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天灾,粮食可不是。依照去年改制后,宁州上报的粮仓绩效,该是完全能救济百姓,何至于难民成群,还逃到了江南?
粮仓必有猫腻!观胡载学方才的人为,就算不是始作俑者,也难逃干系。
想的入神,陈君琮也没察觉到郎中已经来了,直到背上衣物被掀开,那人“哎呀”一声,才惊觉有生人。
“这伤有些时日了,怎得拖到现在!”
身为医者,大概都看不惯讳疾忌医。郎中胡子都发白的年纪了,凶起人来却有气势的很。
背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伤痕,鲜血已经湿了缠着的白布条,看起来瘆人的很。
随守将来的时候,郎中被千叮咛万嘱咐了,说是给大贵人看病,莫大的福分。看衣着,像是贵人。可哪有贵人这幅模样的?
想不通,郎中也不愿意去多想。凶完了人,转手准备处理的东西,还拉了家仆道:“找壶酒来。”
不用多说,家仆也约摸知道了要酒做什么。他用屏风遮在床前,又放了帘帐,才又开了门缝支使守将。
“大人想用些酒菜,快去备来。再加一碗白粥。”
前一句还好,听到后一句,守将有些不明白了,挠挠头问:“喝酒还要白粥?”
家仆双眼一瞪,“你爷爷我不用吃饭么?”
张口闭口不是呛人就是怼人,哪哪儿都在说里面的副使大人不好伺候,轻易别打扰。
虽然被凶了一顿,守将腿脚依然跑得快,不多时真搞了一盘酒菜和白粥过来。家仆接了托盘带上房门,收了面对外人的嚣张跋扈神色,忧心忡忡把酒递给了郎中。
“你这伤是要留印子了。”郎中打开酒上的红塞子,还未等陈君琮回话就冷笑提醒,“有些疼,大人可要忍住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尚未愈合的伤口沾了酒,顿时带起火辣辣的痛,到最后整个脊背似乎都麻木的失去了感觉。陈君琮呼吸狠狠一滞,因为缺氧,苍白的脸上透露出不正常的红。
郎中嘴边还挂着酒渍,看到这人痛极难忍还倔着不肯出声的模样,边从药箱里拿了药粉撒在伤口上,边刀子嘴。
“好在伤口只是看起来惨烈了点,否则你再倔也是无用。”
许是药粉起了作用,背上慢慢生出些凉意,让紧绷的皮肉舒缓了不少。陈君琮示意仆从拿酬劳,轻声道谢。
却不想郎中没急着接银子,抬眸淡淡问:“听口音,京城的?”
余光注意到仆从神色一紧,郎中看穿他心事,从容接了银两后又从药箱里拿出一帖扎好的药嘱托家仆,“别多想,只是随口一问。这药待会儿煎成一碗水喝了罢。”
说完又想起什么似得,对着家仆补了句,“这帖药是温补的。我瞧你跟竹竿子没差别,八成也内里空虚,左右药多的很,你自己也可以喝一碗。”
送走了郎中,家仆拿着药包嘴里嘀嘀咕咕。
“喝药还能这么随意?这人莫不是个半吊子?”
那郎中是不是个半吊子还无从可知。晚间的时候,家仆将信将疑的看着人把药喝下了,正要收拾碗,就听得敲门声。
陈君琮慢慢坐起身靠在软枕上,说话都比白日里有力气多了。
“许是胡载学的粮仓存粮账册到了,把他放进来罢。”
胡载学一日之内再次进了这个房门,只不过和上次相同,仍没见着人。脚刚停在素纱屏风前,就从里面传来低沉的声儿。
“劳烦胡知州跑腿了。”
晌午来的时候不觉得,这回烛光憧憧,白纱的屏风被映成暖黄色,上面倒影着三司副使倚在软枕上的身影。长发披散,慵懒闲适的翻看他递上的账册。朦朦胧胧的美感在屋内博山炉香料的烘托下让胡载学看的几欲飘飘然。
他寻常是眠花宿柳不拘束什么,小倌也没少狎玩过,但都不大得趣儿,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如今这副情景,胡载学的猪脑子突然开了窍的灵光一闪,终于知晓原因何在。
小倌多是脂粉气重,有的骨子里比小娘子还柔媚,失了身为男子轩昂之气。而眼前的三司副使开口就是带着文人的正声雅音,一举一动也不失风度,正撞在胡载学的味口上。
龌龊的心思一起便再也收不住,色字头上一把刀,胡载学的头上是三司副使的火铳,也就因着火铳,色胆还没让胡载学推了屏风吊着狗命去动手动脚,只能在心里意淫一番解解馋。
“账册便暂且放在本官这里,明日还要劳烦胡知州带本官去视察堤坝。时辰不早,胡知州早些歇息罢。”
陈君琮大体翻了翻账册,暗道记的是工整,就是不知具体是何种情况了。
胡载学正沉浸色欲中,被这段话猛然抽出了魂儿,面上露出惋惜不舍之色,但转念一想,明日视察堤坝,这三司副使总归要露真容了。至此,心里又痒痒起来,奈何只能乖乖告退。
第二日再次上了药后,陈君琮果然让胡载学带路去视察堤坝。一路上难民零落,有的地儿还存着积水。那些缩身墙角衣裳脏破的人畏惧又恶狠狠的投来目光。
陈君琮的脸色愈发难看,最后是满腔怒火随时能喷出来。
“胡载学!”
