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省拢着衣袖,一针见血的回答了官家最想听的话。
后者缓缓点头,又嘱托道:“大行虽与我朝边境多有摩擦,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先帝时即掌管礼部的顾省去主持这件事,官家自然放心。唯一担忧的是手下官员因大行与衡朝关系僵化,情绪化办事。到时万一闹出了什么显的小家子气的事,反而让外人看了笑话。
裴潋略微拱手应和,“臣会尽心协力顾大人。”
说来也怪。大行与衡朝关系最差的时候,恨不得都吞了对方。“扯头发,抓耳朵”的没完没了。
但撇开军事,又都默契的松了手,暂且休戈止矛,规规矩矩顺着礼仪来。乍一看,还道是其乐融融。
前些年有西夷人距离远,消息闭塞。大朝会时见大行使人与衡朝官员谈笑风生,不禁连连赞叹。
谁知一出了宫城,原本还如亲兄弟般火热的两拨人顿时敛了神色,分道扬镳。转变太过巨大,看的西夷使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等到去年西夷人终于知晓其中关要,仍是不断夸赞,道是天朝就是有气度。
裴潋至今还记得,鸿胪寺卿边听对面胡人味的汉语边翻白眼嘟囔,“屁都能吹出花来。”
木椅还没捂热乎,事情已经说的差不多了。裴潋和顾省刚起身,就见小六儿进来禀报。
“官家,宋右司和陈少卿求见。”
第四十一章
陈君琮还在文德殿门前和宋复悄声争辩,官服衣袖因着拉扯皱巴巴的。
可恨宋复是滑头老手了,像只鲶鱼般滑不溜鳅的怎么都握不住。
原本身为司农寺少卿,属于二把手。这活儿还轮不到陈君琮来操心。只是顶头上司体弱多病,总是一副病痨的模样,三天两头的告假。久而久之,司农寺实际掌权人倒变成他了。
“宋右司掌六部一半俸禄,司农寺又是禄米供应。这年节赏赐份例总该要对个账的。”
陈君琮拉着宋复胳膊,就是不给他躲的机会。
宋复一手拿着要呈上的劄子,变着法儿的要挣脱。
“陈少卿何故非要拉着宋某。脱不开身,实在脱不开身呐。”
这句话是真的。
自从裴潋搅了江南官场,动荡波及朝廷六部,他的右司跟着后面琐事一大堆。好容易见江南稳定了,积压的公务总算能看到头。
对账?找他手底下别人吧。
更何况他府中近期事务又多又杂,分身乏术的很。
来往的内侍只瞧见两个绯色官袍的人在等候的空暇间争的面红耳赤,和朝堂之上的端方大有不同,就差撩袖子把那什劳子文臣礼仪都扔开了。
这方裴潋与顾省在小六儿开了门后,看到的就是颇为滑稽的一副情景。
“咳!”
小六儿适时轻咳出声提醒,“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暖阁叙话。”
两人立即收了手,扶正微微歪掉的幞头,抚平衣上褶皱跨进殿内。
两拨人擦肩而过瞬间,裴潋拍了拍陈君琮的右肩,笑的戏谑。
陈君琮辛苦绷紧的神情忍不住抽搐,咬牙压下憋闷,躬身进了暖阁。
这都日上三竿,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当官的日子着实苦哇。
裴潋与顾省前脚刚离去,官家就拿起桌上单独放的那份拜年飞贴继续看起来。
飞贴上的字迹是官方的台阁体。落笔有力,张弛有度。
“恭惟皇帝陛下清明在躬,人孝遍物……”
前面洋洋洒洒的一大段都是夸赞的话。官家目光轻移,只跳了重要的字句来看。转眼就到了飞贴结尾。
“臣袛应诏命,恪守郡符,身虽在江南,颜不望于咫尺。敢同率土,惟祝后天。江南权知某军州事吴舜钦拜。”
飞贴通篇没什么机要内容,不过交代了江南形势已经稳定,一切安好,只需放心。
左右元日大朝会时要见上一面的,飞贴说的笼统些也无所谓。
“官家。”
陈君琮和宋复站定,听着桌案那边传来纸张声。
宋复眼珠打着转儿,率先开口。
“官……”
一只手忽的悄声把他扯了回去,陈君琮上前一步,拱手朗声抢先道:“司农寺卿前日偶感风寒告假,臣暂代职务。特来请示官家,年节赏赐之物是否还需添补?”
