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阮清站定了,视线精准扫过听的要打瞌睡的张文裕,转而对张乐全垂首拱手,“老师。”
称呼一出口,张乐全敲着桌子的手指微顿,面上还是怡然自得的表情,慢悠悠回应,“益之来啦,坐。”
他让坐,孟阮清就恭敬坐在张乐全身侧,想了想又开口,“老师,学生想请您帮个忙。”
帮的自然是干旱流言的忙。
依着陈君琮所言,张文裕是不可或缺的一环。虽有裴潋的关系在,总归还要生疏些。秉着稳扎稳打,箭无虚发,孟阮清就拿出了他和张乐全的师生关系。
宰执刘翰秋的门下省,陆仕觉的中书省,以及管着六部的尚书省,再加上有“计省”之称的三司。这几个如今是暴风眼,权力的漩涡中心。唯独秘书省因着职务特殊,至今上下都是“告老还乡”的气氛。
好在张乐全平日里虽下一刻就能辞官养老的面孔,却还是顾及些师生情分的。等孟阮清说明来意,并未阻止些什么。只在锣鼓笛声中提醒道:“几日前,有人写了篇《苦民论》,传播甚广。里面细数了不少新党‘德行亏损’之处,只把干旱的名头扣在你们头上。比起策论,我倒更愿称它为‘檄文’。”
孟阮清一愣,正待说些什么。忽的听外面嘈杂一片,三司处的小厮进了园子里便急忙喊道:“孟副使快些想想办法罢,暴民冲进三司,说要除奸!”
话音一落,满园子的人俱是诧异,全是因为两个词。
暴民,除奸。
暴民已是定义严重,除奸更是骇人。都是崇政殿前听唱名,为了衡朝鞠躬尽瘁的,何来的奸人?
可时间来不及给他们思考,孟阮清脸色大变,未打招呼就疾步出了张府翻身上马往三司赶。
不多时,张文裕“嚯”的起身,形容严肃道:“遭了!”
他想明白了小厮的话。许是久久未下雨,加之干旱流言肆虐,今年秋天几乎颗粒无收。百姓的理智到了极限,要把干旱的愤懑发泄在三司上!
今日又逢着休沐,别说三司了,就是他的大理寺也没有什么当职的人。孟阮清此行简直就是孤军奋战。
是否孤军奋战,孟阮清暂且没想那么多。他满脑子都在担忧三司中的文卷。那些多的是他与陈君琮,裴潋等商议的新制详细记录,耗费了诸多心血。
三司已被数不尽的百姓围了起来,众人涌进其中打砸发泄情绪。
“都是新党,老天爷发了怒,才不给咱们下雨呐!”
“还我粮食!”
“砸了三司府,为大衡除奸!”
乌泱泱一群人声音震天,遇着瓷器便摔瓷器,拿到纸张之类就全撕了干净。孟阮清身陷其中,百般混乱之下堪堪从暴民手里救了几份重要的文卷护在怀里。
“不要砸了!”
他扯着嗓子希望唤回这群人的理智,结果声音迅速被淹没。暴民便连他手里的文卷也不欲放过,眨眼便顶着滔天怒气聚集过来抢夺。
周围空气逐渐稀薄,众多身影将他淹没。似乎有无数只手撕扯,身上的每块骨头都被失了智的暴民踩踏而过。
“不能……不能……”
嘴角溢出鲜血,手腕不知什么时候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孟阮清俯在地上,死死护着写了新制的文卷,以脊背抵挡所有拳打脚踢。直到视线发暗,天地恍若都颠倒不分。双手用了最后的力气想要支撑着爬起来,但仍以失败告终。
那群人红着眼终于从他手中夺走拼死保下的文卷。霎那间,数只手争相拉扯。
“不要!”
扭曲的手腕柔弱无力的握住眼前的麻布衣角,孟阮清呕出一口鲜血哀求。
秋日略显灰败的日光打在一片狼藉的三司府中。碎成无数片的文卷带着墨迹像雪花般慢慢“簌簌”落下,孟阮清侧卧在冰冷的砖石上,呼吸渐渐停滞,眸子里的清明愈发淡薄,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住手!大理寺办案!”
张文裕走的急,举着腰牌踢开三司摇摇欲坠的木门。身后的手下一窝哄涌进来团团围住闹事的暴民,抽剑的声音此起彼伏。
脱离牢笼的理智回归,众人这才晓得了怕。三三两两垂头看到惨状,不由得惨白了脸。
刚刚还嘈杂的三司府陡然寂静地可怕,张文裕吼道:“滚开!”
