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使本人听了旨意差点昏死过去,待缓过气儿来不断哀嚎,“百杖会打死人的……我儿受不住啊……”
从太祖时就用来限制武将权力的枢密使这条铁链算是断了。枢密使一职乍然空缺,旧党自是多番借边关情势催促定接手的人选,可官家却迟迟没了动静。
直到一个劄子自登州历经颠簸辗转至京城,孟阮清风风火火推开三司的门心急如焚道:“登州出事了!”
第一百零二章
登州确实出事了,还不是件小事。要开海运,会有倭寇是所有人都想得到的。但打死他们都没想到,事情会变的严重起来。
那份劄子呈上去后,官家当即允诺,若王平能协助陈君琮处理登州一事,回来便接枢密使的职位。旧党之中又是轩然大波。断了文官铁链的牵制,兵权这是又要回到武将手里了。
谁都知道,好好的不会升官如此快,除非有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比如“命”。
“我看他们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孟阮清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低吼。
自己的军火外泄这般卖国的事儿,亏登州的军器坊做的出来。
一想到劄子上说的通判顾擎和知州沈节俱被火铳伤到,孟阮清心里就七上八下,开始胡乱猜测陈君琮的情况,又怨怼这人不知有意无意居然对自己只字不提,凭白让人提心吊胆。
裴潋神色凝重道:“官员暂且不裁了,先收回地方铸造军器权。否则端了登州,还会有别的州府。”
而震动了京城的登州军火一事,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得了开海运的消息,南番是最先有动静的。当然,沈节等人能知晓,全然是南番的船刚到了衡朝海域内就被倭寇的人劫了。这还是外出打鱼的百姓瞧见的。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一个藩属国而已;往大了说,关系到衡朝能否维系海上交易的安全。只说开海运,若连最基本的安全保障都不能保证,那事情就又回到了关海运的原点。
谁愿意把命栓在腰带上做生意?
南番与登州隔海相望,又作为附属国有意讨好,刚开了海运便带了一船货物越海而来。当然,快到登州港口的时候被倭寇连人带船劫了。
顾擎听到消息时脸色绷的吓人,面无表情道:“多年没打交道,倭寇倒是猖狂更盛。”
来回禀的人被他语气弄的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交代,“咱们的百姓是目睹了南番被劫,就在登州海域不远处。百姓赤手空拳,也不敢与不要命的倭寇硬碰硬。”
王平一拳砸在桌案上,骂骂咧咧就要往外冲。
“他奶奶的,让俺去会会倭寇!”
文官出身的沈节向来是宽和的性子,打交道的俱是同僚,哪里见识过王平这样莽的,他张了张嘴想劝言,满口大道理对着眼前的武将不知从何讲起。
有些窝囊……
“回来!”
陈君琮一路上是个王平打足了交道的,知道这人吃软不吃硬,莽撞是莽撞,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呵了一声,换来王平很是不服气瞪着的双眼。
“干啥?”
经历过裴潋的事儿,王平也学会了先不以貌取人,万一陈副使也是个手劲儿大的呢?是以他双手叉腰,还算耐心问。
总算能拦住对方这双腿,陈君琮心里松了口气,推心置腹道:“救人是要的,但要做个准备。难道你能一拳头越过海打倭寇脸上去?”
一句话问到点子上了,王平瞅了瞅自己的胳膊。嘿,还真没那本事!
第一百零三章
情绪这是安抚下来了,沈节才慢慢开口,“登州守军有五千。打诏令一下便每日操练,以备不时之需。今日先备好物资,明日再去救人。”
倭寇也不傻,知道南番地儿小又穷,没什么好东西。穷的劫了穷的,那没意思。他们现在故意不走,就等着以南番要挟衡朝出手捞人。毕竟衡朝的地大物博和物器精美是出了名的。
眼下情势看来,左右南番的人暂时死不了,那就准备充分了,不着急。
王平自知刚才又冲动了,挠着头颇为不好意思问:“那……那咱们要准备啥?”
“急什么。”顾擎眼波一抬,故作神秘道:“明日给你带个好东西。”
商量好了,该吃该睡。王平倒是因着顾擎的话辗转反侧,复咬牙切齿,文官就是麻烦,说话就不带敞亮点的!
抓心挠肺好容易到天明,顾擎还真让人抬了十几箱东西来,随手从里面挑了一个扔给王平。
王平草率接下,傻眼了。
十几箱满满的火铳!还真是好东西!有了火铳这玩意儿,还怕打不到倭寇?
