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江南官场风波一事,已能略微看出官家心中的所思所想。
裴潋没有应答,而是也从容拿过剩下的棋龛,笑道:“棋艺不精,阿迟可要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太可能。
嘴上说不过裴潋,他这细胳膊腿也不可能动粗。宋遗青怎么可能不借着机会杀一杀裴潋的气势?
然而裴潋似也是随口谦虚一提,落子间不爱思量,却步步有章法。
“前些日子各地税收陆陆续续押送至京城。江南的比以往多出两倍,是各州府最多的。”
税收属于政事范围,以往宋遗青虽然不想在入仕途前沾染。可现在碍于父亲职位和近期与裴潋走的近了些,便也稍微放下顾忌接了话头。
“纵使本朝开国以来便是轻税。但江南物产丰饶,今年的税收才是该有的分量。”
宋遗青话说了一半,适可而止。不是他忌讳着什么,而是和裴潋这等聪明人说话没必要句句不漏。
物产丰饶,极尽繁华的江南自然也会是所有地方官最想去的地儿。如此也最容易滋生出贪污的事儿来。
从年前裴潋亲赴江南查的税收贪污一案就能看出来。不是今年江南的税收多了,而是前些年,甚至先帝时,那些地方官对每年的税收层层盘剥,至少刮了一半走。
应付着各地灾害,边境守军支出,国库近乎空空,反倒是那些贪官一个个肠肥脑满。
第三十七章
宋遗青这段分析自然也是裴潋心中所想。不止他们,只怕现在宫城中的官家也已经料到其中因果。
“待元旦大朝会,地方官齐聚京城,吴舜钦呈上劄子,届时便可知这位江南太守是如何让地方官一锭税银都不敢吞的。”
大朝会一年就这么一次,各州府那么多官员前来,不可能都挤在大庆殿内。是以官职不高的都站在禁门外侯着,以便官家随时召见。
吴舜钦既然身居江南太守的特殊位子,官家必然要召见,以汇报政绩,了解情况。
裴潋思绪一转落在棋盘上,只吃了不加思索就落子的亏,不禁一反常态,装出苦恼模样求饶。
“阿迟可抬抬贵手,让裴某悔了一子罢。”
与裴潋打交道多回,宋遗青十分清楚这人什么脾性。他扬手打退裴潋要收回的黑子,很是严肃。
“维崧兄棋品可不太好。”
他倚靠在软枕上,认真回忆往事,促狭笑道:“宋某只让过玩泥巴的孩童。”
言外之意,裴潋要是肯承认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孩儿,就允他耍赖。
当然,裴潋顶着官职,又是二十二岁的年纪,纵然脸皮再厚,也不愿把自己降到孩童的地位。
耍赖没成,裴潋反而不自觉笑起来,心道:我若是自比了孩童,还要做什么清风霁月,那年岁可真差了些。
对面没了声音,宋遗青只当裴潋果真拉不下脸,利索吃了他大片黑子,又不免好奇。
“纵然吴舜钦手段了得,以江南官场的脾性,不会给他下绊子?”
他这里说的下绊子可不是什么耍手段,而是担忧吴舜钦的小命。
江南远离京城,那些人若真想悄无声息弄死一个初来乍到的太守,方法太多了。
裴潋盯着棋盘,费心费力拯救他仅剩的“半壁江山”。闻言,也只突然笑的别有深意,沉声道:“吴舜钦出身旧都宁州。就算昔年太宗迁都怀京,旧族权贵却大多都留在了那里。而吴舜钦便是成安公一脉。”
宋遗青捏着棋子的手猛然一顿,抬头问:“可是吴岑,吴老将军?”
