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两个三司副使脾气起来了也是要命。
自从退婚那日耳鸣又犯了,近些时日只要情绪激动,便也时不时耳鸣。听不清的烦躁带着退烧后的头疼,让陈君琮整个人不在状态,出口也使了性子。
“想要生疏的不是孟大人么?”
他说的什么不言而喻。无非登州主动请命一事。可孟阮清也有难言的不平,落寞道:“分明是你那日不应我……”
两人久未见面,一见面反而小孩子似得互相揪辫子,最后都不得舒心。
一想到进来时看到的情景,孟阮清自己都恐惧那瞬间的暴戾和妒火。
你一言我一语的谁也不觉得有错,微微冷静了,自知失言的陈君琮叹息一声,借口生病赶人,“宁州正闹瘟疫,你还是莫要靠近我。”
然而这句话提醒了孟阮清此行时刻挂心的事,也不管是否闹别扭了,只抓着人到处翻看,嘴里还嘀咕着,“瘟疫是有脓包的……”
直到脸,胳膊,脖子,胸口看过了,他才稍微放了心,边要看后背边倔脾气道:“就算是瘟疫又如何……”
陈君琮及时扯住肩膀处的衣裳阻止,“不用看了,没有。”
他越阻止,放在孟阮清眼里越像欲盖弥彰。本不觉得有什么,这下却较真起来。
“没有你怎么神色慌张?”
一番拉锯战后,终是被孟阮清窥见几分背后的情况。
陈君琮说的没错,背上确实没有象征瘟疫的脓包,但遍布的是要愈合起来的伤口。哪怕仅仅只是肩膀这处就能预见整个脊背的状况。
“谁打的?是不是胡载学!”
他不傻,伤口细长,一看就是别人打的。孟阮清下了狠劲扯下整个中单。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因盘曲蜿蜒数不清的伤口默声。
事已至此,陈君琮慢慢重新穿上衣裳,故意呛他,“我是三司副使,胡载学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般。”
衣裳穿到一半穿不动了,陈君琮低头,发现孟阮清死死握住衣袖处垂首不语,看起来十分委屈。
所有的尊严都在这一刻血淋淋的扒下来,陈君琮拽一次扔拽不动,那种无力感重新盘桓四肢百骸,这次是真动了气,双手用力推开孟阮清。
“出去!”
其实以他现在的力气根本推不动,但对方还是踉跄了一下,这样还是握着衣袖不松手。
陈君琮几乎要气笑了,如他之前那样吼道:“你到底要如何?”
孟阮清重新走过去,跪坐在床上视线和对方齐平,绷着神色抿唇又问:“谁打的?”
像刚才一样,陈君琮双眸轻阖,等再睁开,自暴自弃低声轻笑,“族规。”
话出口了,接下来的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陈君琮笑容愈发扩大。
“陈氏族长亲自打的,因着我执意退婚。我再不是陈家人了,死后也入不了宗祠……”
孟阮清初时满脸震惊,到后面心如刀绞。陈君琮说出的每个字都让他感到窒息。最后颤声道:“别笑了……”
说不上来的感觉,似乎心口被挖空一块。陈君琮越笑,他就越难过。
成年人的世界里,笑不一定是开心,哭也不一定是难过。他们俩都懂。
陈君琮还欲继续说下去,就听到水渍滴在被子上“啪嗒”一声,接着越来越多。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再多的气愤和难堪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过了会儿,还是他没忍住用衣袖擦了擦孟阮清的泪水,温声道:“退婚是我个人事情,喜欢你也是,你从来都不用担负什么,更不必心怀愧疚。”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陈君琮说的平心静气且坦诚,奈何孟阮清的眼泪就像宁州的雨恍若停不下来了。从建元五年相识至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孟阮清哭。没什么声音,但让人望之不忍。
素纱的帘帐因为刚才的动静落下,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只有二人。孟阮清还维持着跪坐的姿势,止了泪抬头问:“值得么?”
许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陈君琮病容微怔,四目相对间坦荡磊落,轻声回道:“值得。”
无论是顶着被族人抛弃,被世人指摘的可能也要退婚;还是宁得罪半个朝堂同僚也要改制。从没有人问过他是否值得。可这世上从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本心罢了。
简单的一问一答,孟阮清却霎那间明白了些什么。是在好友的关系下不曾想过,触碰过的。早就在心里生根发芽刻意躲避的妄念恰逢甘霖肆意疯长,他被一声“值得”彻底困囿。
王平搬了个凳子坐在廊下一拳砸碎一个核桃挑里面的核桃仁吃,听郎中在耳边唠唠叨叨说他身子虚,得补一补。
外面下着雨,风吹的还挺凉快。吃完了果肉,王平把掌心摊在郎中眼皮子底下,一口气吹散了核桃渣子,挖了挖要起茧子的耳朵没好气道:“你的嘴就像这核桃渣子,太碎了。”
可能在朝堂上和那群文官打交道久了,王平也不知不觉学到了些阴阳怪气。
这郎中太像个半吊子以及卖狗皮膏药的江湖术士了。他这一拳一个核桃会体虚?
