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在南岐旧主手上受了刑,没有细说刑罚的内容,但看这两道经年不愈的疤痕,足可以猜到那是何等残忍的酷刑。
慕容特意叮嘱过,说楚韶双手提不了刀剑和重物,让他们多加呵护。
“你思虑得比我周全,要去也行,姐姐陪你。”楚明姿说:“他们要比文也就算了,如果是要比武...幸好,外人也不知你会武,应该没有人敢拿这个为难你。”
楚韶并不逞强,却也不是个怕事的:“我绝不会让别人下王爷和楚家的面子。”
——
楚明姿应了雅集的请帖,楚宏和宋氏也知道拒绝不得,总不能让楚韶一辈子窝在楚府不外出见人,倒好像是楚家心虚落实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嫡子上不了台面似的——明明楚韶是很拿得出手的。
“明姿,你照顾着点弟弟,别让人欺负他。”宋氏在两人坐上马车后,掀开帘子如是叮嘱。
楚明姿今日换掉了广袖长裙,穿了一身干练的劲装,脱掉了闺阁女儿的柔弱习气,倒有几分武将的风范,像是随时要为了保护幼弟上台和人打一架似的。
宋氏知道女儿会些拳脚功夫,也相信她能在雅集之中与那群公子小姐巧妙斡旋,有明姿陪着,她总归放心些。
“小韶,听娘的话,切不可逞强。”她又转而叮嘱楚韶。
楚韶点头应下:“母亲放心。”
今日他去雅集,淮祯还不知道。
裕王在外征战半年,随州需要他亲自过目的公文堆了有小山高。
昨夜楚韶本想去知会一声,走进书房看到啾咕左手边堆着一摞半个人高的未过目的公文,右手边堆着一摞小花瓶高的批阅过的公文,他时不时拧拧眉心,拿朱笔在公文上画上几笔,连茶都顾不上喝。
这让楚韶想起了愚公移山的典故。
那一大摞未过目的公文就是啾咕要移的山。
为了不给“愚公”增加负担,楚韶就没说今日他要去雅集这件事。
楚家的马车停在了“集雅小苑”外,门口的小厮立即取了小凳上前迎接贵客。
集雅小苑是城中富户所设,园内有山有水还有吃喝玩乐俱全的小阁楼,深受随州城中有钱又有闲的富贵子弟青睐。
此处也不是头一次承办雅集,楚明姿牵着楚韶,熟门熟路进了小苑。
小苑内的假山上各自设了坐席,高低错落有致。
“坐在高处的是官宦家的公子小姐,次一等的是受到赏识或者已经有功名傍身的秀才举人,再次一等。”楚明姿指了指假山底下坐着的那群男女:“都是些商户人家的子女。”
士农工商,商户出身的人哪怕再富贵,在这种雅士集锦的场合也是最末流的一等。
楚韶扫过小苑内的众生百态,虽说等级划分明确,但那群富贵人家的身边照样有人簇拥。
他审视苑内众人时,苑内众人也在审视他。
“好俊的公子。”有女眷躲在团扇后小声与同伴嘀咕。
“这就是楚家认回来的嫡子,据说在岐州吃了不少苦,是咱们王爷把人救回来的。”
“王爷真是心善。”
“长成这样,王爷当然心善,要我是男子,我也对他心善。”
只当没听见这群姑娘的调笑声,楚明姿领着楚韶往小苑腹地中去,离中心地带近了,楚韶就瞧见了那个坐在假山最高位的刺史之子孙皆。
见他品相尚可,可惜身上穿金戴银穿红着绿,像只带着大金链子的花孔雀,官宦子弟,品味还不如商户之流好,只用一个字可以概括:俗。
浮于表面的俗气,不知内里如何。
楚明姿简单同孙皆打过招呼,孙皆对楚家长女的容貌颇为欣赏,因此也回了个笑脸,然后便把视线落在她身边的楚韶身上。
岐州来的蛮子,就算是长成天仙的样子,也是碍眼的!!
“楚公子是福大之人啊。”孙皆一开口,酸味就熏满了整个小苑上空,“听说你前段时间宵禁之后,还敢跑去敲王府的门,这要是被巡逻的官兵遇到,可是要被抓去打板子的。”
都不用楚韶亲自开口,楚明姿上前随意行了个敷衍的礼,说:“孙公子还不知道吗?我家小弟进出王府自由,这是王爷特许给他一人的恩典,并不违制。”
孙皆:“王爷是最公正明理之人,他怎么可能给楚韶开这种特权!”
