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凳子让出来,扶着宋遗青上了马车,刚要吆喝马儿,却听得一阵马蹄声。
坐在车厢内的宋遗青不放心的往里面挪了挪,生怕裴潋那张脸突然掀了帘子出现在眼前。好在等了片刻相安无事。
裴潋坐在马背上,皂靴踩着马镫,拉着缰绳靠近车厢轻声低叹。
“阿迟来日官袍加身,不会骑马可不行。”
宋遗青也不露面,只应声道:“不劳维崧兄费心。”
阿迟?!
猛然从外人口中听得了自家郎君的小字,青石呆滞之下马鞭忘了落在马背上,不由得抬眼向那人瞧去。
平日在府中,小字这等称呼定然不会宣之于口,青石也只偶然几次从家主阿郎和大娘子口中听过。就算是郎君的亲姐也未见如此。
哪怕晚间不如白日看的清晰,他也能从体型与一举一动看出眼前骑马的这位断不是平平无奇的人物。
许是他耽搁的久了,车厢被人从里面不轻不重的敲了几下。
“青石,驾车。”
“诶!”
得了声,青石收了猜测的心思,秉着家仆的身份安心驾车。但眼睛管得了,耳朵却是不由自主竖起听身后二人对话。
这里虽不如樊楼和虹桥地段热闹,但也不逊色多少。各色吃食的香味儿勾的街边的孩童流口水,买糖人和香饮子的铺子前更是站了一群小馋猫。
裴潋已经过了馋这些零嘴的年纪,但还是顺手用几文钱买了一份木樨水。
木樨水是用捣碎的梅花瓣兑着蜂蜜,再加上酸梅兑水冲开煮沸,装在外观喜人的细口白瓷瓶中。
刚接下木樨水,就已经从瓶口闻得一阵清香。裴潋驱马走的快些赶上青石,玉手一扬。
“给……给我的?”
对方这意思再明显不过,青石反而没有立即接下。
方才他看裴潋在一堆孩童中买香饮子时,他本以为这人要自己喝,甚至想过是送给郎君,但怎么都没想到是给自己的?
裴潋极有耐心的用两指夹着瓶颈,在青石面前晃悠,“不想要?”
面前家仆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贪吃长个子的时候,更何况裴潋可是有发现他一双眼睛忍不住的往那些店铺上瞟,不怕馋不到青石。
梅子的清香和蜂蜜的甜味勾的青石口水直在嘴里打转,他微微回头,发觉后面的车厢没动静,板着脸,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容道:“无功不受禄。这香饮子青石要不得。”
“不要啊?”裴潋挑眉,甚为可惜摇头,“那只能我自己消受了。”
说罢,就要抬头一口喝光。
“诶?你……”
青石紧绷的脸色终于破功,抬手欲阻止。谁知那人手腕灵活地打了个转,他眼睁睁瞧着瓷瓶十分乖顺的被他换了只手提着,一滴木樨水都没撒出来。
他脸色突的爆红,结结巴巴给自己的失态找借口。
“哪……哪有你这般牛饮的……”
说到底,裴潋也不过二十二岁,再加上性格使然,别人越是不知所措,他越是逗弄的起劲。青石的年纪对于他来说就是弟弟般,最好欺负的时候。
裴潋摇着狐狸尾巴无辜道:“这香饮子是我的,至于如何饮用,自然与他人无关。”
青石平日里服侍着宋遗青,哪里遇到过裴潋这般爱捉弄人的,是以当即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坐在车厢内默默听了全程的宋遗青苦恼地掀了帘子对裴潋道:“你莫欺负青石。”
这人无非仗着嘴皮子厉害,越是退却,越是正中下怀。
听到这句,裴潋才收了逗弄的心思,将木樨水抛给青石,又调转马头凑近车厢。
宋遗青如何猜不到对方打的什么主意?他手上速度快,作势要放下帘子,但裴潋比他更快。
“进士楼前,阿迟是有意维护于我?”
裴潋垂首,一手覆在宋遗青的手背上阻止帘子落下,目光灼灼,满心欢喜从眼睛到嘴角全然溢出。
掌心的温热紧贴着皮肤,宋遗青力道不如裴潋,一时动弹不得也干脆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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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他人困境,并非维崧所想。”
前面灯火通明中,已经能看到怀京有名的一字轩牌匾。裴潋坐在马背上更是能看到铺子里的情形。
裴潋想是也觉得缠着这个话题委实无趣,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别的事。
从民间趣闻到朝堂官员令人啼笑皆非的嗅事耳熟能详。不过并无恶意,图个趣儿罢了。只有一点,说起自己恩师梅言聿时,裴潋发觉宋遗青显而易见的专注起来。
文坛大家,只要是习书之人,估计都对梅言聿多多少少有些崇敬。为了能够拜访,踏破他老师府邸门槛的人不少。更有激进的还会将所写的文章或诗词隔着院墙扔进去,打的是碰运气的主意。
至于裴潋,那实属意外。梅言聿的衣钵没见的继承多少,偏偏性子对了道。当年他做了梅言聿学生后,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
宋遗青什么都没说,裴潋已经记在了心上,近乎用保证的语气道:“殿试之后,裴某正要去拜访老师,阿迟可要同行?”
