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了朝,朱和还遇到了陈君琮与他抱怨,说自己刚请媒人去心仪的姑娘那提了亲,结果还没几日,就要去榆关了。
榆关是什么地儿?那可比去登州远多了。
末了,朱和想起来什么似得问道:“我记得先前陈副使请命回乡探亲?”
陈君琮点头,“官家祭祀结束后便动身。”
从去年开始,怀京以及周围州府的天气就有点不顺,至今已经未下一滴雨了。就连年关的雪都是下了一场草草结束。
都说瑞雪兆丰年,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秉着爱民如子的明君,官家就让人着手准备祭祀,要亲自求雨。
从怀京到顺昌府要北上,隔着一个州府,去一趟也要十多日。
临走前,陈君琮从抽屉里拿出陈润娘亲手绣的荷包,又去大相国寺添了灯油钱,这才往顺昌府去。
三年多未归乡,倒也没什么大变化。远远瞧见马车,尚垂髫的孩童穿着粗布衣裳嬉笑相随。
春风掀了车帘,有眼尖的认出里面坐着熟人,便嫩声道:“宁哥儿,你这些日子做什么去啦?”
孩童也是爱聚在一处嬉闹的,可以说这些都是宁哥儿的玩伴。
听得了声儿,被一同带回探亲的宁哥儿早就安耐不住,掀了帘子探出脑袋喜悦又隐隐带着得意说:“我去京城叔父那啦。”
听闻是京城,那些孩子露出羡慕神色,三三两两感叹,追着宁哥儿问东问西。
什么京城都卖些什么?官老爷是不是都骑马……
问题千奇百怪,十分满足了宁哥儿内心。若是他身后有条尾巴,此时绝对已经翘起来了。
到了最后,孩童们又有些不舍,“那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啦?”
“才不是。”宁哥儿一本正经纠正,“我随叔父回来探望,还要跟着回京城的,叔父亲自教我习书呢。”
马车颠簸,陈君琮拉着小人精衣领让他坐好,又探头道:“快些归家罢。”
结果那些追逐马车的孩童见到他,更加激动,蹦蹦跳跳往陈家跑去,嘴里还不断念叨大喊。
“陈家六郎回来啦!”
没大没小。
陈君琮无奈摇头放了帘子。
托那群孩童的便,他人还没到家门前,倒是已经有一堆人等着了。举目看去,族长也在。
还未下马车,陈母已弓腰迎上前爱怜不已。
“快下来让我瞧瞧,怎么清瘦了不少。”
陈君琮先将宁哥儿抱了下去,又急忙扶住母亲,鼻子一酸,温声应下。
“京城吃住都是好的,哪里就瘦了。倒是母亲可还好?”
问到这个,陈母半是欣慰半是埋怨道:“上回我还托你兄长告诉你不要再送银子回来了,你却也不听。族长对家里都照顾着呢。”
一群人互相寒暄往屋里去。陈君琮是陈家唯一的官老爷,读书出息的。这次回来,登时成了陈家的中心。羡慕陈母的,也想把自家儿子往陈君琮身边凑的都有。
直到有陈氏女眷轻喊,“润娘来了。”
满屋子的人,除了陈君琮本人,都投去羡慕的目光。
第一百一十一章
除却小时候几回嬉闹的场景,陈君琮对自己这个表妹的记忆还停留在定亲的时候。猛然听得了声儿,心神不宁间抬头看去,正巧对上陈润娘掀帘子探视的目光。
愧疚与背德感一起用上心头,未等陈润娘进来,陈君琮先是起身见了礼。
不想他种种神色落在众人眼里却是面对心上人的拘谨木讷。
“哎呀,瞧瞧,六郎待润娘到底和咱们不同呐。”
坐在一旁的陈氏族人用手帕捂嘴笑着打趣。
陈君洺的夫人王氏端坐在陈母身边侍奉,闻言放下茶盏,许是怕年轻人多想,便温声打圆场道:“日后是要做夫妻的,自然比待我们亲厚。”
那族人讨了个没趣,悻悻白了王氏一眼。可王氏是陈君琮的嫂嫂,陈君琮如今是从三品的官儿,自己招惹不得,只好拧着帕子吃干果生闷气。
因为没有告知归乡的大体时日,这会儿族长等人还没来,屋中只有几位妯娌陪着陈母和表兄弟等。好容易归乡,宁哥儿早就和族里几位晚辈混玩去了。
莫名被打趣了一番,陈君琮没什么波动,反而陈润娘拘谨起来,听到王氏的话更是脸上飞红。
王氏倒是贴心,抬手招呼道:“润娘,来这儿坐。”
既然人都到齐了,陈母拄着拐杖,当面询问了陈君琮寄回的书信。
“看你信中所说,今个回来是因着婚事?确也该准备着了。润娘的孝期已过,待在家中完了婚,正好随你去京城。”
那次写的书信只大体交代了要回乡处理婚事,并未说具体缘由。陈母自然而然以为儿子是要完婚。
来时斟酌的千言万语被陈母一段话冲的七零八落,陈君琮喉咙一紧,退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也自觉无颜开口。
日光透过窗纸照亮不大的屋子,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过来,压的他几乎要窒息,额上渐渐出了薄汗。
陈润娘就坐在王氏身边儿,离陈君琮也近,也就看的清楚。心里没由来的发慌,也跟着失了笑意,凑近陈母低声建议。
“表兄刚颠簸回来,想是累极发了困倦。不若明日等族长回来了再商议?”
