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献吉本就胸中郁闷不得开怀,从宴会开始到现在只管闷头灌酒。他脸颊通红,神智仍保留了丝清明。听得这句话,像是终于得了借口,顿时松快了不少。
“贺某不胜酒力,扰了各位兴致。如今头疼万分,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有了杨齐愈给的台阶,贺献吉没有分毫犹豫,直接借坡下驴,道了句“告辞”就晃着身形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出言挽留。他们心里清楚的很,贺献吉与“杨平韩”因为林卿卿闹了不痛快,没眼色的才会出头。更何况,“杨平韩”可是第三名,来日殿试官家钦点前三甲是大有可能的,犯不着因为一个贺献吉和“杨平韩”过不去。
与众人相比,坐在角落里的宋遗青倒显得没有存在感。他春闱名次是吊尾,又刻意穿衣行事低调,放在都是榜上有名的人堆里,除了张脸丝毫没有出众的地方。更何况为了稳妥,宋遗青刻意表现的木讷了些。
因为春闱前考院的萍水之交,“杨平韩”倒还记得他,初到宴会时还热拢的找他搭话,不过因着宋遗青装的木讷,不多时就索然无味,再无相交之意了。
夜幕沉沉,怀京城华灯初上,进士楼的食客络绎不绝。一抹红色身影出现在门前的时候,凭借看人经验,掌柜的眼睛登时就紧盯了过去。
裴潋除了官服,难得穿着件张扬的正红圆领,皂靴借着骑马的方便没沾染上一点灰尘,头上网巾把头发拢的一丝不苟。
“郎君可有何需要?”
他还未开口,就有小厮点头哈腰的主动上前询问。
生来即是官员子弟,又样貌能力出众。是以察觉到一旁掌柜的视线,裴潋也不觉得半分在意,怎么舒服怎么来。
“搬个木椅来。”
他大手一挥道。
小厮却呆滞问:“木……木椅?”
来这进士楼的哪个不是吃饭就是住店?还从未见过不点吃食,只要木椅的。瞧着衣料怎么都是富家子弟,委实怪异。
正奇怪着,转眼看到自家掌柜拼命使眼色,小厮再不敢想些有的没的耽搁时辰,点头应下,不消片刻还真搬了个木椅来。
都说富贵人家向来喜好不似常人,他今个算是亲自见识了。只要客人要,甮管木椅啥的,照做就是了。
得了木椅,裴潋在掌柜的和小厮讶异目光中大大咧咧坐在了门前,一条腿还图舒服的搭在了门槛上,惹的进出的人俱是不情愿的抬高了腿跨过去。
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踩在门槛上的脚轻轻晃着。哪怕他做的是嚣张跋扈的事,却得益于一张好皮相,也不让人觉得生厌,反而生出慵懒撩人之色。
刚离了宴会的贺献吉便是被这搭在门槛上搏存在感的脚绊了一下,等有惊无险的稳住身形回头,正看到坐在木椅上的那人百无聊赖地抬了抬眼皮看他,然后又无兴趣似得挪开了视线。
贺献吉心中正烦闷,也懒得与这种人计较,只匆匆扫了一眼正红圆领的人就右拐离去。
间隔不过几息,就又有二人从三楼而下,俱是文人打扮。
裴潋左右微微摇晃的脚突然停了,抬脚指了指门外,对着已经行进眼前两个人道:“右拐,永安巷。”
说完就闭目养神起来。
陈君琮和孟阮清一刻不耽误的追着贺献吉脚步而去。
这两日忙着何氏一案,又窝在大理寺查阅近年来生而不举的案子,裴潋眼睛都要看出了重影。
大理寺乃衡朝地方州府案件的汇聚之地,无论大小,都要在大理寺卿张文裕的眼里走一遭,落了公章才算定性。
而今竟是各州府溺子弃子频发,律例之下尚且如此,难以想象若是没有约束的律法又会是何种情形。
改变这种现象迫在眉睫。
裴潋拧眉,将扰人的公务暂且抛诸脑后,又想到宋遗青春闱的事来。吊尾?以阿迟的实力,他可不信名次如此低下,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永安巷位于热闹的进士楼附近,却一反常态的僻静非常。里面居住的人家早早熄了灯歇下,三三两两的乞丐四仰八叉的睡在路边的草堆上。墙角还有人家放了运送重物的板车。
巷子里没有灯光,黑漆漆的只能模模糊糊看个人影。
贺献吉正月就来了京城安心准备春闱。他家中虽比不得富贵人家,但也吃穿不愁,因此拿着银钱就租赁了一处永安巷后面的小宅院,每日来往都要穿过这条巷子。
他脚步略有轻浮,眼见着要走出了永安巷,正要拐过墙角,忽然于黑夜中听得一句刻意压低声音的话。
“有人科举冒名?”