楚明姿无辜地反问:“那你该去问王爷,哎呀,我忘了,王爷轻易不见外臣之子,这样吧,我让轻煦代你去问,就说孙府的公子也想求得王爷的恩典。”
楚韶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楚明姿:姐姐阴阳怪气第一名啊。
第24章 锋芒(一)
孙皆从前就因为想在淮祯面前出风头而闹出过不少笑话,随州谁人不知刺史之子孙皆是拼了命地想蹿上王妃之位,随州上下也都知道,王爷是何等嫌弃这只在眼前乱跳乱蹿的花孔雀。
孙皆自记事起就在吃王府的闭门羹,他自认没这么大的脸面让淮祯给自己恩典。
正是因为他没有,所以才这般记恨楚韶!
眼看嘴上得不到便宜,他一挥手,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入众人视线——这是孙府养的才子赵无专。
朝堂之上拉帮结派为当今皇帝所忌惮,但如果是培养门生入朝为官,变相收拢人才,皇帝是不会有意见的。
朝中五品以上的文臣大多会在家中培养一些有潜力的外姓后辈,出资供他们读书,日后如果科举中榜,这群才子便是他的门生,门生一多,在朝中的话语权自然就能提高。
“赵无专是随州最年轻的举人,也是今年春闱的状元人选。”孙皆开口就把赵无专抬得极高,说得好像这位就一定是未来的状元一样。
赵无专上前朝楚韶拱手作揖,“听说楚公子文采斐然,不知可愿赏脸同在下切磋切磋?”
楚韶知道推脱不得,客气地回了一礼:“赵公子谬赞了,既然来了雅集,我也乐意为各位助兴。”
只要不动手,楚明姿就不担心。
她莫名觉得楚韶的才华绝不输于某位状元之才,虽然楚韶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这方面的能力。
不过腹有诗书气自华,有些东西不用刻意展示,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就请少爷出题。”赵无专同孙皆说。
看似把主动权交给了孙皆,可随州谁人不知,孙皆腹中只有半桶墨。
早在雅集开始前,赵无专就替孙皆拟好了诗题。
孙皆歪嘴一笑:“就以‘裕王破南岐’为题,各自作诗,由在场的各位才子品评,谁得票多,谁就获胜。”
此题一出,在场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嘀咕:怎么跟政事扯上关系了?
此前的雅集,诗题都是花草树木或者才子佳人情情爱爱这类风花雪月之事,极少极少,会牵扯到当局政事。
不为别的,众人聚集在此处对政事高声阔谈,如果被有心人听了去,参他一本就有苦头吃了,前朝文字狱的前车之鉴还少吗?
虽说“裕王破南岐”是个典型的歌功颂德题眼,一看就是孙皆刻意要拍裕王殿下马屁的,轻易不会出错。
但还是不妥,十分不妥,虽知不妥,却无人出声抗议。
楚明姿也知这可能是个坑,不过就算楚韶说错了话,淮祯应当也不会生气的。
赵无专有备而来,一口气作了三首七言诗,每一首都得到在场文人的叫好,诗句字里行间都快把淮祯吹捧成天龙转世了。
“楚公子,该你了。”赵无专忽然补了一句,“在下听闻你自六岁起便被岐人收养长大,如今看着南岐亡国,心中想必很不好受,让你作诗歌颂恐怕是在为难你,但你既然已经回了随州,还希望你能放下对旧国的眷恋,安心依附于中溱才是。”
赵无专在楚韶面前是微微躬身的,但他的眼睛一直抬着,和楚韶对视。
楚韶听出他这话在一石三鸟。
先是提醒在座诸位楚韶曾是南岐亡国之民,再说裕王对楚韶本该有灭国之仇,最后敲打楚韶认命归顺中溱。
“赵公子想来是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楚韶厌极了在这种场合装腔作势的姿态,开口第一句话就把赵无专谄媚的嘴脸砸了个稀烂,他反问,“你一个举人,怎敢当众挑拨中溱子民和裕王的关系?”
赵无专猝不及防:“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在座诸位都知道,我幼年不幸,被拐去岐州受尽苦楚,是王爷攻城拔寨,救我脱离苦海。我既是随州楚家的血脉,自然从始至终都是中溱子民,赵举人开口就把王爷于我的救命之恩丑化成亡国之仇,这还不叫挑拨?!”
赵无专急着反驳:“你颠倒黑白,我从未说过王爷半句不是!”
