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潋!”
因着节节败退,步六汗又羞又怒,恨不得生吃对方血肉。他额上出了热汗,弯刀挥起来章法渐失只剩了蛮劲。
裴潋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招架着,旋身转向这人背后,红色圆领袍亮眼。步六汗只看到他沾了血迹的侧脸闪过,随后就被一剑刺穿肩胛骨。
难以忍受的痛意自肩膀处扩散,溢出的血液落在羊皮衣上。
“朱和也是你们杀的?”
想到朱和,裴潋便抑制不住的惋惜,长剑没入只剩了剑柄。
明明那人在京城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刚对心上人下了聘礼……
什么都没了!
裴潋眸光暗沉,埋着对大行深重的恨意。
“哈哈哈哈……”
步六汗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吐出一口血沫,“是我们动的手又怎样?你们衡朝的文官当真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过被我们骑马拖行了几里路就死了。衣衫撕裂,骨头都磨平了,当真连狗都不如。”
他们受了衡朝太久的压迫,便想着凌辱文官来出些恶气。
衡朝的人不是最看不上他们,说他们是蛮夷么?那便让那些文官失了一贯的风雅痛嚎,像狗一样死去好了。
步六汗杀了朱和时是什么心思裴潋很清楚,但就因为清楚反而更显得痛心,短剑架在步六汗的脖子上,自背后将人死死锢住。
那般死法分明是折辱。
剑刃已经慢慢陷入脖子里,空气逐渐稀薄的时候,步六汗透过反光的弯刀,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喉咙里发出混着血沫的气音道:“真正杀死那两个文官的可不是我们,你们自己人背后捅刀子的阴险,大行不敢恭维……”
裴潋手上力道一滞,但步六汗的气管已经被割断,弯刀无声陷入脚下的雪地里。闻着浓重的血腥味,耳边却是宋遗青惊恐的声音。
“裴潋小心!”
他回头,发现当初被自己踹中胸口的那个人不知何时窜到了自己身后,弯刀正对自己心脏的位置袭来。
刚才就已经在刀面反光里看出蹊跷的步六汗“咯咯”发出最后一声怪笑,脸上表情便也这般凝固着断了气。
宋遗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了手臂受伤的那个大行人。转而就看到如此惊悚的一幕,他来不及多想,迅速滑下身短剑往偷袭裴潋的那人脚腕削去。
“唔……”
非生即死的关头,短剑生生陷入脚腕拔不出来了。那人吃痛慢了速度,宋遗青便扑在他后背上用写字翻书的手将对方脑袋死死按住。
刀刃因为这一阵折腾失了准头,避开了裴潋心口要害。
这一切不过几息之间,裴潋松了已经死掉的步六汗,转身就被弯刀没入腹部。
他紧紧握住对方手腕,不让刀刃加重伤口。剧烈痛楚下不由得跪下身单手撑在地上,鲜血自口中流出。衣裳颜色本就是红色,腹部那里却变成了黑红色,并且慢慢扩大。
宋遗青眼里恍若失了其他物什,只用双手死命按住大行人的脑袋。直到裴潋出声。
“他已经死了……”
力道猛然一撤,宋遗青后知后觉虚手脚发软。他魔怔般抬头,发丝微微凌乱,笼巾早不知道在扭打的时候掉哪儿去了。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再低头看去,这人竟是头朝下被自己按住在雪地里活活闷死了。
身边都是尸体,宋遗青慢慢爬起来抹了把脸,跌跌撞撞去扶裴潋。
“疼……疼么?”
结结巴巴说完就恨不得咬断舌头。伤口这么深,哪里会不疼?自己简直问了句蠢话。
裴潋却不觉得这是蠢话,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根根掰下刀柄上的手指,顺势倒在宋遗青的怀里,虚弱道:“疼……疼的要命……”
血液流失让他觉得又冷又有气无力,嘴唇苍白的吓人。
他歪过来,宋遗青就顺从把人揽在怀里,听到他喊疼,又看他腹部鲜血止不住,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把它拔出来……”
在人怀里赖够了,裴潋歪着身子躺在雪地上,拉过宋遗青的手放在刀柄上,说的轻而易举。
“不行!”想也不想,宋遗青便拒绝。
之前的弩箭是在胳膊上,这把弯刀的伤害程度远超弩箭不说,伤口又在腹部,怎么能说拔就拔?
然而裴潋固执的很,他冲人宽慰笑了笑,“放心……,死,死不了。拔!”