陈君琮站在旁边看着对火铳爱不释手的王平,突然有点同情他。毕竟这人还不知道军器坊放着能怼倭寇脸上狂轰的玩意儿。
知足常乐,是福气。
当初问燕九支能否将火铳配备给每位将士,果真给铸了足够的数量。连带着铅丸和铁砂都送了许多。
四人各拿了一支火铳和多个铅丸备在身上,掩在外面长衫之下。插着衡朝旗帜的船向倭寇等着的地儿驶去。
此时南番的人苦不堪言。他们被可恨的倭寇劫了不说,还要忍受酷刑般的饭菜。对于都是靠海吃海的国家来说,倭寇的厨艺真是侮辱大海!
与此同时,倭寇在打开南番船上一个又一个箱子后,也忍不住用自己语言吐槽自己劫的是穷鬼。除了怪味儿的湿哒哒的菜,便是他们自己穿的,自认为“精致”的衣服。还是衡朝形制的演变版。
想当初,倭寇什么船没劫过。西夷人的船虽不若衡朝的油水多,但胜在物件稀奇,可也没像南番寒酸的。
不多时,被绑了手脚的南番人就瞧见有一位矮个子倭寇进来叽里呱啦说了什么,其他倭寇脸上俱是笑意,然后就奔着他们走来。
等狼狈的被扯着身上麻绳拖到甲板上时,以为自己要被喂海鱼的南番人面如死灰的抬头,直接被暮色中“簌簌”飘着的衡朝旗帜感动到泪奔。
君主国还是没有抛弃他们的!
是不是全心全意来救人,只有船上的四人知道。顾擎撤了远目镜,一手撑在船边上,略微嫌弃道:“虽然被绑着,但精神头不错,还没死。”
“待会儿靠的近了,先问问倭寇想要什么。”
沈节是登州的知州,翻看以往的州府文献是必要的。他和顾擎算是深知倭寇的贪婪无度和野蛮。说完一侧首,发现陈君琮脸色有些发白,王平则是糙的直接趴在边上吐的昏天黑地。
忘了还有两位旱鸭子,海上摇晃,定是不适应晕船了。
强忍着不适,陈君琮又提醒,“不要靠的太近,迂回为主。”
他们只带了百人,船也是当地最普通的福船,自然也没带大将军火炮。不过火铳是有的。
半轮红日挂在天际,两边的船越靠近,各自都紧张起来。
沈节抬手招来了候在一边会倭寇语言的士兵。只听那士兵用流畅的倭寇语,底气十足道:“我等是大衡登州守军。南番乃是我国附属,阁下扣押也要给个理由。”
南番的人听不懂内容,但双目前望,恨不得能立即飞到衡朝的甲板上。
闻言,倭寇聚在一处商量了许久,最后才派了个汉语蹩脚的人回应。
“我们要金子。”
差点把胃吐出来的王平不由得“啐”了一口,苍白着脸高声大骂,“我看你们是想的美!”
负责传话的倭寇能听懂,被骂的脸色铁青。
顾擎冷哼一声,冲倭寇文言文语。
“何不以溺自照。”
士兵神情惊愕,但还是实诚的翻译成了倭寇语。
对方的直接傻眼,硬着头皮忽略了没听懂的这句,只告知了王平骂的话。
同样满脸疑惑的还有王平,他不愿被顾擎笑话,便凑近陈君琮身边一脸好学问:“顾擎那弱不禁风的文官说啥呢?”
一阵海浪打过来,船体晃的厉害。王平腹中翻滚,脖子一梗,又趴着吐起来。隐约恍惚中听到陈君琮平静无波解释。
“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
王平:“……”
乖乖,文官骂人都不见血。这格调可比自己的粗嗓子高多了。
第一百零四章
两边来回喊话显然很不愉快。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不远处衡朝的旗帜都看不太清了,南番人听不懂也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沈节不禁紧握掩在长衫里的火铳,拧眉冲翻译的士兵道:“跟他们说,金子没有,只有银子。”
金子是何概念?刮干净登州也没有多少。倭寇这些年胃口大了不少,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然而他们退一步,非但没有安抚到倭寇,反倒让他们情绪激动起来,当即拉起一个跪在甲板上的南番人叽里呱啦快速说了大段。
“你们衡朝,狡猾!就要十箱金子,不然,杀了南番狗!”
那倭寇断断续续传话,带着他们口音的汉语听在王平等人耳中直膈应,梗的不上不下。
顾擎还没火大,沈节已经沉脸作势要拿出火铳。就在此刻,夜色中对面闪过火光伴随着一个响声尤其凸显。
“小心!”