每年年节的赏赐大多都是一样的,但以往也有官家心血来潮换花样的例外。
“按以往规矩来便好。”
官家不甚在意的应下。
又听陈君琮道:“臣与宋右司商讨,不日拟了物什账目,以呈官家过目。”
此话一出,宋复知晓自己是彻底逃不掉这堆事务了。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只能装出一副同僚和气来。
等到他笑的脸都快僵了,这才觉得间隔的时辰差不多了,躬身将手中的劄子递上。
“臣有一事上报。”
小六儿上前接下劄子放在官家的桌案上,又拱手安静退至一旁。
劄子上的字迹不多,官家却难得有些兴趣问:“令郎宋遗青要走特奏名?”
宋复应道:“是。”
不想官家放松了身子,胳膊支在木椅上陷入沉思。半晌才开口,“朕记得令郎出生时难产,凶险异常。”
说完,难得卸下平日里帝王的威严调笑道:“宋右司那日尚在宫中,担忧之下,急着出文德殿的门,还扭了脚来着。”
一贯肃穆的殿内倏地活跃些许,小六儿嘴角带笑,还不忘适时提醒一句。
“还是小人把宋大人扶起来的。”
陈君琮干脆浅笑出声,又疑惑宋复怎么养的出宋遗青那般的儿子来。无论形象还是性格,简直天差地别。
当然,他不知道宋复惧内,儿子养成如今这般,夫人有一半的功劳。
因为一份求特奏名的劄子,莫名被提起陈年往事取笑,宋复颇为无辜拱手。
“当年年轻气盛,让官家看笑话了。”
好在众人笑归笑,也知晓适可而止。
“日月如梭啊,当时朕还是皇太子。一眨眼已经二十年了。”
官家摆了摆手,很是感叹。拿起笔架上的毛笔沾了朱砂,在劄子上从容落了个“阅”字。
特奏名是官员子弟常走的路子,没什么理由驳回。除非当事人恶贯满盈,人尽皆知。
虽然批了劄子,官家神情收了玩笑,严肃嘱咐,“令郎先参加春闱,若能榜上提名。殿试时,朕自会考校。”
“臣代犬子恭谢官家。”
宋复态度很是端正,不敢因为官家应承了特奏名而松懈。
毕竟想要能站在那集英殿上搏功名,宋遗青还要先通过春闱复试。
衡朝已是各朝代中取士名额最多的,但每年也不过百来人而已。再分为三甲,每一甲的名额还是少的可怜。
说到底,还是实力取胜。
第四十二章
年节这日,陈府的家仆一大早就被敲门声催起。
管事的手里还提着一只鸡就去开门,心道哪有年节大清早就串门的道理。
“孟官人?”
门一打开,管事的就愣住了。
只见孟阮清一身黛蓝长褙子,头戴四方拢巾。那衣袖边缘处还有花卉暗绣。布料一看就是为了年节新扯的。
目光下移,管事的赫然看见对方两手空空。
得,年节清早敲门就算了,还不带东西来?
孟阮清往院中瞧了一眼。门上虽都挂了桃符,但冷清至极,没有一点年味儿。不免边嫌弃边往里走。
“你家家主过年就这么寒碜?”
管事的提着鸡在后面追着他的脚步。想到家主此刻在做的事,脸上赔着笑想劝阻。
“孟官人且等等……”
“陈君……”
可惜,孟阮清脚步快的很。一把推开了房门。顿时,里面的光景一览无遗。
还未叫出的名字猛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孟阮清目光不可抑制的落在房间里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上。
自动静闹到后院,听得熟悉的声音。陈君琮已经料到缘故。他刚系了对襟长衫上的衣带,房门就被推开。
冬日微弱的阳光斜照进来,陈君琮平静至极的又穿上最外一层的黑色长褙子,才慢慢转过身。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管事手上。那只羽毛鲜亮的公鸡摇头晃脑,时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
“家主,孟官人来了。”
管事的回过神交代一句,提着公鸡往厨房去了。
这时倒只剩了陈君琮和孟阮清二人。
孟阮清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一幕。原本气势汹汹而来,顿时萎了气息。
面前这人发丝上还滴着水。许是水蒸气氤氲,脸上尚带着红润。眼眸下垂间,沉稳的形象之下多了丝莫名的委屈。
想到那日樊楼之事,孟阮清悱腹道:我还未气愤呢,你倒先委屈上了。
“坐罢。”
陈君琮一开口,又回到了原有的味儿。声音平和。只是多了份难以察觉的疏离。
