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退了婚,当着整个家族的面,何止是陈润娘没脸。软硬都用了,还是不见成效。陈母气的狠了开始口不择言。
“你若执意退婚,便不要再踏进陈家的门!”
“母亲!”
陈君洺震惊起身,万想不到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相当于断了陈家人的身份和一切瓜葛!
王氏也是惊呼一声,急急催促道:“六郎,你莫犯了糊涂。”
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说开了,但逐出家门不是能开玩笑的。
“我来问!”
正混乱间,陈润娘听了风声赶过来,一进门就是不容辩驳道。
她面容严肃,视线轮转放在几乎是半个血人的陈君琮身上。等走到边上站定了,才冷声说了来由。
“你要退婚可以,可我陈润娘也不是任凭你辱没了的。便是退婚,也需要说清楚缘由。”
正堂内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了,各有所思的看着眼前这幕。
陈君琮脊背僵硬,指甲几乎要将砖石扣出洞来。盘桓心里许久的背德感压的他摇摇欲坠,喉结滚动,双目欲裂哑声道:“我……我喜欢的是男子……”
折腾了这么久,真相一出,却没有引起什么大动静。然而有的时候,沉默要来的更可怕,它可以让一个人窒息。
陈君洺抬起打颤的手指,诸如“荒唐”“有违人伦”等词却堵在口中说不出来。
“你可真是出息,出息的很呐!”
失望之下,陈母出言讽刺。
和他们不同,陈润娘未厉声责怪,只扶着身后的木椅扶手问:“那你是有心仪之人了?”
陈君琮不欲隐瞒,低声回应,“有。”
陈润娘又问:“他也心慕于你?”
这次,陈君琮犹豫片刻,微微摇头,“不曾……”
那人宁愿请命前往登州躲着他,怎么会有分毫倾慕?
陈润娘重新站直了身子,第三次发问:“他既不倾慕于你,你还要退婚?”
断袖之癖向来多存于书中,生活里想要遇到互相喜欢的更谈何容易?
俯在地上的陈君琮苦笑一声,抬头看向她,真诚道:“我退婚是不想辜负于你,更是想遵从本心。他是否倾慕我,又有何干系?情起于我,无须他来背负。”
他被家族束手束脚的太久了,久到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比起能不能得到孟阮清的倾慕,他更不想让一纸婚约折辱益之,也折辱了陈润娘。
“你说的对,做的也对。这婚,我答应退了。”陈润娘神色不改,先是赞同了对方的话,又肃然道:“可陈君琮你记得,你这辈子都对我有愧!”
短短几段话竟是答应退婚了,族长惊讶之下起身阻止,“润娘!你怎么能应了?”
陈润娘回首,不自觉嘲讽,“难不成让他娶了我,心却在别处么?我陈润娘受不得这等折辱!”
“这……”
族长还欲说些什么,但看到陈润娘的执拗不下于陈君琮,只好唉声叹气闭了嘴。
陈君琮被打的只剩了一半的气,这会儿勉强支撑起身,喃喃自语,“终是我有愧于你……”
说完,竟忍着痛苦,带着满背伤痕血污步履蹒跚往宅子门外走去。
他走的极慢,干涸的血液紧扒在伤口上,每次抬脚就是带起难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还是咬牙一只脚踏出了门槛。
“陈君琮!你当真要踏出这个门么!”
陈母又急又怒追出正堂大喊。
陈君洺拉了宁哥儿出来,竭力挽留,“六郎,你连宁哥儿习书的事也不管了么?”
左耳嗡声一片,耳鸣又带起了头痛。陈君洺身影一顿,声音低沉却坚定道:“我意已决。”
他右手紧握上木门稳住身子,众目睽睽之下,另一只脚也踏出了陈家宅子的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因着榆关出事,新旧党争表面上是消停下来了,实则愈演愈烈。
裴彦傅坐在文凳上,对着棋局思索许久方落下一子。外面家仆收拾物件的动静也扰不了书房里的静谧。
他右手抓了棋龛中的白子把玩,烛光里双眼微眯,脸上不见表情闲聊,“近日,干旱流言散播的越来越广,矛头直指你们三司这波人。你以为是谁在推波助澜?”
寻常百姓哪里懂多少政要,更想不到把干旱的错归咎到新党头上。要是没有人有意引导,裴彦傅能当即卸了副相一职。
裴潋也端正坐在凳子上,目光落在纵横的棋局上,嘴里回应亲爹的话。
“像旧党,又不像旧党。这手段不是旧党那群人能想出来的。陆仕觉,赵晏臣等虽固执了些,但坦荡磊落。可流言归根到底,得益的还是旧党。”
他说了不少,最后微微摇头下了个模棱两可的定论,“不好说。”
宋遗青没搭话,默默吃了对方几枚白子,惹的旁边同裴潋一样观棋的宋复急急骂道:“老匹夫,你怎么下的棋?被围了,被围了!”
