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一起走吧。”
沈般握紧了顾笙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落下一吻。在他脸上沾染的雨水落在顾笙温热的手心,留下一片凉意。
“……好啊。”
顾笙放下了手中的纸伞,步入大雨之中。他捧起沈般的脸,吻了上去,吻得缠绵而缱绻。
两人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了衣衫,又仿佛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让他们去没有这些纷纷扰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第94章 (九十四)准备跑路
天亮时,雨已经停了。昨夜还像黑鸦一般狰狞的枝叶,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格外漂亮的新绿,剪落一地细碎的光影。光与影拼贴在一起,落影的颜色显得格外浓重。
顾笙来到风家大宅前,昨日还写着“风府”两字的牌匾已然不见踪影。闵家郡来的衙役们正吆喝着挂起新的牌子,上书“风路县”三字。虽是工匠熬夜赶制而成,但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
听罗彤的意思,风家并非首犯,风闻阁应当能保得一条性命。只是这风路城的城主之位,是不可能再有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当今圣上的疆域,原本便容不下“城主”一说。
“这不是顾公子吗。”
顾笙回过头,不远处潘达摇着折扇,一脸灿笑地走了过来:“怎么也不歇一歇,听说你遭了不少罪,身子可还爽利?”
“潘公子说笑了。”顾笙拱了拱手:“家师与肖前辈有旧,顾某是来看望他老人家的。”
对待潘达此人,须得千万小心。
沈般提起过他可能曾与季三联手,那么潘大公子或许也知道“毒人”的秘密。
潘达将折扇一收,兴趣盎然:“这还这是巧了,我也是为这位肖前辈而来。家父与他从前也有些交情,当晚辈的,总该来看看。”
两人各怀心思,来到屋内时,却见到有一个人比他们到的更早。榻上是尚在昏迷之中的肖凌云,而刘永大侠正站在一旁,朝顾笙与潘达二人点了点头。
刘永与肖凌云是同辈,当年也曾见过他意气风发、纵横武林的骄傲模样。如今看着故交艾发衰容、武功尽失,也不由觉得怅然。
“刘师伯。”顾笙恭敬地拜了拜:“肖前辈现在情况如何了?”
“大夫看了,说是保下一条性命,但体内的经脉已经废了。”刘永面色平静地道:“他这把年纪,以后能不能站起来都是问题。”
季三既然做好了让肖凌云当替死鬼的打算,对他便没有半点留手。若不是四大家族带来的医师医术高明,现在恐怕已经没了性命。
“你不必因此自责。”刘永似乎看出了顾笙在想什么,开口道:“从他走上这座岛的那一刻开始,就做好了有来无回的打算,并非你的缘故。”
顾笙脸色微沉,低声道:“弟子知道。”
但一切还是因他而起。
“待他好些后,我会带他回钰山派修养。你若真觉得愧疚,不如多来探望他。”
“肖前辈一代英雄,落难沦落至此,实在让人可悲可叹。”一旁的潘达突然出了声:“只是这世上奇人异士诸多,未必没有能救他的人。”
顾笙微微一怔:“你是说……”
药不能。
刘永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厉声道:“提那妖人作甚,名门正派怎能与他来往!”