刚到视察的亭子处,火气再也忍不住照着人劈头盖脸砸下来。
胡载学满脑子的龌龊烟消云散,扶稳了桌子才没当场跪下来,哆哆嗦嗦听骂。
“水患多日,城内难民竟然仍居无定所,流落街头,你口中的忙碌便是这般么?”
昨晚还认为的正声雅音发起火来也是气势非常。胡载学有些后悔怎么今日不多带个人来给自己出出主意,憋了会儿才底气不足道:“难民基本都安排在普光寺里了,只不过前两日暴雨刚停,难民源源不断,普光寺已容不下,新的居所又还未备好,这才有此现象。”
堤坝坍塌的颇为严重,已经用麻袋装了沙石泥土暂且堵上。就算工部的人来了,想要修复好也要费些功夫。
陈君琮也没指望胡载学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且是十句话只信一句,当即便道:“是么?左右堤坝看的差不多了,那就去普光寺。”
“什……”
想到普光寺里的场景,胡载学恍若见了鬼的慌张,顶着对方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笑了笑解释,“普光寺远在城郊,并不顺路,且里面脏乱拥挤,恐污了大人的眼……”
胡载学拙劣的伪装根本过不了眼,陈君琮脸色不见好转,更多了几分冷意。
“爱民如子还计较这些?不过是关切一下难民,胡知州怎得抖的像要去虎穴?”
这是铁了心要去普光寺了,胡载学急出一头汗,正思索如何劝说的时候,就听得有人来通报。
“副使大人,宁州通判陆子明求见。”
陈君琮要去普光寺的脚步一停,转身问:“人在哪?”
来传话的人神色如常回道:“人现在在您院子里候着。”
此话一出,胡载学肉眼可见松了口气。陈君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群人又慢慢往回赶。
到了院子,陆子明当真站在里面安安静静等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等回头看见陈君琮,只稍加揣测便笑着拱手,“宁州通判陆子明见过大人。身子虚弱总是不适,是以今日才来拜见,大人莫怪。”
院子里头清减的很,伸手不打笑脸人,陈君琮招呼人进屋坐。
杯子里茶的热气氤氲,晃的陆子明文弱温和的一张脸不太真切,抿唇笑时还有两个梨涡,温声问:“听闻大人要了账册?”
“怎么?”陈君琮算是应了句,不知心情如何。
和胡载学是天翻地覆的区别,陆子明更像正经的官儿,坐在那儿不动都比胡载学讨人喜欢。他端着茶,好心提了嘴儿,“没什么,只是怕大人秉烛看的辛苦,下官或许能帮衬一二。”
虽说雨停了,外面天还是阴的厉害,厚重的黑云层层覆盖,白日也像晚上。陈君琮挂念着天气,又推测工部的人还要多久能到。但这些不代表陆子明可以轻易钻空子。
“谢陆通判好意,只是本官总爱亲力亲为。毕竟看在眼睛里的,总要比听到的令人放心。”
陆子明好似听不懂话里的刺儿,附和着点头,“大人所言有理。”
陆子明不过坐了会儿便走了。此后等到工部的人来了,陈君琮也未见过这位人影,倒真像他所说那般身子虚弱,总是得病。
不过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晴了没几日,暴雨又下的凶狠,大的像倾盆而下,又急促又猛烈。按道理说这样的雨下的不久,可偏偏不见停的势头。暂且堵上的堤坝也受不住再次破损,陈君琮和工部的人冒雨前去解决,又赶上了普光寺里的难民打伤了守军逃了出来。
那个时候,工部的人见普光寺冲出来流窜于城内的难民吓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指着他们脸上密密麻麻的脓包重复,“瘟疫……瘟疫……”
第二日,又生了件更骇人的事情。
陈君琮病倒了,额头烧的烫人。谁也不敢近前,都揣测是否是染了瘟疫。
“你们这群贪生怕死之人!”