若是梅言聿此时在场,定要指着裴潋好一通说教。裴潋除了幼时和朝堂上,一年也只有年节的时候拜访自己的老师,这个“正要”二字一点都不正要。
宋遗青眸光微动,虽然知道裴潋是有意打着梅言聿的旗号好行自己的便宜,但七言翁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甚至让他有些激动。
这次交锋,宋遗青很快败下阵来。
“一言为定。”
府邸中,梅言聿坐在廊边猛打了个喷嚏。家仆急忙为他添了披风提醒道:“春日夜里也有着风呢,家主快进屋吧。”
梅言聿揉了揉发痒的鼻子,颇为感叹。
“这院子里的花晚上赏起来又是一番乐趣,可惜人老了,经不住了。”
语气微顿,莫名想起自己那个学生来,梅言聿抬头问:“裴家那小子这几日有来拜访么?”
家仆扫了眼开的正艳的大簇迎春,搀扶梅言聿起身往卧房走,笑呵呵回应。
“家主怎得问起这个了?裴郎君都是年节时候来的,眼下才刚要到五月呢。”
“也是……”
梅言聿一想,也觉得是自己不记事了,低声喃喃了一句,躺在床上看着家仆剪了灯花。
第七十六章
直到回了府,褪去外面的长衫,宋遗青依旧在琢磨裴潋分别时问他的那句话。
“阿迟觉得《承平图》如何?”
《承平图》乃是太宗时请当朝画师大家用三年的时间绘制而出。以贝壳、珍珠、金粉、墨石等珍贵之物为原料,画的正是大衡鼎盛时的江山盛景,其上鸽子血点缀的红日更是点睛之笔。
与其他画不同,《承平图》是绘在纱制的屏风上,难度可想而知。如今那图仍摆在宫城的延和殿内,说是国宝也不为过。
宋遗青歪着脑袋想了想自己当时的回答,好像从落笔到用料都细细夸赞了一番?
当然,《承平图》仅延和殿一份,除却官家和朝堂大臣,世人所见也只为后来宫廷画师的临摹图,但仅仅是临摹图便能窥得几分真迹的震撼。
一字轩之所以有名,便是承了《承平图》的恩惠。只因那画师当年所用的墨石俱是一字轩上供的。《承平图》问世后,连带着一字轩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郎君可挑出合心意的了?”
掌柜的偷偷抹了把汗,眼巴巴盼着店里的这位祖宗赶紧走。
就冲着他“一字轩”的名头,以往的客人哪里敢质疑他们东西的品质?偏偏这位就不。一上来就是出手阔绰的一张百两银票不说,对着墨石更是挑剔异常,店里看店的小厮到底招待不了,将他喊了出来。
裴潋把眼前的几块墨石看了又看,或是指腹一抹试试颜色正不正,微微瑕疵的都逃不过这般仔细。
“就这块。”
他示意掌柜的将最右边的一块包起来,还没等掌柜的松口气,又问起纸张。
这般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掌柜的总算将人目送出了店门。他掌心的汗濡湿了百两银票,大喘了口气自言自语。
“这爷的银两可真难挣。”
裴潋揣着墨石和上好的纸张回了书房就吩咐家仆,“去把那个菘石砚台拿来。”
家仆一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官家赏的那个。
建元五年,裴潋进士及第,闻喜宴上官家赏赐之物便是那方菘石砚台。官家爱才,赏赐的物件自然也是上乘。
那砚台触手生凉,呵气成雾,明眼人都知道是难得的宝贝。便是裴潋亲爹都没能试试手感,砚台一直被锁在柜子里不曾拿出来过。
家仆心里疑惑,不知郎君好端端的怎么想起用这个砚台了,但还是照做取来。
快至天明蒙蒙亮的时候,陈府的老管家起身看着家仆干活。他打开正堂的房门,门轴“吱呀”的摩擦声里,一个人影垂首坐在直冲着房门的木椅上,衣衫分毫未乱。
“哎呀!”