他原以为楚韶刚回随州是最好拿捏的软柿子,就算被自己言语暗讽几句也得乖乖受着,没想到楚轻煦却是个被打一巴掌立刻还击十巴掌的人,眼下当真是措手不及,风度尽失。
楚韶冷冷一笑:“你嘴上当然不敢,但你心里对王爷,乃至对在座所有人都心怀不轨。”
在场众人哗然,本来是看别人家烧房子,现在发现这把火好像要烧到自己头上了,一下紧张起来。
楚韶转身问高高在上的孙皆:“孙公子,今日这诗题是你出的?”
“...我...”楚韶明明是在仰视他,孙皆却有一种被他反过来压制的恐惧感,他早听出话头不对,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楚韶看他被一句话砸懵,就知这人成不了大器,也没这么细的心思:“看来不是,你没这个脑子。”
“你!!楚轻煦!!”孙皆气得险些从假山上滚下来。
坐在一旁的楚明姿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楚韶继续看着赵无专,推理道:“应当是你怂恿孙皆出这种诗题,你想的是,孙少爷对王爷仰慕已久,此题必然很得他心,而你早早准备三首好诗,拿到众人面前诵读,既炫耀了自己的才华,又在无形中捧杀了裕王的功绩。”
“你...你污人清白!!我对王爷从无不忠之心!”
“你在诗里将王爷比作天龙,天龙一向是帝王的代指,淮祯如今只是亲王,你直接替他在诗里篡位,如果今日我附和你,有朝一日这些诗传进京中,传进皇帝的耳朵里,你让王爷如何自处?!”
楚韶寸步不让:“淮祯一向功成不居,你一个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鼠辈却想拿着数万将士以命博出来的功绩来谄媚上级给自己脸上添金,为此不惜陷裕王于不义,这还不是捧杀!?”
“!!!”赵无专哑口无言。
楚韶理了理衣袖,沉声道:“捧杀亲王,冒犯天威,是诛杀九族的大罪,赵举人,你当真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赵无专瞪大双眼,脸色乍然死白,他指着楚韶,手指颤抖,忽然仰头吐出一大口血,竟然当场被吓晕过去。
楚韶接过明姿递过来的手帕,擦掉手上被喷溅到的血迹,轻轻摇头:“这就吓破胆了,我当这位状元之才是个什么厉害人物呢。”
第25章 锋芒(二)
随州官府。
在批阅公文的裕王殿下听到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
推门而入的是温砚:“殿下!楚公子今日去了雅集!”
乍听不是什么大事,随州太平又富裕,这种大小雅集每月都会有。
淮祯合上手中的一本公文,只奇怪:“他怎么没跟我提起?”
温砚:“楚公子是和楚家小姐一道去的。”
淮祯沾了沾朱笔,扫了一眼公文里阿谀奉承的话,在上面画了一个大红色的叉。
“想来是被楚家姑娘带去玩了,你慌什么?”
“今日雅集上的诗题是‘裕王破南岐’。”
淮祯画叉的手一顿,抬头看了温砚一眼,温砚连忙低头,才敢继续说:“是孙皆身边的举人赵无专出的题,他还现场做了三首歌功颂德的诗。”
淮祯已经面沉如水。
这种雅集碰政事已经是大忌,他们还敢聚在一起歌功颂德,是生怕京中那群天天把弹劾挂在嘴边的文臣抓不到淮祯的把柄吗?!
淮祯虽然是受宠的亲王,但在皇家,功高盖主这个道理,哪怕是父子之间都必须忌惮。
昔年淮祯平定北游十二部都尚且低调按住民间容易失控的歌颂言论,如今攻下一个小小南岐,这群人居然敢聚众吹捧,安知这背后的用意不是捧杀?!
温砚说:“那个赵举人还怂恿楚韶作诗。”
“什么?”淮祯险些把手中的朱笔拦腰掰断。
虽然楚韶的真实身份被隐瞒得很好,但那群人是知道楚韶曾在岐州待过十几年的,甚至是从那里长大的。
哪怕楚韶真是中溱子民,对于一个生存过十几年的旧国难免会萌生几分故土之情,让他作诗歌颂故土被灭国,其意图之歹毒,简直让人作呕。
淮祯真正在意的是另一层:楚韶确确实实是南岐人士,他甚至是南岐的脊梁骨。
让一个曾经誓死守国的将领作诗去歌颂让他母国亡国灭种的战役,日后楚韶若是想起一切,想起他今日被人设计作了这种诗......
淮祯恨不得捏断出题人的脖子——不是人人都能欺辱楚轻煦的。
“殿下息怒!”温砚忙说,“楚公子机敏过人,不仅没有作诗附和,还当众揭穿了赵无专的险恶意图,把这位赵举人气得当场吐血三升。”
“...哦?”淮祯的怒火瞬间平息了一半:“那楚韶?”
“楚公子毫发无损,还同明姿小姐说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