“正是。”
棋盘上的局势左右无法挽回,裴潋索性认输。
昔日太宗迁都,自开朝便扎根宁州的权贵家族庞大,无法随着前往怀京。但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权力必然会被架空。因此有藩王打着为权贵谋利的旗号趁机造反。危难之际,吴老将军以年老身躯,率领吴家军围堵叛军于宁州,硬生生压下那场叛乱。
而后太宗龙心大悦,当场封吴岑为成安公,世袭官爵,荫及子孙。
迁都之乱是衡朝开国至今唯一一场叛乱,不到三日就被平息。宁州城内血流成河。经此一役,成安公吴岑在衡朝家喻户晓,无人不赞其美名。可惜成安公一脉愈发不济,竟已经到了谋文官的地步。
但即便如此,家族人数众多,美名在外。江南那群老狐狸还不敢冒着惹衡朝百姓众怒的风险动吴舜钦一根汗毛。
“不愧是旧都宁州,当真是瓦片落下都能砸到权贵的地儿。”
只要了解到吴舜钦是成安公后裔,不难理清楚官家选中他去江南的原因。
嘴上这么玩味似的说着,宋遗青的心里却不停的往外冒着寒气。都说王者善谋,他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了。
虽然宁州常闹水患,是迁都原因之一。但从宁州权贵渐渐衰落的情况来看,这才是太宗真正的目的。
国都迁至怀京,旧权贵身在宁州远离朝政中心,便是再根基深厚也不免一代不如一代。
这也是为什么衡朝虽有不杀文臣的祖训,但历代文臣都不敢造次的原因。一旦被官家贬谪至南方,就相当于和朝堂再无瓜葛。而不知朝政的文臣已经相当于“死掉”了。
借迁都之名,彻底拔掉衡朝会被世家左右的大隐患。哪怕藩王造反也是太宗喜闻乐见的。能不背着骂名,名正言顺铲除威胁,谁不愿意呢?便连吴岑将军都被算计其中,种种皆没有逃出太宗的手掌心。
而今官家又拿着旧族权贵仅剩的一点势力物尽其用,赤裸裸的吃干抹净。任谁想通了都会毛骨悚然。
宋遗青叹了口气。
宁州权贵大多是随着太祖打天下的,衡朝建立的功劳有他们一大半,如今无法避免的日渐颓败。
可就算官家做的如此薄情,又根本挑不出错来。
上位者想朝政安稳,总要牺牲一些人的。
第三十八章
棋盘上黑白棋子相间,黑子彻底败北,挣扎不得。
宋遗青因着思绪出了一身冷汗,还沉浸在衡朝往事中时,忽地听外面传来家仆关切的声音。
“郎君可歇了?”
这句话来的突然。宋遗青没想到家仆还未歇下,心思敏捷的当即吹灭蜡烛,免得烛光将裴潋的身影映到窗纸上。
许是未及时得到回应,家仆又甚是忐忑的添了句,“小人来时看漏壶已是子时。雪夜风大,恐郎君久坐染了风寒。”
家仆本歇下了,但辗转反侧总归不放心,这才又打了灯笼前来看一眼。
说来也怪。不知方才是不是他眼花了,似乎瞧见窗纸上不止一个人影。可未得细瞧,蜡烛转眼就被熄灭。他心下古怪疑惑,又怕主人家不悦,终究憋着没问。
又等了片刻,才听得房内有了回应。
“这便歇了。”
主人家声音平稳一如往常,不似有事。家仆这才放心离去。
细辨脚步声,等家仆走远了,宋遗青摸黑循着感觉望向裴潋道:“深夜不便留客。维崧兄,恕不远送。”
方才对话内容可谓跌宕起伏,宋遗青心情复杂,见裴潋还未有起身的迹象,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怕亲爹又心血来潮找自己,裴潋难得顺从一回,只是抱怨似的小声嘟囔了句什么。
他声音小,宋遗青一时未想连贯话中内容,只感觉到窗子边一阵响动,有寒风窜进来。
“愿下次相见,见章兄已是绿衣郎。”
裴潋一只脚已经踩在窗柩上,语调沉稳且认真。
宋遗青一怔,应承道:“这是自然。”
文人自有骨气,他当然也不例外。
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这诗句和裴潋口中的“绿衣郎”指的是新科进士。因为初入官场,几乎都从八品官做起,且八品官服为竹绿,久而久之就有了“绿衣郎”的别称。
只是话音刚落,方才没有听清的那句话忽地在脑海里呈现出来。
“裴潋!”
宋遗青嗔怒。
他自棋龛中随手抓了一个棋子往窗边扔去。
可惜始作俑者早就放肆笑着跳下窗子逃之夭夭。棋子打中窗纸发出闷响,又在地上轱辘辘滚了一圈彻底停下,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
他一个人气的牙根痒痒而无可奈何。满脑子都是裴潋轻佻欠打的声音。
裴潋居然调笑他是赶未婚丈夫出闺阁的小娘子!