她生的端正,一水的粉色长褙子和碎花百迭裙衬的娇嫩。陈母看着心生喜欢,又听她说熨帖的话,更是欣慰道:“就你会疼人。”
陈母虽说着抱怨的话,但还是温声让陈君琮歇息去了。
床帐和褥子都是洗干净换上的,房间里只有桌案和洗漱的物件等。没有京城宅邸的雅致,陈君琮却觉得舒适安心,躺在上面不消片刻就真睡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离京多日,京城的风雨定然暂时吹不到顺昌府。现如今的怀京是阴云笼罩之下带着浮躁。
虽说官家祭祀求雨,可仍是没有动静。
其实自古以来求雨的帝王没几个如愿的,大多是走走过场,表明一下态度,但放在当下新旧党争端正激烈的衡朝,就有点耐人寻味。
开海运,裁官,收地方铸造军器权,还军权于枢密院。裴潋等人改制的动作不断,旧党连连失利。不多日,悄无声息中,一个流言在朝廷和百姓中传开。
“近日,你在国子监可曾听闻了流言?”
哪怕房中有冰鉴消暑,外面的知了声还是叫的人烦躁。刘翰秋端了碗切好的冰果递给郑垂膺,漫不经心提了一嘴。
郑垂膺身子一僵,又迅速放软了眉宇,接了冰果捧在手里,也不急着吃,只隔着碗感受丝丝冷意。
“干旱是新党德行不端,惹怒天怨所致?”
他话一出口便收到了老师告诫的眼神,登时不敢多言。
刘翰秋挑了一颗剥好去核的荔枝放进嘴里,发觉年纪大了,冻的牙疼,就免了吃冰果的心思。他细细回忆每位旧党官员的行事和为人,缓声道:“看来流言也传到了你那里。”
关于干旱的流言是官家祭祀后起来的。也不知背后之人欲意何为,但流言的目的却是直指新党。
不能说官家执意改变祖制惹了天怨,那就从新党身上下手,反正都没有区别。谁都知道新党势力来源就是官家。
陆仕觉?
不,不是。
内心默默否认,刘翰秋琢磨的透彻。这人向来是见他风向行事,比其他人都要观察细致,步步谨小慎微,不可能贸然出手。
赵晏臣?
想得了第二个名字,刘翰秋更是立即否认。除了党派不同,朝堂中属这人最行的端坐的正,要真出手,就是光明正大的疯狂弹劾新党,从不屑行小人行径。
接连两个旧党中的支柱都被一一否决,思路陷入了死胡同。刘翰秋干脆暂且不想了,转而提醒学生,“既然流言已经到了国子监,听可以,切莫放在心上,也切莫去议论。此事涉及新旧党争,并非是你能涉足的。”
郑垂膺心如擂鼓,面上反倒是波澜不惊,淡淡应道:“我听老师的。”
到了晚间没有白日热了,豆大的烛火映亮三司的议事堂,素白的窗纸上印着三个人影憧憧。
一把竹尺轻点在桌案上大衡舆图的定州之处,裴潋负手道:“定州地方大,人却稀少。裁下来的士兵可领了银钱安顿于此。”
孟阮清坐在三脚榆木文凳上,俯身看去,皱眉问:“他们会愿意背井离乡待在定州?”
定州北上就是榆关,确实人烟稀少,但要把从各州军中裁下来的老弱士兵安置于此并非易事。
“益之兄说的在理。”宋遗青笑了笑,用朱砂笔将大行和定州圈出来,“可这是把定州从外面内里都变成衡朝疆土的一个法子。益之兄可还记得定州如何来的?”
