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巡视,陈君琮免了官服,和顾擎穿了文人长衫,戴着能挡风的大帽,帽上的红色珠链固定在下巴处,免得被掀飞。
顾擎回头看这人一步步稳当走着,忽而起了些打趣的心思,故意问:“登州多的是沙石路,不比怀京宫城金砖丹墀。陈副使若是受不住,咱们可以骑驴去军器库。”
不若官员骑马,民间没那么多讲究,基本是骑驴出行。
即便开玩笑,顾擎也是板着脸仿佛探讨什么政务。陈君琮不禁好奇沈节这三年是如何与这人相处融洽的。
“顾通判也是京城而来,你能受得住,陈某怎得就不行了?”
一阵海风吹的发丝张扬,陈君琮按住头顶大帽,抬眸间轻巧解了对方的打趣。
两人自然没有骑驴去军器坊。到了地儿,顾擎将手里把玩多时的腰牌扔给守门的士兵,严肃道:“快去通传,就说京城三司副使陈大人前来巡视军器。”
这些日子顾擎是军器坊的常客,守门的人混的睡梦里都是他的脸,还未猜测旁边人的身份,听得了这句,当即绷紧了神色快步进去传话。
有眼色的仆从领了二人先到正堂倒上茶水招待。
顾擎正襟坐着侧首问:“陈副使可知登州最厉害的军器是什么?”
能中进士及第的,陈君琮才学是上等,处理政务也是稳妥,但对于这方面差不多是两眼抓瞎。细思半晌,他也只回了个大范围。
“火器?”
顾擎默然不语,打起了哑谜。
适逢军器坊当家的主人燕九支前来,热情打近乎道:“贵人到访,蓬荜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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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就免了,今日是陪陈副使前来巡视军器。”顾擎起身负手打断燕九支的话,意有所指道。
百余年来,登州的军器都是燕家所产,什么物件最厉害,燕九支心里门儿清。听得对方说的含蓄,他眼珠儿一转,笑颜再次挂在脸上。
“那二位请。”
军器存放是机密,还要避免潮湿光照。燕九支拿了盏烛台,用巴掌大的黄铜钥匙开了一处石室的大锁。
随着齿轮带动石门打开的闷响,微弱的烛光映照出里面模模糊糊的轮廓来。但仅仅一个轮廓,也让陈君琮不由得呼吸一滞。
里面整齐罗列着消失已久的弗朗机火炮。
第九十九章
弗朗机只是西夷传过来的称呼,到了衡朝久而久之就称之为“大将军”。
眼前的大将军火炮通身以铜铸造,长五六尺,腹部宽大,颈部狭长。粗略看起来也有千斤重。
“这并非太宗时留下的,只是近些年按照图纸仿制出的大将军。虽然射程比真正的大将军略微逊色,但也能有百丈远,打倭寇是不惧的。”
顾擎一手抚在火炮狭长的颈部,触手冰凉。黑洞洞的孔径看着就让人生畏。
烛光所到之处,黑漆铜铸的大将军威风凛凛。陈君琮握笔的手头一回触碰在兵器上,只觉得热血翻涌心头,激荡之情久久难消。
燕九支在旁边讲解,“倭寇独怕火炮,五枚子铳装在腹中,能将倭寇的船炸成糜粉。但大将军只对水战有利,放在陆地上反而显得鸡肋。”
这也是为什么火炮只用来打倭寇,却不对付大行的原因。后面关了海运,衡朝财力日下无法支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火炮便废的一干二净。
陈君琮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史书上描述的大将军,欣慰开海运似乎要比想象中能顺利许多。
火炮看的差不多了,燕九支有意献殷勤,又领着二人开了角落的木箱,从里面拿出两个同样黑漆铜铸物件来。
“这玩意儿,二位大人应当不眼生。”
落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小臂长的火铳。火铳分了四段,中间膨隆的部分便是装铁砂或铅丸的地儿。
“你倒是会拍马屁,本官前几日巡视,也不见你拿出来。”
顾擎摩挲着火铳一点都不给燕九支留脸面,倒有些王平的直言直语风格。
燕九支尴尬一笑,转而指导陈君琮如何使用,还不忘捧自己一番。
“大人瞧这火铳质地,在登州的地界,只有我燕家口径规整,不差毫厘,铜铸的管子更不会炸膛。”
陈君琮只捡了有用的听,忽然打断燕九支的喋喋不休问:“这火铳能否供登州军队人手一支?”
