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原先对来人还存疑,听到家仆口中的孩童后,陈君琮便确信了。从他离乡至京城春闱那年算起,宁哥儿是该这个年龄了。
待进了正堂,看到坐在木椅上端着一盏茶耐心等着的身影,果然不出所料。
“兄长。”
陈君琮率先温声开口。离家在外三年,平日里本不觉得思乡情甚,眼下见着兄长,心里陡然涌起儿时之事,眼睛酸涩的难受。
听得了声,陈君洺才回过神抬眼望去,瞬间起身欣喜溢于言表。
“六郎。”
第六十八章
在陈氏一族同辈中,陈君琮排行第六,故小名儿便被喊作“六郎”。
陈君琮唇角发颤问:“母亲可好?兄长和嫂嫂近年如何?寄的物什可都有收到?”
他问的略有急切,牵挂甚多模样。陈君洺笑着回应,“都好着呢,母亲还叫你省些银钱自己用。京城比不得顺昌府,开销总归大的。”
说着,他又将弟弟看了一圈,越看越骄傲,尤其一身绯色官袍。嘴上更是毫不吝啬夸赞,“咱们六郎当真是有出息在京城做官的,瞧着要比在家中有气势了,是位风雅郎君呢。”
和这位胞弟不同,陈君洺虽然也读过书,却因为资质平庸,过了乡试就不得而上了。他倒也看得开,老老实实守着妻儿和家中田产。但陈家唯一的进士便是自己弟弟,又在京城做官。逢年过节族亲都要夸上一夸。
被兄长心情感染,陈君琮终于舒展眉眼笑出声。
“兄长尽哄着我呢。”
“哪里是哄,分明实话实说。”
陈君洺嗔怪对方有意说这话,十分坦荡的反驳了回去。
二人寒暄完,才想起来还有个小的。
大人间的事可无趣多了,见叔父的期待早就被瞌睡虫吃的一点不剩。宁哥儿俯在木几上睡的流口水,稚嫩的脸上带着天真。
“这孩子,竟睡着了。”
陈君洺责怪道,眼里却满是爱怜。
俯下身轻轻捏了捏侄儿白嫩的小脸,陈君琮让家仆把人不动声色背去客房歇息。
“兄长怎得把宁哥儿也带来了?顺昌府至京城甚远,平白吃颠簸之苦。”
谈到此事,陈君洺慢条斯理坐了下来,喝了口茶润嗓,然后才有些为难道:“宁哥儿已经到开蒙的年纪了,兄长找了几个夫子,不是绣花枕头,便是过于迂腐。我和你嫂嫂思来想去,觉得何必舍近求远,想着让你带着宁哥儿习书。你当年可是一甲进士及第,宁哥儿若能跟着你也是福气。”
其实还有一句陈君洺没说。
原是不知宁哥儿当不当得这个学生了。
他的胞弟是进士及第第四名,除了没有前三位头戴绢花,脚踩马镫游街的风光,确也是悬进士及第锦旗,敲锣打鼓被贺金榜题名之喜的人。不说外地,就是怀京也有不少宁哥儿年纪的后辈排队等着做学生。
想到这里,陈君洺皱眉继续道:“只是你在京城琐事缠身抽不出空闲怕连累于你,想着亲自来一趟,若你真的……”
“兄长!”
话没说完便被陈君琮沉着脸打断,陈君洺心里“咯噔”一下,想也不想就断了继续要说的话,却又觉得有些失落。然而那点失落还未来得及扩大,就听对方又开了口,语气略有责怪。
“弟弟不过离家三载,兄长与我说话就要如此生分了么?你我血缘至亲,合该互相扶持,更何况我也很喜爱宁哥儿。”
陈君洺一愣,复豁然开朗歉疚道:“竟是兄长糊涂了,六郎莫要放在心上。”
见他明朗了,陈君琮也神色恢复温和。他岂能不知兄长只是思虑甚多反而进了死胡同,并非真的疏远自己。
不过片刻,陈君琮又打趣,“兄长倒是放心做甩手掌柜回顺昌府,来日宁哥儿哭闹找爹,弟弟可不会大变活人。”
“嘿。”
面前这人和小时与自己贫嘴的胞弟无甚改变,陈君洺乐了,顿觉亲厚如往日,大手一挥,很是大方。
“你莫要心软。这孩子在家中顽劣,整日疯跑不说,嘴里还净是些头头是道的歪理,兄长是管不了啦。”
此次来京,除了宁哥儿一事,还有就是看看唯一的弟弟在京城过的好不好。兄弟俩三年未见,抵足而眠,多的是想说的话。
不知什么时辰了,话头绕来绕去,突然转到了婚事上。
“你与陈润娘早该行了夫妻礼,只因着她父亲病逝才拖了三年。如今孝期已满,再拖不得了。”
一片黑暗中只有月光照进室内,隐隐能听到窗外的虫鸣。原本放松已有些困意的陈君琮立时绷紧了全身,无不在抗拒这个话题。
