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精神好似不错,出来居然还挂着笑。
能从慎刑司和禁卫的手里出来,还笑嘻嘻的,当真是没第二个人。
雪伊人都张着嘴不敢置信,怎么白景尘看起来好端端的呢?
“还劳烦王爷殿下接我,真是不敢当。”
白景尘刚说完话,两个禁卫一放手,他便膝盖一软,软塌塌地倒在地上,正好摔在君元宸的面前。
君元宸半蹲下来。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白景尘抬起头,说:“当然是他们问什么我就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那些黑心肠子全供出来了,对了,他们让我自己写供词,我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八股文,你别怪我,他们刑具那么多,我可怕疼了,哈哈哈!”
“是么?”君元宸问道,“你看,有谁信一个疯子的话?”
白景尘忽然瞳孔一凝,他意识到了什么。
“外……外头传的那些流言,是……是你放出去的?!”
“是啊。”
君元宸承认得很坦然。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杀了你的那只畜生,你恨我入骨,我知道迟早你会反咬我一口,所以我便人传你的恶名,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所以你再如何往我身上泼脏水都没人会信。”
白景尘表情狰狞,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君元宸不止是为人做事狠毒,他洞察世事,知道世人都是人云亦云的,便抓住这一点。
白景尘牙齿都快被咬碎,他直勾勾地盯着君元宸,君元宸总是能出他的意料。
他又赢了。
“论狠,我还是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别这么说,我对你不好么?你出狱,我这不是亲自来接你么?谢谢你亲自为我洗脱了嫌疑,不如你好事做到底吧……”
白景尘想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浑身都在痛,从禁卫慎刑司走一遭,他身上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只是暴露在外的表皮看不到而已。
“你还想干什么?啊?我还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呢?君元宸,你这么不肯放过我?”
君元宸负手而立,看着他被两个护卫绑住双手,然后被带到皇宫城墙之上,绑他的长绳挂在一根横梁上,让他吊在那里,只有脚尖可以碰到地。
君元宸站在他的左侧,对他耳语几句。
“不管是谁,都有其可利用的价值,知道吗?即便你是一具尸体,我也能找出你的用处来。”
说完,他站直在城墙上,对下面的百姓发话。
“虽然皇兄的昏迷,不是此人下的毒手,但是他制出毒药来,始终和他逃脱不了干系,他虽是本王的幕僚,但本王也包庇不得,决心将他绑在城门上示众,震慑宵小,任何心肠歹毒之人下场必然和他一样!”
语气大义凛然。
世人皆称赞瑞王爷高义。
有百姓开始砸臭了的鸡蛋,烂了的菜叶子,乱糟糟的一片,不多时白景尘的脸上多了蛋液,头上全是碎屑,头发披散下来,越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白景尘没力气骂了,更没力气挣扎。
他忽然转头看了君元宸一眼,笑了笑。
笑得极阴森,令人害怕。
人往往会对畏惧的东西产生敌意,有瑞王爷开头,他们发泄着心中的戾气。
“打死他!此等作怪之人,不能留!”
“难怪长得丑,原来心肠如此恶毒!活该!”
“真不知道他爹娘把他生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留在世上祸害人!”
百姓打骂一通,呼吁让大义灭亲的瑞王爷继续暂代朝政。
第50章 这次是我赢了
入夜之后,慷慨激昂的百姓才散了。
城墙上的火把被风一吹,火星飞舞。
宫门紧闭,除了城卫,无人往来,一片静谧肃然之气。
白景尘被吊在城墙上几个时辰了,他脚尖稍微能够住地面,才稍微好受一点。
他的手腕处已经青紫瘀肿,感觉不到手掌的存在,但指尖稍微一动,便如此有一根针扎进骨头似的刺痛。
一道剑光闪过,绳子应声而段。
白景尘直直摔在地上。
他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他握了握拳,没有办法握紧,反而是更加刺痛,好久他才缓过来,稍微有一点知觉。
白景尘抬起头,是君元宸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我还以为你要把我吊在这里示众好些天呢,怎么这么快就心软了?良心发现了?”