第三十九章
衡朝的年关要从冬至开始算起,一直到正月十五才休。
垂拱殿内,一众官员躬身而立,听着小六儿宣读官家下的圣诏。
“敕:适正清祀,阳气兹于,物始乃生。盖逢新正,给假七日,休务一日。颁内阁之赐常,米糆牲饩、器币等物。”
这份圣诏不同于往日关乎政事,而是因为临近年关,要放假。
对于大多数官员来说,难得年关休假七日,总算能松懈些许。然而这种时候,裴潋却是最忙的那位。
正月在衡朝又称新正,而正月开年第一天,便是衡朝一年一度的大朝会。裴潋作为太常寺太常卿,掌管太庙祭祀等,怎么都不会闲下来。
七天假能轻松几天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那个“休务一日”还不是休息的意思,是要值班一天。
他虽不得脱身,但还有一班人也和他“同甘共苦”。
“裴太常,裴太常……”
礼部尚书顾省提着衣摆,自丹墀阶上疾步而下,追着转眼已经出了垂拱殿的裴潋。
可怜他年过半百,身宽体胖,气喘吁吁之际,总算叫住了前面大步流星的人。
裴潋回首,及时上前扶住差点和地砖贴面的顾省。耳边尽是他喉中粗气声。
“顾大人慢些,您这要是摔了,官家还得算公伤。”
顾省身为礼部尚书,那是从一品的官。裴潋还差的远些。此时也只敢嘴上调笑些许,却也是基于对方一惯好脾气的形象之下。
待拭去额上热汗,顾省一手握住裴潋胳膊,平复了气息方问:“官家给假七日,但元日大朝会礼制还需商议。”
不是顾省多此一举。他身居这个官职多年,以往大朝会的流程都是和太常卿一同商定。但打从年初太常卿这个位子换了人坐,一切又要重新商量。
在其他同僚口中,裴潋那是都要成九只尾巴的狐狸了。顾省还是头一次和这人打交道,又涉及大朝会,自是谨慎至极,就怕裴潋甩手全推给他。
若是前些年他身体尚健壮还好,但五十之后愈发不济。真要全揽了这活儿,非要去了条老命。
他话中隐隐探着口风,裴潋却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自己虽爱给同僚挖坑,但也没有浑到不尊老不管职务的地步。
“大朝会礼制繁琐,步步错不得,自当礼部与太常寺一同商定。”
闻言,顾省那颗差点想要给自己准备寿材的心总算放进肚子里。这才展了笑颜,拍了拍裴潋的手背颇为欣慰。
“青年才俊,后生可畏……”
他这边一句话还没夸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争执声。
两人一同寻着声音看去,正见到陈君琮和宋复各自黑了一张脸对峙着。旁边还站着左右不讨好的左司郎中。
官家圣诏中,年节要大赏在京城的百官,从银钱到穿衣吃食面面俱全。
而陈君琮掌管官员禄米供应,右司郎中宋复和那位左司郎中同僚又管着六部俸禄。不用猜,估计也是因着发年礼的事争论不下。
陈君琮是商讨不顺,心中气闷。但好歹还能争论一二。孟阮清就更显的悲惨。
他身在秘书省下做秘书少监的活儿,这会子和一众秘书省同僚听顶头上司训话,声都不能出一个。
第四十章
眼瞧着年关之下各自都不得快活,裴潋竟也对将要到来的大朝会的忙碌看淡了。
热闹还未看尽兴,顾省和裴潋二人又被官家召进文德殿叙话。
不大的暖阁中,各地官员的拜年飞贴在桌案上堆了一摞。听得小六儿的脚步声,官家才从百忙中抬起头,收了手里的那份飞贴放在一边。
“顾尚书年老,坐着议事罢。”
官家既然开口了,顾省也不推辞,就着小黄门搬的木椅缓身坐下。
好在宫中的内侍搬了两把木椅。裴潋不至于单独站着。
他们机灵的很,知晓礼部尚书坐下了,官家自然也默许了给裴潋赐座。
等到内侍都退至门外候着,官家才道:“前几日鸿胪寺卿上了劄子,说是各国使人已陆陆续续来京,住宿吃食俱安排妥当。大行使人现下安排在都行驿。”
裴潋细细听着,余光从桌案上单独列出的一张飞贴上扫过。
在衡朝百姓眼中,蛮夷一词虽涉及范围广泛,但尤其指大行人。骚扰边境的也是他们。
开国时,因为忌惮衡朝国力强大会被吞并,大行遣使臣前来,自愿每年大朝会时拜贺朝贡。
历经二百余年,大行早就不复当初畏畏缩缩。一边艳羡衡朝风俗生活,照着模仿仍摆脱不掉蛮夷的称号,一边又虎视眈眈觊觎中原。
都行驿是所有驿馆中地理位置,布局伙食最好的。近些年都安排给大行使人居住。不为别的,只因为大行是衡朝目前最强的外敌。
官家如今偏要把大行单独拎出来说,自是别有用意。
以上种种,再结合官家只召见了他与顾省,裴潋当即顺出接下来要商讨的事。
“礼部与太常寺会商议大朝会礼制,不日呈与官家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