陈君洺看不见他神色变化,自然也不未察觉异常,仍继续关心道:“兄长已算是晚了,但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宁哥儿都会走路了。”
不用兄长提醒,陈君琮也记得。他离家进京的时候,宁哥儿还是个只会拉着他衣角奶声奶气喊“叔父”的小不点。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回应,陈君洺都要怀疑对方是否睡着了。他刚要闭上眼,寂静的室内属于弟弟的温厚声响起。
“待殿试唱名后,弟弟便归家处理婚事。”
陈君琮拧眉将思虑多日的话隐晦说了出来,但再也没了聊下去的心思,翻了个身道:“时辰不早,兄长快歇吧。”
陈君洺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其一是为何等到殿试唱名后?不过他是普通人,六郎是朝廷做官的,或许是官场有事拖着。其二便是用词,他琢磨了一阵“处理”这两个字,用在婚事上似乎僵硬又突兀。但陈君洺不疑有他,六郎从小便事事有规矩,颇为顺从。
因着困意袭卷,加上与弟弟朝夕相处的信任,这些顾虑再没了下文。
然而陈君洺到郁郁而终的那一刻依然没能想明白,向来顺从不出格的弟弟怎会做出那般忤逆不得翻身的事来,最后竟落的与族中生了隔阂,几乎脱了关系。
第六十九章
第二日,秉着读书观念从小抓的想法,陈君洺一早就将宁哥儿从床上提起来和陈君琮去看春闱放榜。
放榜比不得平日。虽说怀京极为繁华,街道上人流不息,但放榜之日尤甚,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若是一个人,陈君琮定然骑马图个方便,可宁哥儿太小,便坐了马车。
等马车从人流中挤出来,皇榜已经张贴在墙上了。盼望着金榜题名的考生,等着中榜贵婿的岳丈,想一睹郎君风采的女眷,多的是挤来挤去的人。
陈君琮自然不挤个没趣,带着兄长和宁哥儿下了马车便上了皇榜对面的茶楼。
他是这茶楼的常客,只因孟阮清尤爱这家配茶的点心,他也跟着来了不少次。
见到他,小厮轻车熟路的引着人上了二楼雅间。
陈君洺不是头一回来京城,但切切实实的第一次见到放榜的盛大场景,不免心下觉得震撼羡慕,但也仅仅一瞬间的念头。宁哥儿却不同,他年纪小,又是贪玩好奇的时候,从出了府到落了坐,黑黢黢的眼睛转来转去,被京城的繁华几欲迷了眼,再无昏沉睡意。
“来了。”
孟阮清端着一盏茶,倚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盯着楼下那些观望皇榜的人。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头也不回就打了招呼。
这一声倒把陈君洺惊了一下。他未掀了门帘进来时,里面寂静无声还以为没人。
“人多,迟了些。”
陈君琮不觉意外,昨日傍晚和孟阮清约的是这家茶楼见面。
随意撩了衣摆坐下,陈君琮又道:“这是我兄长和侄儿。”
孟阮清神色微怔,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转到好友身侧之人身上。
这时,陈君洺才有机会打量起弟弟这位友人。头戴四方纱巾,面容清朗偏俊秀,一身鸭卵青的长衫配着端茶的手指和慵懒的神色,好个含矜带笑,气势非凡的郎君。
对方怔愣的神色消逝的让人以为是错觉,陈君洺只见孟阮清放了茶盏,起身拱手见礼。
“原是仲未兄长。阮清姓孟,字益之。”
他言语动作之间落落大方君子风范,顿搏了陈君洺好感,再加上弟弟好友的加成,陈君洺也见了礼,报了名姓。
言毕,宁哥儿眼馋外面的热闹,吵着要坐窗边。陈君琮用手指刮了刮他鼻梁,嘴角带着对小孩子宠溺的笑。
“宁哥儿喊声‘叔父’,这位子便让与你。”
一个称呼,况且是喊惯了的,对于宁哥儿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想也不想就拉着陈君琮衣袖糯声喊道:“好叔父,宁儿想看热闹。”
陈君洺在一旁看的暗骂“小滑头”,心道平日怎么不见这小兔崽子有此乖觉一面?
