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穿了干净的中衣,又被各自的热度烘的干燥舒适。孟阮清一张脸还热着,实在不愿意再回想刚才的经历,却也任由对方抱住自己。
“我从京城来时,许多百姓已信了干旱流言,旧党也顺势上劄子要贬谪新党。”
一开始,孟阮清只是为了缓解羞赧,但想到京城局势,渐渐真的担忧起来闷声道:“你先前去了顺昌,许是还不知道。榆关丢了,梁斗思和朱和运送粮草被大行人偷袭身亡,官家因着惊怒和平日里的忧思过度病倒了。”
谁都以为官家很快就会好起来,毕竟正逢盛年,皇太子也不过刚七岁。可这一下似乎抽走了官家所有精神气,总也不见好。以往本就身子孱弱,现下更是受不得冷。
前段时日正逢炎夏,官家难得觉得好了些,突然想找人讨论新读的书,便诏了梅言聿到文德殿坐一坐。那种坐着不动都能热出一身汗的季节,官家因着受不得冷,偌大的文德殿一个冰块都没有。可怜梅学士一把老骨头了,差点交代在文德殿里。等出来时,后背官服尽被汗水浸湿。
眼下又到了秋,不用想都知道官家定是已经移到暖阁批劄子。
听到榆关丢了,陈君琮也是震惊不已,但夜色沉沉,孟阮清看不到。
哪怕老幼妇孺都知道榆关对衡朝的重要性,陈君琮自然也知道。大行逼近,新旧党之争,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了风雨浪尖上,稍有不慎就全部倾覆。
“榆关向来重兵把守,又是天堑之地。就算边关守将无用,也能硬生生拖上大行一年。这么快丢了,定有蹊跷。”
陈君琮快速理清其中疑问之处,未想得明白,就听孟阮清道:“维崧兄和见章兄已去了边关。比起这些,我倒更担忧官家。”
新党能越来越得势,背后最大的靠山就是官家。而今官家病了,旧党日益抬头,蠢蠢欲动。干旱流言就能窥见。且流言最不好处理。曾有人建议官家严抓散布流言之人,不说官家如何表态,大理寺卿张文裕却先不干,连夜上了劄子表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有的时候,越捂嘴越会激起百姓的反骨和猜疑。可若什么都不做,又与束手就擒无异。
“等到了京城,先联合大理寺和刑部揪出背后推手。”
陈君琮心中有了主意,温和地亲了亲孟阮清耳边鬓角,声音却是冷的,“张文裕能掌大理寺,必有过人的能耐。裴潋虽与他表面不和,实则孩童时候的龃龉都算不得什么,反而让他们要比其他官家子弟亲厚。看在裴潋面子上,总会尽心调查。”
目前为止,他说的都与孟阮清所想一一对上,直到最后一句。
“一旦揪出背后之人,就联合三司上辞官的劄子。”
“辞官?”
前半夜折腾的不轻,原本已是有了困意。听到“辞官”二字,孟阮清陡然精神了不少,诧异重复了一遍。又见陈君琮并无改口之意,稍加思索便吐出四个字。
“以退为进!”
好不容易推行改制,怎么可能会傻乎乎的真辞官遂了旧党所盼?就算他们真心想辞官,官家第一个不同意。
最希望新制推行的不是新党,是官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百姓日子好过了,晏家的皇位就坐的安稳。百姓的日子苦了,官家睡觉都恨不得做个仁君。
他们要退,官家出于不让自己陷入势单力薄之地,必然会严惩散布流言之人。为了安抚新党,还会待新党更甚从前。相对的,旧党也就会被打压的更狠,所谓以退为进便是如此。
翌日,马车早就在院外等着了。等到了日上三竿,车夫忍不住差人敲门催促,孟阮清才急忙穿了衣裳洗漱。连平日里要打铜钱扣的腰带都草草系了两道了事。还不忘埋怨陈君琮太过于放纵,害的他腰酸疼着还要坐马车。
陈君琮一一听着,转手拿过桌案上的四方平定巾为他理了理鬓边碎发戴上。
二人已经二十六七,快要而立的年纪了,却总觉得第一次相见还是前几日的事情。鲜衣怒马少年郎不知不觉中已经与他们渐行渐远。