以他的医术,倒的确有可能帮助肖前辈重塑经脉,毕竟并非没有先例。
只是请他出手的代价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让他救一个人活,他就会要另外一个人死。药不能总知道什么东西是最珍贵的,也总在别人心上最疼的地方捅刀子。
“潘公子为何特地提及‘药不能’呢。”顾笙与潘达两人走出风家大宅后,顾笙问道:“刘师伯的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必然会引他动怒。”
“顾公子想到哪里去了。”潘达笑吟吟地打开折扇,摇了摇头:“我可没有暗地里挑拨离间、偷偷告密的癖好。”
若是让刘永知道顾景云当年曾求助于药不能,即便刘永表面上不说什么,两派之间也多少会生出嫌隙。加上沈宿之事,或许会动摇道方门与钰山派多年来的良好关系。
但最让顾笙吃惊的,是潘达似乎清楚道方门曾求助过药不能,并隐隐以此作为威胁。
“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即便刘永大侠现在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潘达似有所指地道:“顾公子现在需要担心的,可并非是我。”
顾笙微微皱起眉来。
“潘公子……和花韵姑娘,倒是像极了。”
心思深沉、心肠毒辣、手段狠绝,总是在脸上戴着掩藏自己情绪的面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对亲近之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潘达摇着折扇的手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这可能就是缘分罢。”
太相似的人总是相斥,去寻找自己没有的东西,就像黑夜中的飞蛾会去追寻明亮的光源。
但是扑火的飞蛾,最终总是会被烧死的。
他总希望那个和他一样的恶鬼,能够早点认清现实。
“多谢潘公子的忠告。”
顾笙犹豫过后,还是说出了他已经思量很久的话:“沈般他……其实很相信潘公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公子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过他。”
“顾公子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潘达疑惑道:“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沈般又不是他的目标。
“对顾公子或是道方门,我也从未有过恶意。”潘达笑吟吟地道:“来日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与顾门主结为盟友呢。”
“……但愿潘公子能够说到做到。”
顾笙离开后,回去见了沈般,将这番“偶遇”告知了他。沈般思考了片刻后,摇了摇头道:“没人能猜透他的用意,还不如不去想比较好。”
“嗯。”顾笙点了点头。
“你在担心什么?”
“肖前辈之事……虽然并非是我造成,却是受了我的拖累。”顾笙怅然道:“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他老人家。”
几十年的修为已废,就算寻得天才地宝,也只能让肖凌云作为一个普通的老者度过余生。
“别去做傻事。”
“放心吧。”顾笙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还知道分寸。”
药不能会向他索取的东西,便是他愿意,也不可能给得出。
“待你我离开后,可以浪迹天涯,去寻疗伤之法,再送回来给他。”沈般接着说道:“而且我瞧他的样子,不像是会在意自己这一身修为。”
“……即便真如你所说,也不代表我就能心安理得。”
他们暂时的安稳,是踩着不知多少人的牺牲与鲜血才换回来的,因此也格外需要珍惜。
四大家族并未打算在风路城久作停留,不久后便纷纷动身,赶去天极峰的武林大会。原本道方门和高山流水庄都要借罗家的船渡海,可就在临上船前,沈般突然从人群中闪身一捞,揽着顾笙上了一旁的大船。
莫小柯和钟文和:!!!
钟文和:“你过来,别逼我过去揍你。”
沈般:“反正你也过不来。”
钟文和望着两条大船间逐步拉开的距离和船舷下的波涛,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一脚已经踏上了栏杆,花韵连忙笑着将他劝了下来。
“为什么要躲着钟庄主?”
沈般朝远去的钟文和挥了挥手后,转身对顾笙道:“不是因为他,罗彤身边人多口杂,暂时避开比较安全。”
这时,从他们背后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轻叹:“沈大公子,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你还想得起我来了。”
沈般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对上了矫揉造作地撑着纸伞的杨小香:“是这样,多谢你相助。”
顾笙对这位杨二小姐也略有耳闻,连忙恭敬地行了礼。杨小香对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又娇滴滴地叹了口气:“两位随意吧,只要别弄脏了我这宝船的甲板便成。”
待她走远后,顾笙才低声道:“没想到你与杨二小姐也有交情。”
“没有。”沈般摇了摇头:“她其实一直很不喜欢我,从前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才刚刚想通。”
除了罗不思外,四大家族中有一个算一个,恐怕都认为百战剑圣是为他才成了断袖。
“回程的路上,会有人盯着我们,但他应当不会想到我会上杨家的船,所以这里是安全的。”
毕竟从前他见了杨小香便恨不得逃到八丈外,仿佛生怕被她沾上一星半点。
“可惜下次就没用了。”
对潘达那样的人来说,同样的招数只能用一回。
“你想现在离开吗?”
