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裕袖子一甩,不乐意了。人在他那关着,就等着整理了卷宗加上编号入档。刘翰秋要见人,就必然要去大理寺。
按照衡朝律例,郑垂膺间接害死了三司副使孟阮清,还鼓动官民对立,朝政不稳,那是要流放至儋州的。
儋州多是民风不开化,穷苦之地。除却这些,地理上更是远离京城。官员若是被贬谪到此处,相当于升迁无望,永远困囿了。
刘翰秋回应的游刃有余,“我与他师生多年,如今他犯了事,因着情分也该见上一面。若真是他所为,臣自无话可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不由自主瞥了眼异常安静的赵晏臣,都没太敢出声。
其实赵晏臣想出声又如何?自打宋遗青从边关回来,算是有功,还差点把命交代了。官家升他为御史中丞。不过赵晏臣也因着御下有功被提拔为御史大夫。
赵晏臣握紧了笏板,不禁自嘲。
他明面上是升官了,但谁人不知本朝御史大夫名存实亡?说好听点是总领御史台,说难听的,就是空花瓶,御史中丞的提线木偶!
因为尚在病中,官家脸色苍白,比前年瘦削了不少。也就不到一年,还未不惑的年纪,鬓边就生了许多白发,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他绕过争辩的几个人,对主推查这件事的陈君琮道:“陈卿觉得呢?”
陈君琮垂首笔直站着,许是这几日奔波劳累,腰间革带肉眼可见的松了些许。闻言,便没有犹豫撩了衣摆以头触地,声音铿锵有力。
“臣请斩首郑垂膺!”
满朝文武中,他与孟阮清最是交好,又为此事出力不少。如今他要郑垂膺死,俨然是带了私人怨恨。
陆仕觉惊惧之下,快速出列,言辞急切劝谏,“官家不可啊。且不说郑垂膺一事尚未盖棺定论,更有不杀文人的祖训。郑垂膺不足为惧,就怕堵不住天下学子悠悠之口,寒了满朝文官的心啊!”
一阵杂乱后,殿内又恢复寂静。陈君琮不做辩驳,只依旧以头触地跪着。这是铁了心要置郑垂膺于死地了。
可笑郑垂膺未入朝堂,却凭借一己之力把朝堂搅和一遍。旧党想保他,新党想要他的命。两边目的都不大纯粹。
“再审。”
两边的话,官家仿佛都没听到,话锋一转就兀自做了决定。
裴潋迅速明白这是个时机。刚要自荐,就被站在斜前方的父亲扯住袖子强行拉住。
裴彦傅脸色阴沉,做了个口型。
浮躁!
哪怕官家说要再审,也轮不到他这个儿子去。三司权力已经握的够多了,仅财政就是捏紧了衡朝一根命脉,断不能再把手伸到律例上去。在场的谁出面都行,只有三司的人不行。
虽然裴彦傅反应够快,官家居于上座,还是察觉到下面种种。视线带了猜疑和冷意。
宋遗青心中叹了口气,理顺了绯色官服,比起其他人的急躁,显得甚是慢悠悠随口一说。
“臣愿出力。”
顾怀壁立即严词反驳,“怎可如此!”
顿了顿,发觉自己过于激动,缓了声道:“宋御史自荐固有道理。三司会审自古便是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可大理寺卿是张文裕,刑部是否被三司涉足未可知,宋御史更与裴三司,陈副使是好友。就算要重审,人选上总该避嫌。”
一个郑垂膺已经翻来覆去吵了一个时辰了。好好的常朝什么都没干,全浪费在了口舌之争上。官家累及烦躁终于耐不住发了性子。
“不然呢?”官家冷漠道:“让你秘书省去审?!”
这话说的有些刻薄了,怒火更是毫无缘由。顾怀壁默默吞下委屈,退至一旁。但除了委屈之外,还有失望。
衡朝向来讲究审人避嫌,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重审,还是三司会审,结果都是新党的人,能审出什么样的结果根本就是闭着眼也能猜到。
官家是明晃晃的袒护新党!