金明夜雨相识,崇政殿共听唱名,南御苑打马球,扶风楼赏春景……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人感叹世事难料,缘分玄妙。
孟阮清就着抬头的姿势亲了亲陈君琮嘴角,笑道:“来宁州时经过江南,知州吴舜钦曾想好生招待于我,当时走的急便婉拒了。现在想来未免可惜,咱们辞官后便归隐江南罢。”
陈君琮不假思索应下,“好。”
直到马车载着孟阮清走远了,陈君琮还站在官道上望着车辙消失之处。
其实他生在顺昌,是北方人。定然无法习惯江南的梅雨季和难懂的方言。可只要孟阮清在,他便觉得一切都刚刚好,就连那黛瓦白墙的房屋都觉得入眼。
当天下午,陈君琮不管胡载学还躺在床上为屁股上的板子印哀嚎,便让人把他提起来往宁州两个粮仓所在地去。
按照账册和胡载学去岁呈给官家的劄子上所记,广平仓和常济仓该各有五万石存粮。可陈君琮当着胡载学的面让人把粮仓内一粒米都刮平了,也不过共计称出来六万石,足足少了四万石。
陈君琮背对着空荡荡的粮仓,鞠起装在麻袋里一捧粮食,发现倒是新粮,并非陈粮,脸色却也没缓和些。
“且不说少了的四万石去了哪里,胡知州还是先说说为何百姓因水患无粮饱腹。”
胡载学这辈子最大的胆量都用在了一个“色”字上。但涉及乌纱帽的事,他是万分不敢违抗诏令。抖抖索索着跪下又碍于碰到了屁股,哀嚎一声道:“冤枉啊大人,那四万石早已尽数用来接济难民。”
“胡载学,你说谎话的本事实在不精。”陈君琮目光凌厉,骤然发怒,将官家下的诏令甩在对方脸上,“你以为你关了城门瞒天过海,可难民不计其数,已逃了不少至周围各府。参你的正是江南知州吴舜钦!”
视线猛的被纸张挡住,官家独有的落款让他脸色惨白,正要骂吴舜钦诬陷于他,话到嗓子眼又突然哽住。
他是宁州知州,哪家哪户不是一清二楚?身在江南吴舜钦正是宁州吴岑老将军后人,那是世袭的爵位。哪怕吴家已经没落,吴舜钦也只是庶子。也万般不是他能得罪的。
辩无可辩,胡载学神色灰白,哑口无言。
回去的路上,王平怎么都没闹明白陈君琮为何不追究少的那四万石粮食去哪儿了。
在他跟着人屁股后面坚持不懈追问下,陈君琮才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根本就没有那四万石粮食。”
王平更糊涂了。正挠头百思不得其解,转而发现陈副使今日穿着的是墨色宝花纹长褙子,整个人都显得气势逼人。可惜有点毁在了腰间的宫绦上。
“嘶,陈副使这腰带……”
还在想怎么审胡载学的陈君琮一愣,顺着王平目光低头看去。只见腰间白色的宫绦十分违和,原本神情带着怒意却突然无奈笑了笑。
定是孟阮清急着穿衣裳时拿错了宫绦,导致他也系错了。
指尖挑起宫绦下面的玉坠儿把玩着,陈君琮有了审胡载学的主意。
晚间的时候,王平带人踹开了通判陆子明的家门。一大家子正用晚饭,气的陆老爷拍桌子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祖上是谁么?!”
王平拎着病弱的陆子明扔给身后的手下,抓起桌子上一个梅子嚼了果肉,核吐在陆老爷的身上,拍拍手道:“宁州这么大,谁祖上没个名头?今个陆家就是有从龙之功,你儿子我也得带走。”
陆老爷气的几欲昏厥又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亲子被带走。
人带到的时候,陈君琮不知第几次翻看宁州政务类的文卷了,听到动静也不抬头,只自言自语,“本官最近时常想,胡载学哪来那么大的胆子让粮仓凭空多出来四万石存粮。”
陆子明仍是初见时的从容,笑的和煦,“下官听不懂副使大人说什么。”
一看就是硬茬子。
陈君琮当然也没想啃硬骨头。他又提了胡载学来,什么“陆子明已供认不讳”的话一乍,不出半个时辰,就让胡载学痛哭流涕求饶按了押。
最后连带着协助他们关城门的守将俱收押准备带回京城问罪。王平拿到供词时,忍不住怒骂。
“天杀的狗官!竟多报存粮,还强迫百姓借官府的银子买粮种,水患的时候又存着粮食不放,恶意抬价!”