他声音坚定的很,不把这弯刀拔了就不起来的模样,宋遗青拗不过他,终是指尖发颤握住了刀柄,注意力全然在伤口处。虽然他清楚裴潋现在也根本难以自己起身。
两个人脸庞上都是别人的血迹,也都没有好到哪里去,狼狈的要命。裴潋胸口微弱起伏着,感受到腹部的痛感慢慢加重,知道是宋遗青开始要拔刀了。
无边无际的雪地,所见即白,寒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雪都小了些。周围空旷寂静的可怕,裴潋反倒觉得异常心安。他全身贴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手脚愈发冷的难以忍受,本能的往宋遗青身边靠去,可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摸索着握住那人袖中温热的手。
宋遗青拔刀的动作差点因着这人像冰块似得手惊的一顿,他又急又气,但一看到裴潋躺在地上就再说不出什么,狠了狠心,迅速拔出弯刀。
刀刃擦着皮肉发出轻微的黏腻声,鲜血霎时就涌出来。宋遗青割了长袄衣摆给裴潋扎上。里面夹杂的棉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染红,看的他心里无言的恐慌。
“裴潋,裴潋!”
他转头一看,发现这人脸色比方才还要可怕,若非还能观察到胸口的起伏,简直不像活人。
与裴潋心情相对的,偌大的寂静地儿只剩下自己,宋遗青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无处可依。他怕裴潋就这般睡过去再也醒不来了,便拍了拍他的脸,吃力地将人拉起来。
裴潋本是身长玉立的人物,如今歪歪斜斜全由宋遗青瘦弱的肩膀撑着。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虚弱至极靠在人脖颈处回应。
“没……死……”
说完,又想着让宋遗青安心,强撑着调笑问:“你,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他渐渐地感觉不到痛了,只剩下无法缓解的冷,像个提线木偶跟着宋遗青往前走。
按照宋遗青的脾性,定不会遂他的愿,还要斥上几句。
但他眸子阖上,全然看不到宋遗青眼角泛了红,死死半抱着他不松手,然后微微偏头。
脸颊上一阵温热,呼吸撩拨绒毛。裴潋贪婪的汲取这难得的热气,但脑袋愈发沉重,好似要把自己拖下无尽深渊。
宋遗青双唇轻轻贴着裴潋嘴角,嗓音沙哑道:“你别睡,我带你去平阳关。”
又费了好一通功夫,宋遗青才把人驮在马背上。他个子不如裴潋,力气更是寻常文官大小。人倒了就扶起来再试,忍耐再三的泪水还是从眼角落下。最后还是不放心喊了声。
“裴潋?”
许久,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回应。他才又道:“你抱紧我,千万别睡。”
纵使不会骑马,这种时刻也只能靠自己。
风雪全停了,天边隐隐约约出了太阳。金色的光线映在二人骑马往平阳关去的身影上。
裴潋依言抱住宋遗青的腰侧,青白的脸上不见血色,低低应道:“不睡……”
第一百二十三章
胡载学带着满身胭脂味赶到暂时安顿陈君琮的府邸后,就看到守将面如菜色守在房门前。
“真是副使大人?”
临到面前了,胡载学纵欲过度的脸上还是闪过犹疑。
守将神色多了分不耐,往后退了一步离油腻的知州远些,默不作声抬手敲门。
“副使大人,胡知州到了。”
守将的不恭敬让胡载学初时讶异后又恼怒,但他暂且不能发作,因为门从里面开了。是砸城门的车夫,这会儿又充作了家仆。
亲眼目睹了城内惨状,家仆见着胡载学的面就露出鄙夷愤恨之色,再闻到对方官服遮也遮不掉的脂粉味儿,更是冷哼一声没给好脸子,转身去屋内通传了。
胡载学打从入了这院子就处处碰壁,心里有火没处泄。他品级不如人,连家仆都不敢得罪,憋屈透了。
其实身为宁州的官员,说不憋屈是不可能的。宁州可是衡朝旧都,哪怕早就没落了,那也是世家如林的。随便拉几个人出来,谁祖上没风光过?想要在这样的州府里混下去,要么窝囊至死,要么你有能耐把那些人收拾的服服帖帖。显然,胡载学属于前者,大多数人也只能是前者。
双脚好不容易踩在了地板上,胡载学正怨怼着进三司副使的门可比官家的难多了,抬头才发现,房间内还竖着一个素纱的屏风,他连人家长啥样都看不清,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人是斜倚在木椅上的,气场有点大。
“宁州权知某军州事胡载学见过副使大人。”
胡载学垂头拱手,一双眼睛畏畏缩缩的四下瞧着,盘算着如何将水患的事糊弄过去。
屏风上干干净净的没有秀纹,汗珠打湿了头上四方纱巾,陈君琮胳膊撑着不让背部沾到木椅,人尽量放松了才开口,“胡知州多礼。”
听声儿还算好相处,胡载学稍稍放了心,胆子大了些就又琢磨起有的没的。比如,这自称京城来的三司副使搞神神秘秘的做派,莫不是身份有猫腻?