这叔父侄儿亲厚的一幕自然也落在孟阮清眼里,他稀奇陈君琮也会有这种哄孩子的幼稚举动,又对话里满满的宠溺微感不悦,却不知具体缘由。不过这点不悦立时因为陈君琮移步坐在他身侧消散的无影无踪。
看宁哥儿又盯着桌上的糕点,孟阮清将还没动的糕点推到宁哥儿身边,手上迟疑片刻,学着陈君琮刮了刮宁哥儿的鼻子。
“吃吧。”
干巴巴的两个字没有叔父的亲和自然,宁哥儿却眼前一亮,当即拿了块糕点,一口咬掉外面的酥皮,露出里面的豆泥馅。
他吃的两颊鼓鼓的像只藏食的小松鼠,又生的白嫩灵动,孟阮清自然而然生了喜爱之情,特地倒了杯水放了过去。
陈君洺没有闲心管“不成器”的儿子,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猜测。
能与六郎相交甚厚的定然不是普通之人。最不济,观孟阮清谈吐和衣着,也是吃穿不愁的家境。而高的话,便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了。
三人见了面,倒也不觉得疏远,只片刻就聊开了。
“此时尚为春日,最值得一看的莫过于扶风楼春景。其楼伫立扶风山顶,高十层。若立于顶楼,怀京春色尽揽于怀。”
在怀京为官三年,孟阮清对怀京的好去处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十之知九。至于扶风楼春色,他与陈君琮恰巧去年春日便相约赏过,确是葱郁繁盛,心旷神怡。扶风楼上时不时还有国子监或墨客赋诗雅会。
他不紧不慢说着,陈君洺甚是捧场的时而附和几句。陈君琮闲适的支着脑袋侧首,不知看的是神色温和的孟阮清,还是扒着窗台伸脑袋着脑袋的宁哥儿。
总之,家仆冒着刚从人群里挤出来的热汗,看到的便是这幅和谐光景。
“家主,贺郎君中了。”
孟阮清停了话头,没有多大意外,只问:“确是中了?”
陈君琮也坐正了看过去,连带着陈君洺也注视着这个家仆。
家仆躬身,语气肯定,“小人看的清清楚楚。贺郎君中的第三十七名,比那位杨家郎君低了三十个名次不止。”
他一口一个“郎君”,都是陌生的名字,在外地来的陈君洺眼里和打哑谜没什么差别,听的一头雾水。
陈君琮忍不住笑道:“这两人一个赛一个的出息。”
明明自己弟弟笑的如沐春风,语气柔和。不知为何,陈君洺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有一瞬间恍若自和煦四月坠身腊月寒冬。
大半心神都挂在改制上,又涉及甚密,陈君琮有意引开话题问:“可在榜上见到宋遗青这个名字?”
“宋遗青?”
家仆目光迷茫,从方才看榜的记忆中搜刮许久,才模模糊糊回应,“像是有这个名儿,不过排名甚是靠后,应是百多名的吊尾。”
“百多名?”
孟阮清不可置信,声音都提高了许多。这话被门帘外恰巧路过的两位落榜考生听到,俱是叹气摇头。
这年头,他们的名儿都上不了榜,却还有人不满意百多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第七十章
雅间内,陈君琮和孟阮清视线交汇,都从对方神色中看出惊讶来。毕竟能写出“势欲填沧海,横身赴绿波”的人总该不会居于百多名。
衡朝每年春闱名额不定,却也是一百多位左右浮动。百多名可是实打实的吊尾了。
这会儿,倒是宁哥儿忽的兴奋叫起来。
“叔父,有人撒钱。”
他不懂为何有人当街撒钱,只知道街上更热闹了。只是一枚枚铜钱落在地上,却惹得众人前仆后继哄抢,哪怕只得了一个也喜笑颜开。
陈君洺莫名涌起自己还未回顺昌府,亲子就胳膊肘往外拐的苍凉感。他不轻不重拧了宁哥儿的耳朵抱怨道:“爹就在你旁边,怎么不知道喊一声爹?”
宁哥儿捂着耳朵,明明不疼也下意识做出吱哇乱叫的姿态,斜眼抿唇,甚是有理有据反驳。
“叔父身居京城见多识广,定然知晓。”
说完,他眼珠儿一转,又用童声特有的清脆问:“难道爹你知道?”
这鬼机灵劲儿气的陈君洺直瞪眼,反手拍了拍宁哥儿的后脑勺,粗声道:“才来京城一日,就嫌弃起爹来了?你爹我还就知道,那叫喜钱。”
陈君琮笑着将人拉过来,有意无意的揉了揉宁哥儿刚被拍了一巴掌的后脑勺,指着下面骑马的考生和撒钱的家仆慢慢说与他听。
“只有春闱金榜题名的人才能撒喜钱,众人不过想沾点喜气罢了。宁哥儿若是好好习书,将来也能如此风光。”
“宁儿知道春闱。”宁哥儿笑了,得意的眼睛眯成月牙儿,“春闱中榜能做进士,还能……还能做官!”
观此情景,宁哥儿不过顽劣些,是知道习书为正途的。陈君琮顺着他的小火苗应道:“宁哥儿说的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