这声音年轻带着清朗,一听就是读书人的模样。贺献吉猛的停了脚,却又心想。每年春闱总有人冒名的,干他何事?
正打算不做理会,却又听得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不是。那主张办文人宴的杨平韩冒的其表兄的名,原本叫的是杨齐愈,听闻还是当朝刘相的学生。”
这次说话的人听起来稳重些。贺献吉双腿却如灌了铅,再也走不动了。被酒水微微迷了的神智也因着这句话彻底清醒起来,满脑子只有“杨平韩”和“杨齐愈”几个字。
读书人有几个不知道科举冒名是为舞弊?又有几个不知道被发现的下场?只不过仗着近几年管辖松懈,冒名便也比往年猖獗不少。
贺献吉不知不觉心跳如鼓,魔怔般继续听着转角处二人对话。
“你这哪里听得的谣言?杨兄可不若你我没出息金榜题名。人家春闱第三名,哪准你轻易指摘?”
“你莫不信,我族中有人在朝中做官,前日我去拜访才无意中隔着书房听得。”
“竟真有此事!你说官家是否也知晓了?”
对话声音逐渐变小,像是那二人互相交谈着走远了。永安巷再次恢复死寂,经夜风一吹,贺献吉登时回神,额上汗如豆大。他垂着脑袋,眼神慌乱的四下扫视。
杨齐愈冒名其表兄杨平韩?
这样的念头一旦冒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贺献吉越想越觉得对,比如杨齐愈的京腔里隐隐夹杂的外地口音,再比如文人宴的请帖没有落私章等等。
心中怀疑,就思量颇多。听方才二人所言,朝中之人是已经查出来了,至于官家是否知晓……
贺献吉双眸在黑夜中瞪的浑圆,一个大胆的念头倏然形成。
揭发杨齐愈!
第七十四章
短短几个字,贺献吉却握紧了拳头,呼吸急促激动的口干舌燥。既然朝中官老爷都知晓了,还差他临门一脚?只要踢掉了杨齐愈,那林卿卿的婚事必然作罢。到时没了那人,他再凭着殿试后进士的身份求娶,林老爷还能不答应?
从郁郁寡欢到豁然开朗,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贺献吉暗自计较着,一如既往地回了宅院熄灯歇下。
到了月上中天,文人宴才落了幕。被邀请至宴会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出了进士楼。宋遗青独自跟在最后面,神色淡然,不喜不怒。
只刚出了房门,再抬头就看到了坐在进士楼门前的红色身影。像是怕没有人不注意他,还一只脚搭在了门槛上碍路。
宋遗青眼皮一跳,心道怎么遇着这罗刹了,转而头垂的更低,恨不得埋进衣领里。他紧紧跟着前面那些文人,只盼着能混在其中,悄无声息从裴潋眼皮子底下出了进士楼。
可惜除了贺献吉,裴潋今日为的就是等着宋遗青,怎能让他如愿?
前面的人悉数出了进士楼,裴潋眼疾脚快,搭在门槛上的腿抬高,脚底踩在门轴上,硬生生拦下了最后一人。
他下巴微抬,朗声问:“阿迟欲往何处去?”
左右都被阻着出不去了,宋遗青也干脆大大方方站的笔直,应道:“自是归家。”
话音一转,又意有所指。
“维崧兄可真赶巧。”
上次在宫城就算了,这次又是进士楼,说是巧合谁信?
裴潋足尖一撑轻轻松松起身,抚平衣上褶皱,赶着凑近道:“巧来巧去,不就是缘分么。”
宋遗青:“……”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当然,宋遗青也没能指望裴潋能说出什么好话。对方真若是正经起来,他反而会觉得惊奇。
“见章兄……”
此时,杨齐愈却不知搭错了哪根弦,送走了赴宴的那群文人,转而往他这里来。
在宴会上,宋遗青一直都是旁人爱答不理的,他也乐的不用应付。本以为这种情况会持续到他离开进士楼,没想到杨齐愈突然想起他来。
哪怕夜色沉沉,进士楼中却是灯火通明的。杨齐愈看的真切,宋遗青正被一人拦了去路。他目光斜睨,就看到无赖般凑近宋遗青的正红圆领镀金腰带的人。
裴潋也不是任人打量的善人,未等杨齐愈看的再细致,便被他的目光顶了回去。
这般眼角带笑暗含凌厉的阵势让杨齐愈心中一惊,原本要脱口而出指责不禁带了分谨慎。
“这位是……”
他欲言又止,探寻的看向宋遗青。
话音刚落,只听得裴潋隐隐不屑自语,“见章兄?”