定州来源,大衡是人人知晓的。这样的问题都不算问题,孟阮清立即回道:“太祖在位时,大行为自保主动献给咱们的。”
他不太明白,定州分明已经是衡朝疆土了,为什么还要废这般劲儿。直到被裴潋一段话惊醒。
“口头上是咱们的,但人烟稀少,定州有大半的土地荒芜,人人都还记得定州以前是大行的。”
上朝时和旧党争论裁军一事,扯了半天话,下了朝裴潋也没来得及换了官袍就坐在三司的议事堂内,携着孟阮清和宋遗青等三司的新党初拟了后续改制内容。
拿掉现下的裁军,还有除特奏名;把国子监分层;改科举考试的内容,一改歌功颂德的文章等。
洋洋洒洒三尺长的具体内容,手腕子都写的痛了。
裴潋扔了竹尺,给孟阮清解了惑,一双暗沉的眸子幽深而危险。
“只有让定州土地为咱们衡朝的人开垦耕种,世代所居,定州才真切的算是大衡的疆土。子子孙孙总有忘却定州由来的时候。守军是守住定州的硬刀子,这个却是软刀子。”
不必挥洒将领士兵鲜血的软刀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怀京是干旱许久,不见一滴雨落下,却不知衡朝旧都宁州已是惨绝人寰之象。
江南府城墙上,纵使有人撑着伞,依旧抵不过被横风疾雨将全身上下打的湿透。知州吴舜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所及皆是冒雨堵在城门口的难民。
“查清楚了么?”
他绯色官袍皱巴巴的紧贴在身上,素来平淡的面容凝重紧绷问身后的签判。
签判在州府的地位仅次于知州和通判,是给知州做事。
好容易捕捉到暴雨冲刷之下的问话,不顾发丝上的雨水滴进衣领中,垂首应道:“是宁州逃出来的。听说暴雨连绵多日,三江之水汇合而下,堤坝破损严重。还有的……”
说到最后,涉及宁州地方官员,签判有所顾忌犹犹豫豫停了嘴,惹的吴舜钦回头发问。
“还有什么?”
他眉头紧皱,一心放在难民身上,也不觉得身上湿冷。
签判支支吾吾半晌,干脆以雨水进了眼睛做心里安慰,眼皮一搭,故意错过吴舜钦目光,豁出去般道:“宁州似乎米价疯涨,死了不少人。官府却不让难民出逃。咱们城门下的这些,不过是冒死之下的漏网之鱼。”
仅漏网之鱼就能堵了江南城门,由此可见宁州内又是何等惨像。
吴舜钦一颗心沉了底,拂袖快步走下城墙,还不忘吩咐,“开城门。”
签判微怔,急急淋雨赶上劝说:“不可啊大人!三江水冲破堤坝,宁州难民或许远超我们所想。若开了城门,难民闻声蜂拥而至,就算咱们江南粮仓充实,也支撑不了多久啊!更何况那些粮食是用来应急的。”
下石阶的脚步一顿,吴舜钦心绪烦乱,听得签判所言更是多了失望。
“不开城门,难道要眼睁睁看他们死在这里不成?粮仓里的粮食本就是用来救济的,咱们江南人的命是命,宁州的就不是了么?本为一国子民,何分彼此!”
千言万语的顾虑都被堵在喉咙,签判胸膛起伏,终究不再多言,只冲城门处的守军自暴自弃般高喊,“开城门!”
他面前的这位知州是要做好官做清官的,可自古做清官哪有那么容易?离了天子脚下的怀京,地方州府的官员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体会百姓之苦。
在吴舜钦命令下,江南对宁州逃出来的难民全部接纳,还专门修缮了一处败落的寺庙做临时的避难之处,每日施粥。
眼看偌大的寺庙也要容不下人了,吴舜钦的劄子终于到了京城。
劄子里诉苦没有,仅本本分分陈述了宁州大致情况和江南如今的做法。
时至现在,正闹干旱的怀京官员才知晓旧都宁州在饱受水患之灾。老天爷这玩笑开的一点都不好笑。
“梁斗思和朱和已经离京为榆关押送粮草,京城及附近州府的粮仓所存已是不多,如今还干旱着,不能挪用。”
暖阁内,冰鉴里的冰块早就化成了一滩水。官家摆弄去年呈上的一份文卷,精准找到宁州上报的分量,只觉得分外不解。
“新制之下,按照去年呈上的劄子所述,宁州分明收成大好,粮仓充实,怎会难民沿路南下逃到了江南?!”
话音隐约带着雷霆欲来的味儿,端坐在木椅上的李元时,裴潋,谢谦等人俱是默默听着。
去年的时候,三司便拟定了农田上的新制。准当年收成不好的百姓借官府的银钱度过年底,待来年秋季有了收成再还了银钱。这本意是增加衡朝各州府的收成,充实粮仓。总比百姓把田产抵押给当地地主,落得个由民转奴的下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