张文裕从来没有如此忙过。宁州水患的胡载学,榆关的周戎,现在又要重新审理郑垂膺。他日日都要忙到子时方歇下,寅时又要起来常朝。只睡了一两个时辰,白天走路都是头重脚轻。
第二日就要三司会审郑垂膺了,晚间里他还在写胡载学的卷宗。
谎报存粮,逼迫百姓借官银,抬高粮价。这些都是胡载学做的,但是通判陆子明出的主意。朝廷派去督察知州的通判竟搅和在了一起。
前几日,宁州陆家还劳心劳力的跑到京城来想要参陈君琮和张文裕一本。连上四五份劄子被身在御史台的宋遗青拦了。
陆老爷子不服气,又救子心切,竟去敲御鼔喊冤。结局可想而知,惊动了官家更没落着好,被连带着按了个纵容包庇亲子,目无法度的罪名。一通劈头盖脸的呵斥砸下来,陆老爷子祖上的从龙之功都没护的住,当场被剥了爵位,没收家产,打了三十板子。
张文裕在卷宗上落了最后一笔,心里暗骂陆家是蠢货。
官家要做仁君,仁君就当以百姓为重。宁州水患祸及了那么多百姓,就是照着官家的脸狂扇了一记,这案子谁碰谁死。
刚合上卷宗,就有人进来通报。
“大人,刘相来了。”
张文裕揉了揉黑眼圈,将卷宗往桌案边上一丢,烦躁不堪道:“知道了。”
他现在后悔,早知道当初就听了亲爹的话,安生进秘书省什么都不掺和算了。照这般转下去,他迟早要把命交代在大理寺。
牢房火把晃动中,铁链的声音格外清晰。衙役落了最里间的大锁,举着火把站在一旁。
张文裕穿着官服拢袖而立,打了个呵欠冲刘翰秋笑的敷衍。
“刘相可要快些,不能超过一刻钟。”
说完冲衙役招了招手,全部退出牢房之外。
按照规矩,郑垂膺犯的事足够他待在看管最严的牢房。虽然是刘相的学生,依然没得到什么照顾。牢房里阴暗潮湿,细细碎碎的传来老鼠钻进草堆的声音,还有一股难言的怪味。
郑垂膺没有睡在草堆上,仪容还是和被抓进来时一般工整,发丝都没乱。习书多年让他不愿同那些犯人一样脏乱不堪。
衙役端进来的饭食永远是馊的,泛着酸味。郑垂膺一口没碰,熬的脸色苍白,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
听到动静,转身看到刘翰秋,更是红了眼眶哽咽。
“老师……”
他张了张嘴,这两个字却堵在了喉咙里喊不出口。
刘翰秋面无表情,只问:“是不是你做的?”
没人回答他,但郑垂膺默默低头,不敢与他对视,答案显而易见。
刘翰秋抬头双臂垂在身侧,阖眸叹息一声。浓重的失望尽在不言中,良久才转了身道:“定轩,我曾教导你‘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剩下的话悉数销声匿迹。
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做了文人都不耻的事来。
郑垂膺慌了神,踉跄着脚步追上老师的背影,恐惧出声。
“老师……学生并非有意要害死孟副使。我,我只是为老师抱不平!”
说到后面,他扯住对方衣袖跪坐在地上,文人襕衫沾了尘土,言辞愈发激烈愤懑。
“您为大衡鞠躬尽瘁多年,在官家心中的分量却比不上裴潋等后辈。改制以来皆步步退让,被新党处处打压。您是宰执,哪里该受这等屈辱!”
流言是他带的头,但他真的没想害死孟阮清。郑垂膺可以忍受在牢房受饥饿之苦,也可以忍受大理寺的任何严刑拷打。但他对老师的希冀的破灭和失望恐惧的要命。
他恨,恨自己只是个国子监学生;他恨,恨新党肆无忌惮如日中天;他甚至恨官家轻易被蒙蔽了双眼。
无力感慢慢吞噬整个身体,面对执迷不悟的学生,刘翰秋忽然笑了笑,“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我从未要你为我分忧解劳,更不求你达官显贵,但求你坦荡如砥。”
郑垂膺双眸瞪大,像要预感到什么般死死握住手中的衣摆,眼泪不由自主落下。
“老师……”
刘翰秋抬手抚上他盘起来的发髻,“你怕什么?怕陈君琮让你死?不会的,不会的……”
他凝视对方发抖的身子,还有满是惊惧的双眸,平静且柔声道:“定轩呐,老师辞官也不会让你死的。”
“老师!定轩错了!”