前朝时,火铳还是竹筒制成,但容易炸膛。到了衡朝,火铳历经各州府军器坊改良,最终成了现在这般铜铸模样。比起大将军炮之类,火铳是火器中最容易装备起来的。一旦海战,任凭刀枪剑戟再长,也捅不到对方船去,火铳却实用的多。
还在自卖自夸的燕九支布满沟壑的脸一愣,却是开始扭捏起来。
“只要银两到位……”
军器坊吃的是朝廷的铁饭碗,不愁没买家,毕竟朝廷就是最大,也是唯一的买家。
端详手里火铳的质地,顾擎闻言讽笑,“照着这批做就是,还怕朝廷少你银子不成?”
商人本性暴露的燕九支拢着衣袖被堵的难堪又哑口无言。
文官顾通判脾气不好那是登州人尽皆知的,就连知州沈节平日里也只能避免交锋,搏个好脸色,其他人另说。
折腾许久,好容易送走了两尊大佛,待厚实的木门关上,原本堆笑的燕九支霎时脸色阴翳,抬手招来一个小厮。
“去和那边说,最近‘海鱼’卖的多,铜料紧缺,速补。”
第一百章
燕九支的口信七绕八绕传到另一边耳朵里时,已经是多日之后。那人听了淡淡道:“燕九支是愈发大手大脚了。朝廷派去的人就在登州,他也不知收敛,真以为陈君琮是文官就不放在眼里么?”
手下隔着帘子跟着里面的人影附和讥讽,“商人重利,眼界只有芝麻大罢了。若非便利,这等蠢人哪里能得王子青眼,咱们要不要告诫一声?”
“任凭他去。燕九支既然要,咱们就给。卖的越多越好。”
两边的侍女慢慢掀了帘子,一人头戴金莲冠,以嵌金线的长鞭做腰带,负手踱步走近。放眼望去,通身贵气难攀,正是大行王子江冶。
前来回禀的人扫视侍女,上前低声问:“‘海鱼’终归小打小闹,咱们何不让人撺掇燕九支把那弗朗机……”
“不可!”
他话未说完便被江冶打断,接着就被冷声训斥。
“你也跟着燕九支犯蠢了不成?一旦让那群人得了弗朗机,衡朝如何是管不着。可大行若真入主中原,黑洞洞的炮口对准的就是咱们。”
一言惊醒梦中人,手下再不敢自作聪明。
江冶呵斥完,复又示意对方凑近耳语,“找个身手好的去燕家,把弗朗机的图纸……”
日子到了八月最热的时候,裴潋正与孟阮清在三司中商量裁官一事,却听得一个雷霆般的消息。
大行首领病亡,二王子江冶当夜便叛变,不到两个时辰就弑兄夺了江渌的王位。
事情变化对衡朝并不有利。若是江渌统领大行,就以对方玩乐的性子,衡朝许还能安逸多些年。然而如今野心勃勃的江冶叛变,只怕才真的要起风雨了。
已成定局的事,没人在乎江冶如何得手,以及弑兄的狠辣。就连旧党的人也无心抓着新党在常朝上吵吵嚷嚷,满脑子都是大行和衡朝瞬间紧张的局势。
“榆关如今是谁镇守?”
官家不大的声儿倒让文武百官俱是一个激灵打足了精神。两方暗自余光审视。最后还是枢密使回了话。
“是周戎镇守。”
大行要是有动作,榆关必然是第一道防线,只因其紧挨着大行边界。那里常年重兵把守,也是大衡最难攻的地儿,而周戎也是老将。
本以为官家还会问上几句,没想到再没了下文。反倒是殿中侍御史宋遗青突然冒出来参了一本。
“臣弹劾枢密使之子嚣张跋扈,欺男霸女。”
短短两个词的形容让旧党心中一惊,视线先是略过御史台领头的赵晏臣,然后才齐聚在宋遗青身上。
枢密使家的那位如何他们私底下都知根知底,说是怀京第一纨绔都不为过,凡是听闻说亲的是枢密使的儿子,几乎都退避三舍。奈何枢密使一职位高权重,寻常人都无法硬碰硬,就连许多官员也只能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
话说回来,心照不宣是一回事,但宋遗青捅了这层窗户纸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恰逢榆关后弹劾一本,赵晏臣最先反应过来,紧接着补充,“臣亦弹劾枢密使之子,枉顾父母教诲,不听劝言。”
被弹劾的当事人这才脑袋转过弯儿,顿时头冒冷汗。好好的常朝竟是涉及了文武之争。宋遗青弹劾一事若是扯不明白,那他的官位可能就此丢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赵晏臣看着也是弹劾,实则是尽最大的限度把罪名从枢密使身上摘出去。所谓“子不教,父之过”。纵容儿子和屡教不改那不可相比,也不敢比。
最后自当又是劳烦大理寺张文裕跑断腿。枢密使战战兢兢下了常朝,心里却在庆幸一件事儿。宋遗青弹劾归弹劾,但儿子没有官职,只要不犯杀人的事儿,都没什么大碍。
新晋秘书少监顾怀壁与中书令陆仕觉同出了崇政殿,还未下丹墀阶,就见陆仕觉盯着还在庆幸的枢密使道:“官家想把枢密院的铁链从文官手里撤了,这弹劾哪里能轻巧糊弄过去。”
刚入了朝堂一年的顾怀壁有些惊愕对方心思细腻,但转念一想,站在这里的哪个不是人精?