众人听话的作鸟兽状散开,一时间,跟随张文裕来的人俱倒吸冷气。
血,地上都是血。
平日里风雅的孟副使了无生气的躺在地上,双手还死死地握成拳状,似乎想要奋力抓住身上的那些碎纸屑,然而终一切成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外面的雪不甚大,但却是伴着冷风的冰渣子,斜打在脸上如细刀磨着肌肤。皂靴踩在地上陷入积雪中“咯吱”作响。
平阳关已不复白日里宁静,守军行色匆匆搬了石块往城墙上去,火把张牙舞爪照亮城外夜色中的大行军队。
明明已经兵临城下,周围偏偏安静的诡异。
裴潋和宋遗青穿戴好赶到城墙上时,两边谁也没动。搬上来的石块和弓箭已经蓄势待发,城门外也是马蹄躁动。
“裴潋,别来无恙。”
城下的江冶鹰一样的眼睛精准看到穿着兔绒压边长袄的人,摩挲着腰侧的弩箭,嘴角扯开笑意。
御剑挂在长袄里侧,裴潋连假笑都懒得,双手撑在城墙的积雪上往下看去。后面的军队大多隐匿在夜色中。
“城防图在手,更有贼子里应外合,王子榆关拿的可还顺利?”
说到贼子二字,周戎目光微闪,握住剑柄的手紧了紧。可他无暇听两人的喊话,只迫切的在泱泱敌军里寻找两个身影。
江冶朗笑出声,得意道:“自是顺利至极。甚至不费什么兵力。若平阳关也是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他拍了拍手,便有人拿着火把从队伍里推出两个人来。
那两人双手都被绑着,身上还穿着绸缎料子的衣裳,但形容枯槁憔悴。
一位妇人,一位五岁的孩童。
周戎呼吸瞬间加重,冲到城墙边上赤红着双眼俯身怒吼,“无耻卑鄙小人,你有本事冲我来!”
应中所想,裴潋和宋遗青脸色微变,担忧更胜。
榆关一役,表面上攻城,内里早威胁周戎拿了城防图。江冶尝到了甜头,到了平阳关复用人质手段。
面对谩骂,江冶心情未被破坏,甚至因为戳中了对方软肋十分愉悦,阴森森回应。
“这等法子是卑鄙了些,只要对周将军你有用的,卑鄙又如何?”
以往的大行困于衡朝的蛮夷定义终日惶惶,自轻自贱。近日来,江冶想明白了。既然对方说你是蛮夷,那还用什么浮于表面的礼义来自我束缚?能攻下城就行。
这样的形势,俨然不能提了周戎的人头。裴潋会武,只终究沉浸文官,哪怕读了些兵书,也不敌周戎多年实战经验。
有一点值得庆幸,周戎是被迫做贼子的,尚且能为平阳关守住这一回。当然,如果他遂了江冶的胁迫,哪怕临时上阵,裴潋腰侧的御剑也要见血。
因为不想折损太多人,两边陷入僵持。江冶耐心很足,示意人将周戎独子松了绑带。整了整情绪,他好整以暇悠悠道:“知道周将军会犹豫。没关系,本王一贴药下去,保管将军心中熨帖。”
两个大行人上前,一个压住那孩子的身躯,只把他右臂伸直了,死死按住手腕。另一个已经抽出腰侧的弯刀,跃跃欲试。
“爹!救我!”
到底不过五岁,见了刀刃就怵的大哭。小小的身子抵死反抗,奈何只在雪地上徒劳的留下几道挣扎的痕迹。
江冶看的舒坦,仰头对周戎笑着,“还记得手下回禀,令郎想当将军。本王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将军若是没想好,令郎今后可得左手用剑了。”
“你不要动他!我……我……”
周戎目眦欲裂,恨不得立即跳到城下去杀了江冶。满腔恨意之下,不禁犹豫转头看向宋遗青。
腰侧的御剑迅速抽出,盘龙暗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恍若能从剑刃上腾飞而起。裴潋胳膊一更,长剑挡在宋遗青面前,稍加上前冷声道:“将军可要想好了。乱臣贼子的骂名不是那么好背的。”
乱臣贼子……
衡朝天堑之地榆关因自己私欲丢了。榆关数万百姓,一夕之间全成了大行的阶下囚。
愧意蔓延,周戎犹豫不决,握剑的手愈发抖的厉害。目光触及御剑上的龙纹更是多了惊惧。
江冶暗道周戎果真是自己评论的那种孤狼,侧首厉声吩咐,“动手。”
“爹……爹……”
周小公子哭喊的嗓子都嘶哑了,止不住的想往后缩。脸色涨红着,眼睁睁看着弯刀落下,眸子里满是恐惧。
突然间寂静了,只剩下风雪的声音。雪地迅速被齐整的断腕切口染红,尚带着婴儿肥的右手躺在一旁。周小公子痛苦到了极致,眉眼都拧皱在一起,嘴巴途张的欲生生撕裂,却没有发出丁点儿动静。
“啊——”
目睹亲子被断了手,理智被抛诸脑后,周戎几乎半疯癫着向宋遗青劈砍去。
他不傻,知道柿子捡软的捏。
裴潋早有准备,抬剑迎上。铁器清脆的响儿伴着周小公子终于缓过劲来的哭声,仿佛比天气更冷几分。
周戎是王平那种天生的武夫,力道大的不可与寻常人类比。裴潋咬牙顶住,也无法阻止剑刃慢慢迫近的事实。
守军们对这般荒唐的一幕面面相觑,更多的是怨怼愤恨周戎出卖衡朝。
关键时刻,周夫人嘶哑着嗓子大喊,“周戎,你真要做乱臣贼子么?!”