顾擎惊愕又骇然,眼疾手快的扯住沈节的衣领,像提小鸡崽一样把人往身后拉。
“砰——”
响声在空旷的海面上传了很远,铁砂炸开,火药味儿在船上弥漫。所有人都被这一下砸懵了,就连拿火铳的时候都迟疑了一下。
胳膊上火辣辣的痛意直冲头顶,顾擎咬牙死死捂住黏腻的伤口,立即下了命令。
“上火铳!”
霎时,两边火铳齐飞,海面上响声不断。
沈节扶着人坐下靠在船板上,一手摸到已经流出来的鲜血,顿时有些慌乱问:“怎么样,伤到到哪儿了?”
这人平时看着挺镇定,慌起来却不顶用。顾擎心里嫌弃了一下,自顾自撕了衣摆手牙并用包扎伤口。
“伤了胳膊罢了,对方有火铳,要小心应付。”
他边说边处理伤口,最后沉着脸对陈君琮说了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咱们衡朝的军火外泄了。”
“你说什么?”
陈君琮微微偏头茫然问。
方才混乱中没多余的心思注意,眼下顾擎和沈节先后抬头看向这位京城来巡视的人时,突然脸色一变。
“你受伤了?!”沈节猝不及防惊吼。
刚才倭寇的火铳是冲着他来的,若非顾擎拉了一下,只怕自己已经是冷尸一具了。但所有人都没注意炸开的铁砂四溅伤了旁边同样来不及反应的陈君琮。
船上火把暖光晃动中,隐隐约约有一道血液顺着陈君琮外耳道中缓慢流出。
按道理说,倭寇是不会有火器的,他们刚才是被打的措手不及。现在两边都架着火铳拼打,顾擎让陈君琮坐下掩住身形,脸色愈发阴郁。
“对方拿的不是普通火铳,能连续发射铁砂,像是三眼火铳。”
所谓三眼火铳只不过多了两个装铁砂的孔,点火时能连出三发。而他们只不过配备了最普通的火铳,现下有点落下风了。
一句话说完,顾擎才猛然想起来问:“你听得到么?”
陈君琮觉得痛是没多痛,就是左耳耳鸣的厉害,只依赖着右耳听个模糊。
他微微摇头,“不太听得清,但尚可。”
最起码只要右耳侧过去,就不大影响正常交流。
两人心里都清楚,应是铁砂炸开的时候,有碎屑飞进去了。
陈君琮用大袖擦干了血液捂住耳朵,沉静分析,“先停火暂且答应倭寇的条件,寻机会搞一个他们的火铳。军火外泄,多是和军器坊有跑不掉的关系。”
地方军器坊如果真的泄露衡朝的军火,那沈节和顾擎一个作为知州,一个作为通判都要被追责。
陈君琮清楚的事儿,顾擎定也清楚,但他还是吩咐让人停火,再次耐心与倭寇谈判。
倭寇觉得有些奇怪,停火后的衡朝异常顺从,他们要金子就给金子。开始看到对方船只靠近,他们俱是警惕举着火铳,没想到刚才还火拼的人面带笑颜,温和说要好好谈。
南番人被火铳吓的瑟缩在船上一角,再次心惊胆战看他们恢复言谈。不过这次好像挺顺利……
“三天后,这里,一手交金子,一手放人。只允许来一个人,不允许带军队!”
即使陈君琮等人答应了条件,倭寇还是谨慎提了个要求。
看不见角度,陈君琮给顾擎递了个眼神,随即应道:“三天后,我和你们谈。”
顾擎随手摸上领头腰侧的三眼火铳,万分稀罕赞叹,“好火器啊。”
随即被警惕的倭寇用黑洞洞,还散发着烧灼味儿的火铳口对准。
“没别的意思,切莫大惊小怪。”
顾擎罕见露出笑意,摩挲着碰过三眼火铳的指腹,眼底是冰冷至极。
这火器的孔径规整和制式,俨然是燕家所出。
第一百零五章
此次捞人不尽人意,主要在于倭寇有火铳的这个意外。刚到了府邸落脚,就有三人急匆匆赶来。
“您老就不能快点儿,这人命关天的事……”
走在前头唠唠叨叨催促的是王平。他一个步子顶寻常人两个,沈节跟在他身后出了满头大汗。
另外一人就是为陈君琮请来的医者,约摸六十余岁,可脾气也是跟年纪般大的很。这医者姓贺,登州都尊称为“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