家仆端着药气的直掉眼泪,还是先前的郎中叹了口气安慰他。
“只是发烧,还没起包,没准儿不是瘟疫。”
烧的迷迷糊糊中,陈君琮抓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家仆,让他把写好的劄子送到京城。
宁州的情况远比想象的更糟。眼下缺的是医治瘟疫的郎中,否则就算填再多的官员到这里都没用。
正是孤身无援之际,家仆哪里肯离了主人家身边,还是陈君琮动了火气,外加郎中许诺照看这才动身。
但他不知晓,他走的翌日,胡载学就以陈君琮染了瘟疫的名头围了院子。谁也进不来,陈君琮更是出不去。工部的人修筑堤坝的同时也对瘟疫避如蛇蝎,哪里会有异议?胡载学倒是表现的比以往更加体贴,三天两头以心忧副使大人身子的借口前去查看。
前些日子陈君琮烧的头晕脑胀,好容易退了烧,因为没好好进食,手脚仍发软无力。等昏天黑地不知时辰的醒了,睁眼便看到胡载学的肥头大耳。
“副使大人觉得可还好?”
胡载学俯身视线细细扫过这人面孔,龌龊的心思从暗处端到明面上再也不加掩饰。还是古人说得好,“趁你病要你命”,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陈君琮病的思维略微迟钝,忽视了胡载学目光里的不对劲,倒还问了句。
“你在这做什么?”
没什么意思,只是病中心情烦闷,单纯不想看到这人。直到胡载学一只手肆无忌惮握住他小臂隔着衣料摩挲,恶心的触感让陈君琮突然察觉出异样来。
“大人这话问的,下官当然是忧心您的身子。这么多日没有起包,又退了烧,必然不是瘟疫了。”胡载学回的十分耐心,干脆坐在床边凝视唾手可得的人。
被中的手慢慢摸着放在袖中的火铳,却只摸了个空。陈君琮双眸闪过惊讶,被对方敏锐捕捉到,只听得他笑道:“火铳早就被下官拿走了,这等危险的物什留在身边可不好。”
双手上移,逐渐到了衣领处,陈君琮铆足了劲也只堪堪握住胡载学手腕,话音虽轻但仍带了恶狠狠的语气。
“你敢!”
胡载学动作稍顿,淫笑出声,“这话说的忒没趣了。不过,那也准比小倌好上许多……”
病中的力气不足为道,陈君琮气极脸色发红,落在胡载学眼里更是激的迫不及待欲解了衣领一览景致。
正此时,房门被大力推开,院子外的守军屁滚尿流的爬进来大喊。
“大人……大人……”
好事被扰,胡载学转头怒吼,“滚!谁让你进来的!”
话音刚落,就见眼前闪过人影,接着就被人一脚踹的四仰八叉倒在地上。
“滚!”
这次被骂的是随后跟进来的王平等人。
文官发起火来也甚是吓人,王平半只脚刚跨过门槛就被凶了回去,想也不想就老老实实守在门外不敢动了。
孟阮清一身紫色官服站在床前,双眸怒火丛生,脸色青白一片,看起来比床上的陈君琮还像病人。
他心里惊怒又后怕,袖中双手微微发抖,恨不得将胡载学拉出去剁了。平复半晌,才让王平把跪在地上求饶的狗官暂且绑起来仍柴房。
一群人呼啦啦的来又呼啦啦的被赶走,方才踹胡载学时撞倒了屋内的博古架,各色瓷器碎了一地。孟阮清生怕惊着床上的人,刻意绕开那些碎片走近了。
“你……”
许多时日未见,再见又是如此难堪的时刻,孟阮清小心翼翼轻声开口又不知说什么。
陈君琮倒像是没听见,勉力支着胳膊要坐起来,可惜终究力气不济,只起身一半就要跌倒,唬的孟阮清急忙把人捞住了。
熟悉久违的气息席卷,他有些留恋,便也没有即刻松手。
“劳烦。”
陈君琮阖上眸子,俨然不想多言。胡载学的所作所为让他深感无力,紧接着就是被这人撞破的难堪。更多的是怨他这种时候跑来宁州。
劄子上对宁州形势说的分明,居然还能如此莽撞。
心绪复杂,更怕多说多错,只想各自冷静些。不想就是两个字还招惹了对方。
孟阮清通红着眼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吼道:“你我非要如此生疏么?!”
动静被外面的王平听到了,只和京城带来的兄弟面面相觑,脸上都只有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