“不。”沈般摇了摇头:“如果现在就走,反而会引起警觉,他们会立刻来追。”
即便不知道顾笙的身份,光是为了找到沈般的下落,千叶卫也会来的,甚至会怀疑他们做贼心虚。
“那你的意思是……”
“等到武林大会召开的时候,我们再走。”
算算日子,那时差不多千叶卫才刚刚介入。武林大会召开之时,他们的注意力也一定会转移到武林盟上,而不会想到他们。
看着沈般分析得头头是道,顾笙忍不住笑了起来,引起了沈般疑惑的目光。
“与刚下山时相比,你的确……想事情更加周全了。”
沈般微微皱起眉来:“那时也很好。”
若不是那样误打误撞,他也不会撞见顾笙,更不会和他一路走到这里。
“你学起东西总是很快的。”
初见时连盘缠也没有,坐在生人堆中便会汗毛倒竖。到现在……已经变了很多。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当初你抱着一摞画来找我的时候,究竟是何意。”顾笙想起当时的情景,嘴角再次扬起笑意:“我可为此赔了不少银子。”
沈般:“……”
难以启齿的蠢事他也做了不少。
等沈般和顾笙商量好接下来的对策后,船也已经靠了岸。钟文和站在岸边等着他们,脸色几乎是黑成了锅底,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便拂袖而去。倒是花韵调笑道:“少爷和顾公子跑得那么快做什么,难道还怕被庄主无情棒打了鸳鸯不成?”
“是这样。”沈般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认定他了,就算死也不会分开。”
“少爷说得轻松,两派联姻可是大事,到时候准备一应事务怕是要忙死我们这些当下人的。”
“用不着了。”
花韵微微一怔,对上沈般沉静的双眼,恍惚间有种自己已经被看穿的错觉。
这是沈般,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她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
本该是这样才对。
“少爷已经……长大了啊。”她忍不住感叹道。
“别让钟文和知道。”沈般说道:“他已经很讨厌潘达了,这样对你们不好。”
从他与顾笙相遇的那一刻,高山流水庄便被一起拖入了局中。花韵和潘达合作,是为破局。换取高山流水庄的平安,也是明智之举。
她永远都是他们之中最冷静、也最顾全大局的那一个。
“你难道不怪我吗。”
“我不怪你。”
这些年来,他们和一家人差不多。只是家人虽然彼此亲近,却可能并不同路。
“好好留在这里吧,和钟文和一起。”沈般接着说道:“有你们在,高山流水庄会比现在更好。”
“你还是不愿留下吗?”
“不要了。”
花韵的神情突然变得阴狠,像是威胁般道:“如果顾笙有一天死在千叶卫手上,你只有靠高山流水庄的力量,才能帮他报仇雪恨。”
“如果顾笙死了,我会抱着他的骨灰,去四海间游历。”沈般答道:“二十年了,我累了,也不想再恨他们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来却逆来顺受,这可不像你。”
“所以我不会让顾笙死的。”沈般坚定而有力地说道:“我会和他一起离开。”
花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那个顾绵久……到底有什么好的,简直有毒,你沾上之后便戒不掉了。”
“和他无关。”沈般摇了摇头:“就算没有遇到他,我本来便是要离开那座山的。”
那样需要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地方并不适合他,他渴望的一直是与世无争的净土,是遨游四海的逍遥。
“……看来这是我的报应啊。”
花韵苦笑道:“我为了让钟文和登上庄主之位,才设计让你找到下山的机会,是我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出了笼的鸟儿,便不会再愿意回到笼子里去了。但是现在的沈般,也是她更喜欢的。
“你支走钟文和,又来找我坦白,是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嗯。”沈般点了点头:“我想带着顾笙离开,但我担心潘达会提前暴露顾笙的身份给千叶卫。”
“是那牲口能干出来的事儿。”花韵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不再对顾笙出手,也不会再把你们的消息传给潘达。如果知道他要对你们出手,我会立刻通知你。但高山流水庄绝不能再和顾笙沾上任何关系,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这就已经够了。”
“……沈般少爷。”花韵突然又唤起了他的名字:“如果走上这条路,就真的无法再回头了。你当真放得下我们所有人吗?”
说很轻松一定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