自打话说开了,宋复对这位副相的恭敬光环是愈发淡薄,最后干脆滑头都不装了,开始以下犯上来。
谈话被打断,裴彦傅慢悠悠落子拯救自己的棋局,双眼一瞪,也不好退后回怼。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个臭棋篓子急什么?”
没错,宋复是臭棋篓子。他的棋下的就和本人在朝堂上做官一样,又油又咸鱼的很。但他又菜又爱玩,尤其爱看。
起初裴彦傅不知晓内情,欣然和他下了几局,结果气的差点掀棋盘。烂的实在下不下去!偶然和宋遗青对弈,倒是惊讶这父子棋品天差地别。
对,宋复棋下的烂,棋品还不好。让子悔子是家常便饭。更让人钦佩的,当属下输了还能厚着脸皮辩解。
“这愉悦身心的事,认真可就不好了。输赢更是无关紧要。”
当时裴彦傅对宋复棋品还没个深刻认知,差点信以为真的时候,对方露出极其油滑的笑容,指着棋局十分自觉道:“那就算我赢了?”
裴彦傅:“……”
尽是放屁!这人不要脸到极致了!
两人从开局怼到了结束,口水仗打够了,也没分出个胜负。宋遗青突然觉得官家真是亏了。明明之前还在御史台拼命插人,可朝堂上分明人人都是隐形的言官苗子。
外面马匹等已是准备好了,便连衣物都收拾妥当。外面天色临近破晓,裴潋和宋遗青查验了各自的腰牌,冲已经停了口水仗的两人告别。
榆关刚失守,边境正是混杂的时候。朱和与梁斗思身陨也明晃晃的告诉了众人。此时的边境大行渗透了不少。平阳关哪怕是衡朝军队驻守也不见得多安全。
万般担忧之下,裴彦傅命人拿了两把短剑来。
“人心叵测。以防万一,这短剑还是贴身带着。榆关失守内情未浮出水面之前,对方是人是鬼都是未知。”
虽然平日里见到这个儿子就烦,就觉得夭寿。可猛然说要去边关了,裴彦傅还是生了不舍的情绪。
边境又不是别的州府小打小闹,路程遥远,只是去就需要许久。估摸着年底才能见到了。
短剑只有小臂长,制作轻巧,能顺手藏在袖中不被看出端倪。官家是赐了御剑,但仅仅是一种身份和威慑,不实用。还是短剑来的便宜。
第一百一十七章
榆关一处府宅内,江冶随手拿起博古架上的格式瓷器端详,不是什么前朝古物,但也是制作精美。尤其那一套不同形态的狮子戏球香炉,做的小巧可爱,活灵活现。
这府邸本是榆关知州的,奈何攻下的时候,那榆木脑袋的文官儿痛骂了一顿大行和周戎,干脆利落的自裁了。脖子处飚出的鲜血当场在城墙上溅了三尺高,死在了榆关的地儿上。
少一个大衡的文官于江冶来说没什么损失,反正再多的文官也比不得京城的那几位。
心思百转千回,江冶放下香炉转身招人问:“怀京有消息了么?”
门外立即有人进来单膝跪地回道:“榆关失守第二日半夜,三司使裴潋和殿中侍御史宋遗青已经赶赴平阳关。”
来人是埋在大衡的眼线之一,帮着里应外合攻破榆关后便暂且留了下来等待任务。
江冶面色微微谨慎起来,冷声一笑,“晏清竟也没病糊涂,还知道普通的弱文官应付不来如今的边境形势。”
外面当值的早就换成了大行人,就连榆关城上的旗帜也撤了下来。来不及逃难的百姓暂且被关在城内凄惶惶等着未可知的命运。
晏清是衡朝皇帝的大名,怕也只有江冶敢毫无顾忌的嘴上带一带。眼线还没那随心所欲,只犹犹豫豫开口建议,“要不要属下带几个人去把他们……”
“不用。”江冶想也未想就拒绝,悠闲地坐在木椅上胸有成竹道:“怀京派人到边境,查的又不是咱们。要急也是平阳关的周戎急。狗急了还能跳墙,何况周戎也算是头狼。榆关是衡朝重守,若是败露,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到此处,江冶桀骜不驯的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属下,半张脸因为侧着身子隐在暗处,让人捉摸不透。停顿稍许,才继续补充。
“燕九支死了,周戎心中应是早就有忿了吧?”