“只因一个弹劾便动摇枢密使,是否不切实际了些?”顾怀壁满怀疑虑问。
陆仕觉冷声轻笑,“就因为不起眼,才容易忽略。风浪不到眼前永远不知道它会有多凶猛。”
说完又反问:“近两年新锐诸如谢谦,宋遗青,秦祈类多是新党,何故顾少监反其道而行之?”
话中多的是试探,并无恶意。顾怀壁却禁不住拉了脸,冠冕堂皇道:“志不在此罢了。”
其实他装着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儿,而裴潋等新党便是罪魁祸首。
第一百零一章
与许多人浮于权谋波涛汹涌不同,宋复有意无意走在裴彦傅身边,负手侧身寒暄,“裴相生了个‘好儿子’啊。”
一向独善其身的裴彦傅开天辟地懵了,心道今个太阳打西出了不成,老滑头宋复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还敢阴阳怪气到他头上?
宋复如今才不管自己阴阳的谁,左右知道儿子断袖后夜夜失眠,又惶恐夫人知晓,吃不了兜着走。他不好过,教出裴潋的裴彦傅也别想好过了!
打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认定了自己儿子被裴潋带歪的宋复又挤出讽笑来。
“您还不知道呢?”
裴彦傅官位在对方之上,看着就不是能一而再再而三容忍的人。他老脸一拉,不悦道:“宋右司有话不妨直说。”
实则心里在骂:我知道个屁!
宋复斜眼冲裴潋方向努嘴,低声耳语,“令郎可是与犬子断了袖。”
冷不丁被扔了个轰天雷的裴彦傅愣了。
不知为何,原本还抑郁儿子断袖的宋复瞧见对方这般模样,忽而涌起难言的舒爽畅快。
断袖之癖各朝代都有,怀京还有侍候贵族子弟的小倌,虽然裴彦傅从未踏足过那种地儿。他下意识要否认,但转脸瞅见自己儿子舔着脸皮和宋遗青套近乎的模样,突然噎的说不出骂人的话来。
宋遗青原本还在忍受裴潋漫天找理由亲近,就听得有人叫自己,举目一看,裴潋的老子,身边还有自己的亲爹。
裴彦傅把人叫到身边,抛却同僚身份,斟酌良久问了个十分真挚的问题。
“你怎么就看上我儿子了?”
话一出口,四人间的气氛变的异常微妙。
宋遗青猛然抬首看向亲爹,满脸“你说了?!”
宋复气定神闲回了个眼神,意思是“我就说了!”
裴彦傅很纠结,暗自感叹“我怎么就说了。”
只有裴潋满腔复杂溢于言表,忍耐不住发牢骚,“您真是我亲爹。”
四人在诡异平和的情况下接受了事实,只不过多了个和宋复一样诚惶诚恐夫人会知道的裴彦傅。
嘶,想到这个就耳朵疼。
这下好了,两家不仅同是皇党,还因晚辈多了层莫名其妙的关系。
宋复觉得,自家养的白菜被猪拱了,造孽!
裴彦傅觉得,自己养的猪拱了白菜,造孽!
在张文裕兢兢业业处理之下,总算把枢密使之子的事儿详细罗列呈给了官家,记录其所涉猎之事的劄子竟长达三尺。
赵晏臣在崇政殿上的说辞没能保住枢密使的乌纱帽,哪怕旧党据理力争也无济于事。官家有意震怒之下,命当初弹劾的宋遗青跟随大理寺亲自去拿的人。
内城的人今日大多目睹了怀京第一纨绔被捉拿,大快人心之下又猜测是否因党派之争,毕竟达官贵人住的城北许久未曾有这般大的阵仗了。
枢密使庭院内,宋遗青黑着脸负手跨出门槛,身后跟着老泪纵横的枢密使不断求饶。
“宋御史网开一面罢,宋御史……”
方才大理寺的人冲进去拿人时,枢密使的儿子竟白日狎玩小妾,猛然被白花花的肉体相贴污了眼的宋遗青抬手示意张文裕,毫不留情道:“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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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又是一阵鸡犬不宁。张文裕配合的好,让人写了封条用面糊直接贴了枢密使的府门。按照官家的旨意,枢密使本人削官没收田产,其子按大衡律法杖责一百,关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