黑白眼珠儿一转,胡载学挂着笑点头哈腰关切问:“若是早知副使大人移步宁州,下官必定城门相迎。那些守门的武夫没个眼色,除了官服一概不识,对大人失了礼数,下官在此赔罪。”
家仆给陈君琮倒了盏茶放在桌案上,暗骂胡载学狗东西端的假奉承真试探。他居然敢怀疑家主的身份!
话里的弯弯绕绕陈君琮自然也能听出来,所有波涛汹涌都揣的好好的,从容应付。
“官家听闻宁州水患严重后便寝不安眠。本官既来视察水患,穿着官服让胡知州迎接,未免兴师动众了些。”
统共两句话,前一句就让胡载学双腿发软,心里发虚。
官家如何知道水患的?三司副使真的只奔着水患前来么?他的身份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连串的问题充斥着大脑,胡载学没有亲眼见到如山铁证就不死心。他总抱着侥幸心理,希冀是位普通官员虚张声势。更何况金鱼袋他也没看到。
“还是副使大人思虑周到。”胡载学谄媚着嗓音,转念又心生一计,佯装支撑不住,往屏风那里歪倒,嘴里还不断“哎呦哎呦”的叫唤。
他身子是斜着倒下的,双手却直直的伸向前用力推向屏风。
屏风哪里受得住,当即就要朝着陈君琮倒下,还好家仆眼疾手快重新扶稳了,大声呵斥:“做什么?!”
胡载学身子一僵,忙稳着身形脚步虚浮站起来,止不住赔罪。
“是下官莽撞。只是水患严重,下官这几日许劳累了些,方才头晕的很,还要多谢小兄弟扶我。”
里子面子的功夫好话都让他说了。家仆狠的牙痒痒又不能辩驳什么,好在主人家说了话。
“既然如此,胡知州必定对水患相关事宜了如指掌,还请待会儿把粮仓的账本给我,决定个济民的好方案才是正事。”
提到粮仓,胡载学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笑容变的僵硬,连连应声。忽又想起什么似得惊叫一声道:“宁州多虫蚁,副使大人怎得不点上香去去湿气和蚊虫?”
说完,作势又要积极的越过屏风去碰陈君琮身后博古架上的博山炉。可半只脚刚迈过去,就觉得有什么顶住了腰侧。胡载学迷迷糊糊低头,差点被吓的尿裤子。
顶住自己腰侧的玩意儿竟然是个火铳!
火铳可怕是一个,还有一件事也在胡载学的记忆里慢慢连接上,再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了。
听闻三司副使陈君琮亲自去登州开的海运,与倭寇在海上火铳交战。所以火铳怎么来的不需多想,里面人的身份几乎是铁定的事实!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看胡载学连退三步几欲摔个屁股蹲儿的架势,就知道这人是试探的歪心思都收了,陈君琮放好火铳笑道:“难为胡知州为本官着想,这些小事自有仆从去做,知州的心力还是放在百姓上为好。”
话里话外都是告诫,胡载学这回是真的紧张到冒汗了。笑话,你被火铳怼住老腰还能镇定自若?
胡载学撩袖竖起大拇指,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得连声附和,“是是是,副使大人实乃心有百姓。”
折腾了许久,眼看着陈君琮脸色开始发白,汗珠已经如豆大,支撑在扶手上的胳膊都微微打颤了。家仆心急如焚,不耐烦翻白眼呛道:“家主舟车劳顿要歇息了,胡大人打算留下用饭?”
仆从的脾气比主人家还大的,胡载学是头回见到,属实开了眼界。他心里嘀咕着把人翻来覆去骂了几遍,嘴上答应的比脑子还快。
等顶着纵欲过度的脸,看起来时日无多的胡载学走了,家仆让守将去找个郎中来,只说陈君琮初来乍到,水土不服。
守将有了自己的心思,人和在城墙上的时候对比就跟转了性子似得,听了家仆的话立即化身狗腿子,想也不想就往医馆跑。
房门重新关严实了,陈君琮陡然塌在木椅上,又因为压到伤口痛意加深,白着脸溢出几声呻吟。
被扶着趴在垫了软被的床上,痛苦减轻,陈君琮又有心力思索宁州局势来。
他是比工部的人先到了宁州,按照官家给诏令的时日,想来工部也就这两日能到。届时先修好堤坝是正事,除此之外还要拨款,放粮。而他要查的就是粮食这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