届时他们已经在返回京城的路上。结束了宁州之行,陈君琮心情不见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能发现四万石粮食根本不存在,源于他和孟阮清多想了一层,查看了宁州放粮食银子的分量,结果发现按照账册上记的,所有的收成远远达不到粮仓账册上的。胡载学做手脚只想到了最直接的粮仓账册,未曾想还有粮食银子。
粮食银子本是三司共拟,为增加百姓收成,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田地变卖给别人。结果放到地方州府,却落了个上有决策,下有对策,全然变成了胡载学和陆子明迫害百姓的刀子。
改制诏令一到,胡载学自然不敢违背官家旨意。又怕改制成效甚微,被责怪。便逼迫百姓借粮食银钱,如此还不够就谎报存粮。
四万石就是这么多出来的。
王平再没有眼色,也知道陈副使心情不好,一路上都没太敢搭话。转念想到有孟副使在的时候,陈副使笑便多些,比平日好说话。
到了京城,见着孟副使就好了。
王平不甚在意的心想。可他万万没想到京城留给陈副使的只有惊天噩耗。
马车甫一进城,陈君琮就被叫进宫中复命。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官家以及那些同僚,连带着小六儿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对劲。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余的益之想必已同张大人说了。”
他将胡载学的供词及人质等都移交给大理寺,想起孟阮清前些日子便回京复命,便也没有事无巨细。
张文裕接着文卷的手一顿,不见平日抱怨,突然低声唤了句,“陈副使……”
“怎么?”
陈君琮拢袖等他下文。却见对方眼神闪躲,支支吾吾半晌,近乎落荒而逃。
心里莫名涌起一阵不安,出了宫门,陈君琮就吩咐车夫。
“去孟府。”
木制的车轴吱呀呀的碾过青石砖,外面街道人声嘈杂,陈君琮的心也乱成一团。颠簸中又催促车夫三四回。等马车终于停了,刚躬身掀了帘子,入眼的就是不绝于耳的哭声和素白。
脑袋一阵轰鸣晕眩,陈君琮不知道自己如何下的马车,他的脚好似不听了使唤,只双眼看着前方,抓起一个跪在地上的老仆问:“你们这是给谁挂白番?”
这老仆正是孟府管家,乍被抓了衣领吓的不轻,见到是陈君琮,哭声更是凄惨。
“陈大人可要给我家家主平冤!”
然而陈君琮好似没听到,一个劲儿的问:“你们在哭谁?”
孟府的主人只有一个,族人皆不在京城。答案显而易见,可他脸色惨白如纸,不断追问。
“是……是我家家主……”
管家哭的伤心,断断续续道。
来来回回,陈君琮恍若刚找回神智,猛推了管家,大吼,“你胡说!”
明明是他推的人,管家纹丝未动,倒是他摇摇晃晃后退了几步,转身之际目光落在正堂中的一方棺木上,视线轻移,待看清桌案供着的牌位上名字时,只觉得天地倒转。
不知哪里的纸钱被风裹挟着遮住了眸子,陈君琮牙关紧咬,浑身如坠冰窖,双眼赤红厉声喊道:“假的,都是假的!”
连退数步,双脚绊上门槛就要向后跌倒,入耳的都是惊慌的呼声,陈君琮死死盯着那个牌位,惊惧与肝肠寸断一起涌上,终于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赶回京城后,孟阮清写了份劄子递给官家,除了交代宁州时疫基本得到控制,再就是堤坝重修进展,连带着与陈君琮调查的账册蹊跷猜测,隽秀的字迹落下便是洋洋洒洒的万言。
张府的主人张乐全身为秘书监,掌管秘书省,职位只比裴彦傅的参知政事低上些许。是以府邸的位置也是城北中较出挑的。
从建元八年改制开始,孟阮清调离了秘书少监的职位,已经近三年。在秘书省和三司待的时间是五五开。总得来说,秘书监张乐全也算是他的半个老师。
今日前来,孟阮清不是为了拜访老师,而是为了老师的独子,大理寺卿张文裕。
原本只要去大理寺找人就行,可这两日恰逢休沐,他便寻到府邸来。
“前面是打马球的地儿,家主在后园,孟副使这里走。”
带路的家仆及时止住要走错道的孟阮清。
闻言,孟阮清从容收了脚道了谢。二人刚进了后院,就传来隐隐约约的曲儿声。听着唱腔就觉得轻灵婉转,软语温香。
他不禁问:“张大人在听曲?”
家仆笑道:“近段时日新兴了一种南曲,多唱些志怪异事。家主觉得新鲜,便也寻了戏班子排上一曲,唱的正是《遇仙怨》。”
南曲一开始是在江南兴起,又慢慢随着货船和商人贸易到了京城。眼下这首《遇仙怨》尤得京城世家贵族的娘子们青眼。
走进了,果见数张桌案摆在园子里,前面搭了戏台子,正唱的热闹。此时是秋季,园子里的花大多谢了,只好在桌案上摆了许多各类绢花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