老管家没想到还有人,冷不丁被吓的叫了一声,定睛一看更是不得了。
桌案上的黄蜡已经燃尽,蜡油顺着烛台皱巴巴的堆起来,露出里面固定蜡烛用的铜针。
捂着乱跳的心口,老管家又是惊讶又是心疼道:“郎君铁打的身子也抵不住这般折腾啊。”
陈君琮抬头,他坐了一夜没有感觉,这会儿回了神才发觉脖子已是僵的发疼发酸,好似从中间断了一般难受,双腿更是麻的没了知觉。
“宁哥儿醒了么?”
寥寥几个字,嗓音干涩沙哑的不像话。双眼熬的通红。
老管家是从顺昌府陈家跟过来的,可以说是看着陈君琮长大。此时心疼都来不及,又听陈君琮先问他人情况,又是喉头一哽,忍了颤声才回道:“哥儿昨日玩的累了,这会儿正睡的熟呢。”
陈君洺在放榜后第二日就回了顺昌府,或许是宁哥儿懂事,又或许是京城对于小孩子的吸引力太大,总之到了今日,宁哥儿都没有哭闹找爹的意思。
陈君琮点点头,“今日在我书房中再放个矮些的桌案,备些三字经之类的书。宁哥儿年纪尚小,得打牢了基础才行。”
“郎君也得想想自己。”老管家忍不住叹息道:“若是不嫌弃陈伯,您有什么不顺心的可以说说,总憋在心里终会损了身子。”
平日里,陈伯都是说话少多做事的人,守着家仆的本份,从没有这样过问主人家私事的时候。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陈君琮怔愣之余心下一暖。他将昨夜刚封的信递过去,“陈伯找人把这信送到陈家吧。”
陈伯接了信,想也没想就应下。往常也有寄平安信回陈家的,他将信封塞进衣领内,只等着待会儿寄出去了。
陈君琮枯坐了一夜,未及阖个眼又换了官服至崇政殿外听殿试唱名。
从禁门至崇政殿的路上,不是平日的常朝倒也闲散些。中书舍人陆仕觉与宰执刘翰秋走在一处聊些再寻常不过的话题。
“一年又一年,日子过的倒也快。眼瞅着朝堂之上又要进一批新锐了,自己反而愈发老了。”
陆仕觉拢着衣袖淡淡感慨。
刘翰秋也有耐心的应和,“万物更迭不可逆,这些年倒未见陆舍人收学生。”
“还中自认不才,当不得位好先生,从未敢动收学生的心思。”
陆仕觉拱手,谦恭的真诚,忽地又问:“下官记得相公那位杨家的学生也该到了春闱的年纪?”
提到这个,刘翰秋又想起了一件几乎已经抛诸脑后的事。
这些日子他被拉去帮着秘书省修国史,定州那边曾有杨家书信寄来,说是杨齐愈意欲沉淀一年再行春闱也不迟。科考之事本就不能左右,刘翰秋觉得杨齐愈年纪轻轻却端的沉稳,因这个欣慰了许久。
“是如此,但并未参加今年春闱。”刘翰秋道。
其实,他基本没有教授过杨齐愈什么。最起码对比在京城的这些学生,杨齐愈只能说是挂他的名号。可无论怎么说,那都是故去夫人的母家,他往年又承了杨家的恩情,照应一番也是应当的。
目光略过正三三两两交谈的同僚,瞥见谢谦身边绿色官服之人时,刘翰秋突然提了一嘴。
“那个校书郎顾怀壁确是有文采的,行事也稳当。”
看起来是闲聊随口一说,陆仕觉不由自主顺着视线望去,心里自有琢磨。
这些日子刘相在秘书省修书,与同为秘书省校书郎的顾怀壁想来有些接触,否则刘相轻易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顾怀壁是去年的榜眼,又出身江南。官家让他做校书郎,估摸着多多少少就起了重用的心思。纵观以往,凡是仕途平步青云的,少不得从校书郎或直史馆做起。
裴潋先是听亲爹说教了一番,又到老师梅言聿面前说明殿试后前去拜访,免得突然登门显得唐突,最后才绕回二位友人身边。
“方才细听刘相的话,想来不知道杨齐愈之事。”
见裴潋过来,孟阮清低声说着话。
昨夜他与陈君琮算是给贺献吉下了揭发杨齐愈的念头,而至于这念头何时破茧而出,大约逃不过殿试或闻喜宴。
裴潋自然信得过这两位友人,他眼神在孟阮清和陈君琮身上来回打转,有些犹疑问:“你们是闹了别扭?”
慎微如他敏感地察觉出气氛的诡异,陈君琮的精神状况看起来更是不像平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