郎中全然是意外。王平依着孟阮清的吩咐把胡载学绑了亲自提溜到柴房,一踹开门,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那人双手被反绑着,嘴里堵着麻布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就是被胡载学强行关起来的郎中。
被拐弯抹角骂了一回,郎中收了捆好的药包往箱子里一收,揣手闹脾气了,十分不乐意的威胁,“有本事你别回头找我!”
王平不理他,心道自己就是躺床上只剩半口气了也不会找他。
两个头回见面就闹不愉快的人盯着屋檐上如串起来的珍珠般下落的雨水倒也闲适,直到一个时辰后孟阮清出来。
“怎么样?”
方才还一冷漠武将的王平立即化身狗腿子模样凑上去。郎中斜眼看到,甚是不屑的偷了他砸好的半个核桃。
呸!一口吃下去,还是个苦的。
不过他不知道王平化身狗腿子也是有原因的。无非佩服陈君琮为人外,还有登州之行的愧疚。陈君琮不说,至今他也不敢在孟阮清面前提起那人耳朵的事。
之前房间里的响动挺大,明眼人都知道两位三司副使起了争执,是以他问的也小心翼翼。
合上房门,孟阮清才回应,一开口问的就是柴房里的那位。
“胡载学呢?”
折腾了一番,陈君琮那点精神气耗尽了,此时已经睡下。他这才得了闲去理会胡载学。
“绑了扔柴房了。”
王平有些惊奇争执之后孟副使的脸色怎么不见差,反而比来时都和气不少。
家仆把劄子刚送到京城的时候,听说宁州还闹了瘟疫,陈君琮更是像被感染,孟阮清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天内上了三份劄子,全是请命来宁州的。届时朝中对瘟疫谈之色变,躲都来不及,纵然官家不愿放人,也只能选择孟阮清。
一得了诏令,孟副使就拉着一众人从京城往宁州“狂奔”。王平自诩武夫身强体壮也被折腾的够呛,几位带来的御医脚一沾地就累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倒是看起来文弱的孟副使熬红了双眼非要先来看看陈君琮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平觉得孟副使的眼睛似乎比进去的时候更红了。之前是眼角,现在是一圈。
郎中眼皮一抬开始找存在感,“呦,年纪轻轻就是紫袍官老爷?”
穿紫官服的人不稀奇,稀奇的是头发还没发白就穿上紫官服的。且看模样,眼前这位也未过而立之年。
孟阮清微微侧首,只对郎中投以古怪一瞥就带着王平往柴房去。
院子不大,柴房自然就没多远。胡载学歪在冰凉的砖石上正挣扎扭动,就看到房门被打开。
“唔……唔……”
看到来人,他急切的往前挪动,满眼都是恳求。
逐渐平复的心情再次被激起来,想到目睹的画面,孟阮清霍然要拔王平挂在腰侧的长剑。
王平一介粗人被文官唬了一跳,赶紧按住剑柄劝说:“使不得,上面明文规定不许动用私刑。胡载学好歹是个知州,哪能说宰就宰了。”
在孟阮清要拔剑的那一刻,胡载学就面如死灰往后躲,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声音,双腿发抖忍不住尿了。
腥臊味儿直冲脑壳,整个柴房都是股怪味。孟阮清脸色难看至极忍了又忍,才阴恻恻说了句。
“按律例,对朝堂大臣无礼要杖责二十。拉远点打,声儿不许传到院子里。”
也不知王平把人拉到哪里打去了,总之院子里除了雨声真的没有一点动静能扰到陈君琮。
孟阮清仔细询问了郎中才知道这段时间都是他照看的陈君琮。感激之际又提心吊胆问起那人发烧之事。
谁想到郎中白眼一翻道:“就是他背上伤口还未好全乎就淋了雨,伤势加重引起高烧罢了。”
确定不是瘟疫后,他狠狠松了口气。
等到了晚间,陈君琮终于醒了。孟阮清差人把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搬到房里,手里端着碗粥看人喝下去了才放心。
粥还是热的,喝在胃里也算舒服,陈君琮看着自己桌案上渐渐多起来的东西问,“这是做什么?”