君元宸嘴唇微微抿着,依旧冷眼薄情的样子。
“你倒是说话啊?”白景尘声音锐利起来,“你不是让我服软,想看我为你哭的样子吗?”
君元宸依旧不应,他稍稍侧身,身后走出一个人来。
扁十四原本身形就不高大,上了年纪之后身子好像缩水了,更显得瘦小,哪怕保养再好,也难免一些腿脚不灵便,露出老态。
白景尘瞳孔紧缩。
“师……师傅……”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嗓子嘶哑得不像话,更是颤抖得咬字不清。
太岁没了,扁十四是他这个世上,他唯一的家人,他原本冷硬疯狂的心,瞬间有了温度,好似一个在地狱久了的恶鬼,忽然回到了人间。
扁十四走过来,视线一直在白景尘身上,就这么看着。
“孽障!”
他破口大骂,然后高高扬起手,一巴掌打在白景尘的脸上。
白景尘避都没避,这一巴掌,看着来势汹汹,落到脸上却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师傅……”
“你别叫我师傅,我没你这个丢人的徒弟!”扁十四骂声不止,“我把你养这么大,教你医术,是给人糟践的吗?你看看你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自小跟你说,不要信人不要信人!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都快被人弄死了也不回岳州,也不回去?!”
虽是句句责骂,但是白景尘的心跳仿佛却是活过来了,能听到扁十四这么破口大骂,他才觉得有了点生气。
“师傅,我想回家……”
白景尘说了几个字,便说不下去,心里涌出的酸涩堵住了他的喉咙,眼泪直下。
他逃得出去吗?哪怕是逃出了京城,也被君元宸捉了回来。
扁十四身子一动,把他抱在怀里。
“你这个孽徒!我还看你这个要死要活的样子干什么?我就应该不来管你!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眼前的白景尘,根本不是他手里长大的那个少年。
满头的乌发,现在变得乱糟糟的,原本透着灵气的眼睛,现在光芒尽失。
扁十四没有办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才致今日变了一个人。
白景尘站起来,胡乱抹掉眼泪。
“师傅,你来京城也没用,他不会让我走的。”
白景尘看向的是君元宸。
扁十四冷哼一声。
“我把你要的东西给了你,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君元宸扬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我信函给老先生,求的便是‘不渝’,我早说过,只要得到神药,便会放白景尘自由,自然是说话算话的,扁十四老先生现在就可以带他走,毕竟他对小王而言,也没什么可利用之处了。”
扁十四瞪了他一眼。
“好啊,不愧是君玄枭的后人,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多谢老先山夸赞,小王定不会堕君家的威名。”
扁十四不跟他废话,拉起白景尘要走,却被白景尘推开了。
“你干嘛?”
扁十四都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白景尘扶着城墙,一步一步往高处走。
“君元宸,我这辈子从来就没被人瞧得起过,也托你的福,如今落得个千人踩万人唾,也是我自己下贱,偏偏从岳州死乞白赖地找过来……”
白景尘回过身来,站在城墙边上。
快到中秋了,月光皎洁,照得他周身萤亮,好像面庞上的疮疤都没了。
风一吹,他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白景尘手伸到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头,掏出一方玉印来。
“君元宸,你还认识这个吗?”
君元宸只一眼便看出,这是他出生时父皇送的玉印,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没想到白景尘这个田地了,居然还贴身带着。
“你想说什么?”
君元宸一直对白景尘掌控在手心,连他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这时候他莫名觉得,月光下的白景尘很远,远到他掌控不了,抓不到摸不着。
“你当时说,拿这个玉印,可以跟你提一个要求,你会许诺我的愿望,还算不算数啊?”白景尘笑着问。
君元宸心里浮起一股焦躁。
“你还有什么要求,说吧,看在你以前救过我的份上,我可以考虑答应你。”
白景尘笑容璀璨,开口道:“我的愿望啊,就是我死后,把我挫骨扬灰了,再撒在水里,以后殿下你再也瞧不见我一面,再也听不到我一声,就是上天入地,从此世间没有的一丝影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殿下也再看不见我这张脸!”
