呼风唤雨的那个老人的私印。
常喜面色忽变:“老祖宗……”
“老祖宗知道五叔对世子颇有微词,离京前,特将此书交给我,嘱咐我千万要保护世子的安危……毕竟老忠义伯,就是死在宦官手上啊。”崔竹拂一把凳面,缓缓坐下:“审时度势,五叔自然明白,何况又是老祖宗的吩咐,忠义伯的名头,不论到哪里都用的上,更不要说那姓谢的能给你的,侄儿也能两倍奉上,何苦图一时心急,丢了官场的人脉呢。”
常喜嘴硬着:“一会抓放的,我的脸往哪里搁?”
崔竹大概是只想保住一个元君玉,很不耐烦:“不是还有个宁冀?最晚明天,京里的消息就要到了,我只要世子安全无虞,别的人怎么弄,还不是听凭五叔处置?”
“你说的轻松……”话至此,常喜已经有松动的意思,“没个由头,怎么放?”
崔竹话里有话:“咱们南京城里,相互陷害的事儿还少吗?”他不管常喜面色如何,自顾自地把老祖宗的信函收回袖内,“编排一个,对五叔来说不算难吧?”
“好侄儿,你出息啊,”常喜斜斜觑着他,轻飘飘扔出一句,“回去等着吧!”
世子不过被扣押了两天,第三天清早,人就放出来了。紧跟着来的是北京的圣旨,简直没让人喘上一口气,南京三司迅速提审了宁冀,通倭误兵、陷害世子的一干证据扔出来,本是要剐的,奈何北京那边发了话,念及从前祖上有功,况宁冀随驾多年,只判了一个流放辽东。常喜与宁冀争了二十年,忽然一朝旧恨随风去,如何不让人心空。
至于宁家其余人,长子如今丢了官,还在刑部关着,正待京里发函来处置,其他亲眷,或躲或藏,更有甚者改名换姓,唯恐被波及,所幸是今上仁善,并未追究,故而官府对这些人没有过多追查,抓过的,问一问便放了。
南京重新回归宁静,兵部尚书再一次空悬。
而如今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却是另一桩平民家事。
说一个张姓徽商,家中有一名义弟,忽然间暴毙而亡,这商人倒有些情义,替这个并不相干的弟弟收了尸,又把其丧事大操大办了,棺木錾金描银,陪葬无数奇珍异宝,接着请了百十个僧道在家里做法事,纸扎香烛无不费大笔银两,那一园子进进出出的,全是权贵富户,吊唁者每日不下百人。
豪奢的丧事每年都有那么一两场的,但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那系舟园前的一场冲突。
忠义伯的世子带了十几个人,都带了刀枪之类的,气势汹汹把系舟园门口围堵了,要那园主交出尸身,否则便不肯走。本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不知怎么,那世子突然变了脸色,叫上他的人回去了。
因是城内两个颇有影响力的人,后面来吊唁的宾客,并没有提起,一切如常,张神秀内外操持,到了送殡下葬那日,更是铺张,浩浩荡荡的素服队伍,两道并念经的和尚和打谯的道士,一路上鸣锣开道,官府那边早已经打点过,故而并无人来阻拦,见到队伍,更有官差替其开路的。
一场丧事办下来,张神秀虽身心俱疲,但也结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谢晏知道,自然是高兴的,只不过面上并未表露,心中实则已然在算计如何利用这些人脉,平日里张罗丧事里那些琐碎小事,也更为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