手里的衣摆被强行抽出去,牢门被掐着时辰进来的衙役重新用铁链锁上。郑垂膺扒着牢房木头间的缝隙伸手想要拉住老师的身影,奈何每次都落空。
他不知道自己会牵连到老师。这比凌迟还难受。
张文裕负手站在牢房的尽头,听里面鬼哭狼嚎的声音里传来刘翰秋说给郑垂膺最后一句话。
“往后你我便不要再见了。儋州甚远,保重。”
刘翰秋能做的,只是尽力保住郑垂膺的命。
郑垂膺似乎疯了。
三司会审那日,众人问他什么,便都不理会,只木然呢喃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目光呆滞的没有生气,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模样。
审的结果是没悬念,却又卡在了如何判刑上。这事归根到底已经脱离了大理寺的掌控,不能单单由张文裕做主。
旧党一片“不杀文人”的祖训中,刘翰秋只静静上了份辞官的劄子,同陈君琮请斩首郑垂膺的劄子混在官家的桌案上。
出了宫门,宋遗青遗憾道:“官家从一开始,就不想让郑垂膺死。他想保的根本不是新党。”
官家说要三司会审时,他便看透了。但即使看透了,也上前争取过,失败了实属无可奈何。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
裴潋闭上眼便是陈君琮那日癫狂的模样,天色空濛,像盖了一层纱。
“去祭奠祭奠益之吧。”他说。
宋遗青有些惊愕提醒,“昨日孟家族人赶到,已将棺椁牌位带回家乡,说要落叶归根。你我又到何处祭奠?”
从刘翰秋要辞官的当日晚间,陈君琮被秘密诏进暖阁内。他恭敬见了礼,未抬头就听官家语重心长劝解。
“陈卿,朕知你与孟阮清私交甚笃。郑垂膺的手段也确实下作了些。你要他死,朕理解。”
小黄门搬来了木椅,陈君琮没坐,神色无波的直视官家。
哪怕深秋,暖阁里还是如春舒适。官家坐在软垫上,一身黛紫圆领平易近人,烛火中更是生出些温和来。
他在刘翰秋辞官的劄子上用朱砂笔落下婉拒的话后,继续道:“可有‘不杀文人’祖训在前,群臣反对在后。如陆中书所言,朕确实不能违背祖训开先河,寒了国子监等文人的心。”
言毕,暖阁内寂静的让人心慌。
滔天的怒意和不平涌上心头,陈君琮定定看向自己效忠的帝王,语气近乎质问。
“官家是不能,还是不肯?”
其实从朝堂争论开始便明白。官家怕日后新党把持朝政,怕他们做了前朝赵授那般的权臣。所以不肯让郑垂膺死,只为了安抚旧党,维持新旧党抗衡的局面。若说三司会审前官家还曾犹豫过,刘翰秋辞官的劄子便坚定了他的决心。
刘翰秋是旧党的主心骨,必须要保住郑垂膺的命作为留下他的筹码。官家帝王之术运用的炉火纯青,可他的衡哥儿呢?便活该屈辱死去,死后还要被那般折辱么?!
知道是撼动不了的南墙,陈君琮还是去撞了,疼了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劄子被扔在桌案上,好言好语不成,反倒让对方得寸进尺,官家失了耐心,沉声道:“陈君琮,你逾矩了。”
“臣愿用官职换郑垂膺一死!”
陈君琮眸中没有惧怕,打的是倾尽所有也要达到目的的主意。
冷漠与怒火很好的掩饰在面容之下,官家起身走到陈君琮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陈卿何至于此,朕还需要你这般有能之士匡扶社稷。朕已拟诏,将郑垂膺流放儋州。孟阮清毕竟是为改制身死,便追封为太傅,未到而立之年的太傅,可是莫大荣耀。”
是啊,仅二十有六的太傅多么荣耀。官家又是多么仁慈公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陈君琮忍不住想笑,他红了眼眶,跪在官家脚下,无限悲凉高呼,“臣谢官家恩赏!”
暖阁的门缓缓打开,小六儿站在石阶上看陈副使踉跄着走远了,终究不忍心移开目光。
天上没有星子,偌大的宫城静悄悄的。陈君琮孤身走在金砖上。一道狰狞蜿蜒的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他僵着脖子抬头,被豆大的雨点滴个正着。
陈君琮失神落魄的盯着被闪电应亮的夜色,直到雨点越来越密集,最终倾盆而下。发丝上滴着水,官服皆被打湿,整个人恍若浸泡在水中。
干旱近两年的怀京下雨了。
“哈哈哈哈……”
他笑的弯下腰扶住膝盖,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继续往前走去。眼泪却止不住溢出眼眶,不断痴癫呢喃。
“臣谢官家恩赏……”
孟阮清死的时候,吊唁的时候他都没有哭过。这个时候只觉得可笑。但笑声渐渐转为哽咽哭腔,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守宫门的禁军诧异的看着三司副使又哭又笑往外一步步走去,浑身湿透了也不浑不在意。
只因为一场雨,他便再也见不到衡哥儿了。
陈君琮伸出手仍鞠不住这滂沱大雨,他走到街道上听见有人喜逢甘霖的欢呼,看见百姓开了门窗接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