眼线神色一僵,瞬间领悟到其中含义,面带喜色垂首,“属下知晓。”
刚欲退下,又听上面的人嘱托。
“关起来的那二位看好了,不能死。或许平阳关也能顶上用处。”
他说的是关在知州府后院的两人,按照原本承诺,前些日子就该放了的,眼下看王子的意思是要反悔。
若为大行千秋大计,反悔确实是对的。信守承诺在战场上才是可笑的。
榆关收了不少兵器和存粮,足够大行再打上一阵。起初还有人私下指责江冶残害手足,但随着榆关之战胜利,这位新的王积威日重,让大行人看到了结束颠沛流离日子的希望,再也没人敢说什么不是。
经了这段时间冲洗,江冶的性子愈发让人看不透。他抬手招人上前吩咐,“周戎是衡朝人,哪怕一时奋起反抗,恐也会对京城带着敬畏退缩。你带人暗中看着,必要的时候帮上一把。”
中原对皇帝最是畏惧敬重,这是每位衡朝子民都磨不去烙印。
江冶就曾在草原上看到有趣的一幕,年轻的公狼挑战狼王的地位,下一刻就能咬断喉咙的时候,它在狼王绝望凄惨的哞叫中犹疑了。下场自然是反被年老的狼王咬断喉咙,饥饿的狼群围而分食。
周戎就是那匹骨子里带着等级卑微的孤狼。
第一百一十八章
到了夏末,日子过的飞快。其他州府还是秋季中旬的时候,边关因为地势高又偏远,已是干冷的难受,皮肤好似被什么拉扯般紧绷着。
过了现下的定州,再往前就是平阳关。定州以往是大行的地界,是以大部分土地不适合耕种,反而更适合游牧。不过大衡向来以农耕为主,这地也因此荒废了。
裴潋和宋遗青乘着马车赶到定州的时候,街上的百姓已经是夹袄加身,呼出的热气都能肉眼可见。
车夫先收了马鞭下去,一路至此,他拉的两位贵人安静的很,鲜少抛头露面。车夫只知道车里的人样貌贵气难攀,倒也好伺候。
一只手慢慢掀了车帘,缝隙内只窥到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定州比不得京城繁华,可市井也是热闹。
裴潋细细看了会儿才躬身下了马车,随后出来的还有宋遗青。
二人都穿的相对质朴,裴潋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绛红纯色圆领,配上金镶玉的革带。为了入戏,手指上还戴着一枚翡翠戒指,由内而外散发出富商的豪横味儿。路过的行人差点被晃了眼。
“你先将马牵去喂些粮草,我与舍弟在客栈等候。”裴潋负手对车夫道。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假扮到定州从商,相依为命的兄弟。
车夫看了看穿金戴银,恨不得头发丝儿也是金线的“兄长”,又看了看一身鸭卵青长袄,样貌清隽的“弟弟”。
嘶,这兄弟俩的反差真让人牙疼。
客栈掌柜的正就着小火炉的暖意打盹儿,猛然被一阵声震醒了,差点要抬眼皮轰人。但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一锭分量足够的银子扯住了眼珠。
出手大方的客人!
再抬眼一看来客的样貌衣着。掌柜的神色从欣喜到惊讶再到失落,最后悻悻开口问了句,“住店?”
瞧这人穿金戴银的,怎么出手这么抠?
裴潋的翡翠戒指在掌柜的眼皮下直晃,在对方满怀希冀的视线里应道:“要两间上房。”
他指节轻敲桌面,余光看街上不远处,一位孩童缠着父母给他买货郎架子上的木剑。
那货郎生的端正,眉骨有点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头上帽子插满了要卖的小物件。裴潋收回目光前,他正拿了架子上做工最精致的木剑弯腰递给孩童。
藏蓝色的衣领是麻布做的,外面的袖口还带着补丁,但浆洗的干净。
宋遗青握着一块暖玉微微侧首,快速扫视大堂情况,只有零星的散客。
“只有最角落的一间了,客人还是换一换吧。”掌柜打了个哈欠懒懒回道。
默默收回目光,站在裴潋身侧的宋遗青突然问:“现下不逢什么日子,怎么住房的那么多?”
这话问的就像外乡人,掌柜的乐了,再看两人生的细致就不像定州出来的。他来了趣儿胳膊撑在柜台上,冲二楼呶了呶嘴。
“定州有杨家在,从来就不缺往来的商人。你们来的不巧,就一刻钟前,房间基本都被一个商队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