孟阮清面色不改,只放了碗回道:“与你一同查看宁州的账册。”
他褪去了白日里的官服,应是沐浴过了,藏青的襕衫上还带着隐隐约约的水汽味。
说是一同看账册真就付诸行动,但是各看各的互不相扰,跟比谁效率快似得。
直到了月上中天,陈君琮终于不堪忍受孟阮清总是飘忽在他身上的目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做了多年友人,他还是能看出对方有无心事的。孟阮清的心思根本不在账册上。
心思被戳破,在许久的沉默里孟阮清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酝酿了半日的所想迫不及待要告诉对方。
“你先前说的归隐,还算数么?”
灯火葳蕤中,孟阮清小心试探着。
经了提醒,陈君琮回忆定格在那次打马一同去樊楼喝酒。想到这里又不由苦笑,因着那次喝酒,他们之间便生了间隙。
他目光依旧落在账册上,半晌才默默深吸气道:“算。”
本以为话题就此结束,没想到孟阮清语气急切,又生怕他误会般解释,“你别恼,我只是想说,我不想携妻儿与你归隐了。”
陈君琮翻页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两指无意识的揉弄纸张一角,直到硬挺的书页软绵绵的,他看起来毫不在意又应下,“随你。”
正垂眸掩饰落寞,放在书页上的食指猛然被勾住,另一个人的温度差点灼伤了指尖。
孟阮清忐忑又故意轻松调笑,“你说谎,账册都被你揉皱了。”
一来一回,陈君琮失了耐性,刚要冷言冷语,就见对方松了他的手指,转而双手扯着他衣袖凑近。
“也不想你携妻儿与我归隐。”微微发抖的指尖暴露了紧张,孟阮清生怕被推开,兀自拉紧了,继续说:“待改制成功后,就我们两个一起归隐好不好?”
方才欲说出的话卡在喉咙里,陈君琮神情怔愣盯着账本,短短几个呼吸间已经把孟阮清的话揉碎了翻来覆去斟酌多遍。
他怕是自作多情又生嫌隙。
他怕对方仍在友人的身份中。
总之在他的构想里,无关风月。
也是在这几息间,孟阮清更加握紧了他的衣袖征求意见。
“你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现在,我想吻你。”
隔着一方桌案,孟阮清俯身单方面拉近距离,直到微微侧首双唇越过交融的呼吸轻轻贴在陈君琮的唇瓣上。
有些干,柔软又温热的。哪怕只是宣示般的简单触碰也让他脸颊微红,忍不住想要再靠近一些。
原来所谓“喜欢”不过是见之心生欢喜,触之意欲沉迷。
迟疑不过是短短片刻,等孟阮清想要退却,忽地被捞住腰强势往前带,一只手按住他后脑勺,刚刚才分离的双唇重新贴上来。
桌案倾斜,账册“哗啦啦”被拂掉一地。外面的暴雨声听不到了。不同于之前的浅尝辄止,孟阮清被炙热的呼吸蒸的晕晕乎乎间,唇瓣被温和又有压迫感的吮吸。他双手被迫撑在陈君琮的肩膀上,被人半抱着撬开牙关,舌头直驱而入汲取口中每一处津液。
“别……”
即便并非第一次这般亲密,可来自内心深处的契合让孟阮清头皮发麻又觉得畅快淋漓。舌头被席卷着抵死缠绵,来不及下咽的津液自嘴角流出。
晕晕乎乎中,孟阮清好容易得了空嘤咛抱怨,“腰,唔……腰疼……”
这般俯身并非易事,哪怕撑在陈君琮肩膀上的手也开始酸麻。说出一两个字就被吻的七零八落。
桌案被嫌弃的推至一旁,陈君琮彻底把人捞在怀里,免了腰部悬空的困难,也终于舍得松了口,转而轻轻噬咬孟阮清的双唇。
“是你招惹我。”陈君琮双眸发暗颇为认真道。
孟阮清勾着人脖子,红着脸急促喘息,迷迷糊糊想,分明是陈君琮先招惹的他,这会儿怎么耍起了无赖?
方才的吻太过于疯狂激烈,孟阮清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被汲取到所剩无几。可他还是敏锐察觉到对方强势之下掩饰很好的不安,便主动回应着亲吻呢喃,“是我招惹的你。”
这一夜自然没能继续看账册。二人于床上相拥,长发痴缠,缩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听外面的雨声安眠到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