重复着杨齐愈方才对宋遗青的称呼不算,他喉咙中溢出一声满是嘲讽的轻笑。声音不大,但能够让周围的人捕捉到。
杨齐愈脸色忽地见红,像被当众扇了一巴掌般羞愧。可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不过重复了句称呼而已,如此倒显得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咬咬牙,杨齐愈不甘气势落了下风,端了一贯的文人礼节对裴潋指摘起来。
“这位兄台气度不凡,没想到品性亦如此,杨某与好友有幸受教。”
说着,他便躬身要虚一拱手。
“诶,不敢当。”裴潋闪身一躲,抽出绕了几圈别在腰间的马鞭阻了杨齐愈的拱手礼,然后回头扫了一眼宋遗青问:“他与你是好友?”
裴潋虽拘在文官之列,然则是最看不惯这种文人的惺惺作态,凭白惹人厌烦。更何况,科举冒名之人的礼他还真不敢受,可别染了晦气,让他来日仕途受损。
眼前情形莫名其妙变得诡异僵硬,宋遗青微微叹气抱怨,“你莫胡来。”
这自然说的裴潋。他本欲习惯性称呼名姓之类,临近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因发觉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对“杨平韩”显露名姓身份的意思。否则别说斗斗嘴皮子,随便扔了官职出来,裴潋也不必在“杨平韩”身上受憋屈。
他这几个字说是抱怨,更多的是无奈。
哪有当面拆人家台的?
然而也是这几个字,杨齐愈却目光微动。宋遗青没有称呼这人的字或名姓,亲近之意却在语气间彰显无疑。
“自是听阿……见章的。”
裴潋收了马鞭重新别在腰间革带中。他本想喊一句“阿迟”,转而又不想进杨齐愈的耳朵污了宋遗青的小字。
以往不是没听过别人称呼宋遗青的字,诸如陈君琮,但从杨齐愈的嘴里吐出来却只有不适。
宋遗青推开裴潋,客客气气对杨齐愈道:“杨兄莫怪,这人行事向来如此,见章代为赔个不是。”
方才那句“好友”无时无刻不在打杨齐愈的脸,这二人关系已是可代为致歉的了,倒是他自作多情,讨了个没趣。
杨齐愈苦笑应下,“宋兄多虑。时辰不早,归途当小心才是。”
裴潋耳中听着,心里想的却是,还没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出什么小动作。阿迟跟在他身边再安全不过了。
明明大堂人声鼎沸,也没什么人注意这里的动静,杨齐愈尴尬之下如芒在背,匆匆告别而去。
出了进士楼,宋遗青亦真亦假提了一嘴,“这两日倒是奇了,你们像是都与杨平韩有仇似得针对他。我见他宴会时举止得体,与人攀谈也颇具才学。你方才这般对他委实不妥。”
这人行事看起来毫无章法,没个由头。实则哪里是表面的好相与?他更是深有体会。
裴潋微愣,鲜少听宋遗青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还有一半是夸赞杨齐愈的。他神色上的波动眨眼化为笑意,右手搭在腰侧马鞭上,侧首道:“阿迟想知道内情为何不直接问裴某?”
在官场上混了两年多,裴潋也爱套话图方便。宋遗青知道他对杨齐愈心存芥蒂,反而毫不吝啬称赞,无非常用的激将法套他的话罢了。
若是别人来套话,裴潋必然没心思理睬,遇上心情不好,还会反过来套的对方穿的什么中裤都倒的清清楚楚,毕竟张文裕便亲自尝试过。
原本薄如纸的脸皮被裴潋影响的日益增厚,宋遗青抬眸,没有被戳破的心思的闪躲,平静问:“维崧兄想必也不会说。”
偌大的怀京城,裴潋偏偏选在今晚跑到进士楼,傻子才会信是巧合。他有预感其中情势复杂,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怀京。
裴潋抱臂而立,笑意愈发狡黠,“未必。”
他俯身凑在宋遗青耳边低声道:“阿迟若唤声‘玉郎’,裴某自将其中利害心甘情愿奉上。”
第七十五章
“心甘情愿”四个字的发音被他刻意咬的重,活脱脱说出了“剖心明志”的感觉。
宋遗青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再也不管整日里将小字挂在嘴边的厚颜之人,转而快步走到马车前敲了敲青石的脑袋。
“痛。”
睡梦中猛然招了无妄之灾,青石坐在脚凳上双眼朦胧的捂着脑袋,待看清了来人,起身的动作却是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