自待漏院不欢而散,再加上樊楼莽撞行事,陈君琮就有意躲着孟阮清。一方面想彻底掐灭不该有的想法,另一方面是确实不知如何相待,免得互相难堪。
孟阮清拢袖跟着他身后坐在软榻上,转眼看到桌上的一个荷包。
那荷包呈葫芦状,上面绣了几片竹叶,想不注意都难。
“这荷包……”
自中了进士在京为官,孟阮清可谓对陈君琮的喜好娓娓道来。他可从来没有配带荷包的习惯。
指尖还未碰到荷包上的络子,就见陈君琮迅速伸手抢过收进柜子中。许是觉得太过突兀,又缓了神色道:“昨日家族中人到京办事,便捎带了陈润娘做的荷包。”
孟阮清僵了神色,忽然觉得一阵憋闷,又不愿去细想。努力让自己忘掉方才的物什,做出无所谓的姿态。
“你我至亲都在家乡。年节一个人守着院子也没意思,便来蹭一顿饭。”
他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话音道:“我可知道你去年用轿子请了位厨娘。”
衡朝的厨娘地位极高。好的厨娘稀少就不说,还要用轿子堂堂正正的请进府中。
陈君琮在躲着他。这点毋庸置疑。
真要说起来,樊楼那件事,他们都脱不开干系。
孟阮清是微醉之下失了分寸,陈君琮是爱慕盖过理智,少有的莽撞。
脑海中,孟阮清对当时的记忆清晰如昨日。
不过是帘幕之内,酒香四溢中,浅尝辄止的一个吻罢了。
第四十三章
陈府是开门遇到了故人。裴潋却是开门就是鬼面獠牙照面。
明日就是元日大朝会,裴潋自然还要去太常寺守着,和顾省再核对一遍流程和需要用的器物仪仗等。
眼前这个青面獠牙的小鬼手里拿着榕树枝,上面挂了用红线串起来的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唱的正是《莲花落》。
“新正发大财,财源滚滚来。钱树摇高高,生子生孙中状元。状元子,举子孙。一文分生查脯孙。”
这并非真的小鬼,不过是街上的乞丐为了讨钱才想出的法子。年节的时候装作判官,钟馗,五方小鬼等,挨家挨户的唱好词。通常为了讨个吉利,人们也愿意用几个铜钱打发走。
裴潋见这乞丐不过十岁的年纪,便扔了一串铜钱在他手中的破碗里。
铜钱不多不少,刚好十枚。
“小小年纪,怎么出来讨饭了?”
他随口一问。刚才要不是反应快,估计会下意识一脚踹过去。到时候这小乞丐还有机会唱词?
转念一想那唱词,只道小乞丐白忙活了。他银钱不愁,惟独状元子和举子孙怕是没着落。
小乞丐脸上还戴着面具,唯唯诺诺的将铜钱收进破烂的衣裳口袋中。这才应道:“家里穷困,就被弃了。”
这还是带他的老乞丐说的。当时天寒地冻,要不是老乞丐将他捡了回去,只怕早就冻死了。
他说完又补了句,“有命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他爹娘还没绝情到下死手的地步。
闻言裴潋微沉了神色,又扔了块碎银在破碗中。在小乞丐不断道谢声里往太常寺去。
以前也听闻有普通人家生了几个孩子养不起,便无论男女都溺死的事。没想到这种风气已经蔓延到了京城。
生而不举在衡朝可是要定罪的。但无论朝堂怎么收紧,这种情况还是屡见不鲜。
一番思量下,裴潋已经打马到了太常寺。里面正一片喧杂。各种核对物件的声音传出。
“大人。”
手底下的两位少卿因着日光被挡了略微不悦,一抬头发现是穿着象牙白八搭晕常服的顶头上司。
耳边尽是打算盘报账的“噼啪”声。裴潋转脚进了里间,顾省正捧着前几日拟出的礼制,对照着太祖时制定的《政和五礼新仪》一点点检查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物件册子已经给户部送过去了。”
听到脚步声,顾省头都未抬。他双眼昏花,躬身拿着水晶磨成的单照镜,借着日光折射努力看清字迹。
裴潋极其自觉的接过册子,代替顾省细细对照。不禁感叹每年大朝会时,户部可都是大出血。
登歌,宫架乐工六百余人;青玉伞扇一百六十柄。除此之外,还有地衣,金爵盏……
一条条一件件具是开销,更不提还有宴席吃食,官妓的舞衣等等。难怪正厅里自己的手下都被拉过去拨算盘了。
忙活了一上午,顾省总算能歇口气。他收了单照镜,斜倚着坐下,对着正厅的方向呶了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