亲子被削了手腕她没出声,甚至没掉泪。从登州被掳到大行,她也没曾低过头。纵使鬓钗散乱,雍容不再,也做不到目睹丈夫再将平阳关拱手相送。
她的声音让周戎双唇轻颤,手上力道松了。通红着眼眶欲说些什么,就又听夫人悲愤决绝道:“虽为妇人,力弱不能报国,可也不愿做大衡的贼子。周戎,莫要我轻看于你!”
江冶越听越不对,忽然神色一变,惊道:“快拦住她!”
可是仍晚了一步,近三日未沾饭食的周夫人不知从哪里暴发的力气,愤而倾身往面前大行人手里的弯刀撞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在文人的诗词里,边关总是带着无尽的苍凉阔远和一个朝代的荣辱兴衰。但真到了边关,最深刻的只有生死。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和刺骨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裴潋好似被灼烫了般,惊愕的看着御剑从周戎手中掉在地上,穿着盔甲的身躯沉重倒下。
一直驻守榆关的将军永远沉眠,衡朝却像有什么东西随着“砰”的一声响同时碎了。
马车狠狠颠簸了一下,裴潋终于自深不见底,泛着冷意的梦境中醒来。车夫略沙哑的嗓音传来。
“劳烦郎君动身下车,轮子卡到石块啦。”
裴潋怔愣了会儿才晓得起身。
离了边关,哪怕已经是深秋,气候也没有恶劣。这里距离京城只有两个州府,二人能赶在初冬前回去。
皂靴踩在脆生生的枯枝上,裴潋背对着黄土官道,定住不动了。
“自弑是周戎自己选的,有因必有果,不必过愧疚于怀。”
宋遗青站在他身侧陪着他看光秃秃的树干,缓声劝慰。
相识以来,对方一向是自信从容,从未有如此沉寂的一面。在马车上只小憩了片刻便眉宇紧蹙不得安宁。
车夫将陷入车轮低下的石块搬出来扔到一旁,拍拍手上的灰尘招呼二人过去。
裴潋回首,阳光霎那间刺了双目,车夫的身影也看的不清晰了。
“并非愧疚,只是感慨世事难料,家国两难全。”他叹息道。
周戎是在家与国之间选择了前者。为衡朝尽忠多年,最终落得个贼子的名声,连家人都无法保全。可自从他做了榆关的将军那刻起,便再也没了选择。
周戎亲人的命是命,榆关其他百姓也有亲人,他们的命也是命。
纵使江冶在周夫人自尽后怕断了顾忌的周戎抵死纠缠,他们拖不住,便主动退了兵。可之后周戎痛苦难当,挥剑自弑。朝廷武官空虚之际,一夜之间又痛失武将。哪怕王平已被调任平阳关,捋下来仍是衡朝得不偿失。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坐稳后,宋遗青想着裴潋那句“家国两难全”的话,突然握住他放在腿上的手,执拗道:“虽是两难全,可尽力便好。我不想咱们做下一个周戎,那是愚忠。结局如何全在个人抉择。”
这一刻,裴潋才发觉。宋遗青要比他理智清醒的多。或许宋复各处周旋,只愿明哲保身的缩影终究有些影响。
裴潋想起来,父亲曾也多次劝诫过他,那时自认为无所不能,志得意满,定要干出番大事,并且完全不认同父亲的观点。如今他才明白,父亲真正想要告诫他的从不是什么家族利益,而是莫要愚忠,该放下就放下。
陈府里静悄悄的,家仆端了碗汤药穿过挂着纱灯的长廊,直到一处门前停了脚,单手推开房门。
卧房里黑漆漆的,他摸黑掏了火折子点燃了黄烛,冷不丁被直挺挺坐在床边的人唬的不轻,差点摔了手里的药碗。待回过神了,才惊魂未定问:“家主醒了怎得不喊人点灯?更深露重,莫要受了寒。”
白日里家仆去孟府带人的时候,委实被家主的状态吓的不轻。本还思索着人醒了该闹上一场,如何劝慰的话都想好了,结果反倒出奇的安静,恍若痛至深处呕血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