“白景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君元宸怒喝。
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孽徒!你给我下来!”
扁十四着急,想冲过去。
“师傅,你别动,我欠你的,下辈子还。”
白景尘脚已经出去一半,扁十四也不敢再动了。
“你……你个孽徒,你下来,该死的又不是你!”
君元宸怒火中烧,再无法保持冷静。
“白景尘,你不会以为你死了,我就会爱你,就会记得你吧?你如果死了,我明日便会把你忘了,你休想我会有一点惭愧之心!更不会对你念念不忘!下来!”
白景尘咧嘴笑了笑。
“不,你忘不了我,甚至还会爱上我。君元宸,你知道我这段时间做了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是为了什么吗?”
君元宸咬牙不语。
“你不是想要不渝吗?我做不出来,但是情毒,我倒是学过,所以我在你的茶里每日都添了点东西……”
君元宸指节捏得嘎吱作响,只听到白景尘最后说了句。
“君元宸,这次是我赢了。”
第51章 情毒
君元宸回王府时,天边已经有了一抹鱼肚白。
雪伊人她预感到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心神不定,她和衣在软榻上躺了一宿,也没法合眼。
云眉来传王爷回府了,她便匆忙去迎。
君元宸素日来去雷厉风行,今日却是没有乘坐轿子马车,而是走路回来的,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不是自己的腿在迈,魂魄被牵引着似的。
雪伊人注意到,他虽走得不快,但是腿脚利落,一点都没有了之前因为腿疾,一高一低的姿态。
“殿下。”
君元宸仿佛是个躯壳在,听不到人说话,也不在意周遭的任何人,只闷头走着。
“殿下,景尘他……他回来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君元宸才停住脚步,目光稍有了点神采。
“他死了。”
君元宸吐出这三个字,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是雪伊人却是从他语气中感受到了藏得极深的情绪。
白景尘死了么?
雪伊人原本是该高兴的。
但是君元宸这个样子……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拿着一件狐皮大氅想替君元宸披上,君元宸抬手便走了,将自己关在书房。
整整一日,他不吃不喝不闻不问。
雪伊人叫人做了膳食,连门都没敲开。
雪伊人只能在门外低头锁眉,最后轻叹了一声。
云眉开口问:“小姐,丑八怪既然死了,咱们应该庆祝才对。不管怎么死的,你怎么好像反倒不高兴了?”
“死是最容易的事。”
雪伊人低眸说。
“可忘记一个人,却很难。”
云眉满脸疑惑:“小姐在说什么呢?”
雪伊人眼神悲哀地瞧着书房里头。
“你看殿下这个样子,是在高兴还是在伤心?”
“不大高兴吧。”云眉猜测道,“兴许是白景尘之前惹恼了王爷。”
雪伊人摇摇头。
“他是因为白景尘死了才伤心。”
“我看不是。”云眉不认同地说,“殿下才不会对那丑八怪有多少动心真情,否则他以前怎么不对他好一些?现在人死了,殿下才对他眷恋起来?”
“有些事情是后知后觉的。”
雪伊人倒希望如云眉所说,可惜她一个旁观者,看得更清。
“殿下是个心思极深的人,对谁都是随和又疏离,但唯独对白景尘,他喜怒哀乐一应俱全……白景尘死了我不怕,但我怕他死了,殿下就再忘不了他了……”
君元宸在书房内什么也没做。
他拿起一本常读的兵法,刚看一行字,心思便已经飞走了。
他便拿着笔开始写字,从正楷到草书,再变得潦草,乱涂乱画,他把笔往旁边一扔。
低头看纸上,却满满都是白景尘三个字,写得好的坏的,统统都像是一只只虫子在自己眼前乱飞。
他心惊不已,自己的神魂都已经被这三个字搅乱了。
最后,君元宸干脆什么也不干。
从日出到日落,他终于合了一下眼。
但他眼睛刚闭上,眼前便是一片血色。
他惊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