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上身后仰,不见喜怒地望着他,手中湘管置于砚旁,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到底…到底是,一员良将…”黄侍中斟酌着:“若未曾犯下欺君罔上的大过错。不若将功折罪,遣其戍卫边疆。”
黄老是个爱讲道理的人:“前些时日,突厥又扰边民,蛮族东西两部不合,时局不明,东突厥有意纳贡,西突厥不服我朝,这战事,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老臣不是求情,而是心忧:“叶小将军在安西能镇蛮族。他是咱边塞的定海针。吐蕃蠢蠢欲动,也因叶将军守玉门而不敢轻举妄为。”
“臣以为,不如边关安宁,再秋后算账。”
皇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玩笑一句:“黄老怎地学了拾遗大人的功夫。”
拾遗为文官,进谏言,查漏补缺上报圣听。比御史台那帮笔杀人的文官还能唠叨。
拾遗从八品,侍中正五品上,皇帝把他比作拾遗,黄老感到一丝丝贬低意味,倒也不是他多想,毕竟这位圣人出了名的君心难料。
黄老赶忙立在中间,面朝皇帝深深一揖,一把老骨头弯下去,久久没听陛下开口免礼。过了一会儿,才听他幽幽道:“黄老,本朝两百年,边关岂有一日安宁?”
哪怕中原盛世,边关也是打打杀杀,未曾得片刻消停,无非是能压下去和不能压下去的区别罢了。吐蕃虎视眈眈,东西突厥狼子野心,边关最是凶险。
历来遣去安西的军队,临行前都要留名姓和家书,指不定哪日牺牲于大漠深处,连尸体都找不回。
胡儿擅骑射,能把他们压下去,也全亏叶十一骑射天赋异禀。这两年,三训骑兵,叶十一把能教的都教了。
突厥忌惮李朝精锐铁骑,故此不敢妄动。李固召他回来,也是料到突厥内部正乱,不至于这时候发起战事。
谁曾料,那小将军一回来,先是在朝堂上与他顶嘴,后又为个不懂事的孟家父子求情。皇帝终究忍无可忍。
黄老不言。
李固站起身,负手而立,自上由下地注视他,沉声道:“还是黄老觉得,朕这江山,离了姓叶的人,便保不住了?”
黄老不仅没把腰杆直起来,还扑通跪下去,深深叩首:“老臣妄言,请陛下责罚!”
“黄老一片忠心,朕晓得。叶家的事,朕自有分寸。未查明刺客身份前,不能放走他。”李固不耐烦地挥手:“黄老若没有别的事,便退下吧。”
“是。”黄侍中颤巍巍起身,弓着腰,抱着手,面朝皇帝,一步步退出御书房外。
魏公等了一会儿,方才迟疑地问:“小将军那边…还去看看么?”
李固想了想,站起身:“走。”
叶家那小祖宗,说他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到底从小不是个省油的灯。牛脾气冲上来,拆了龙床,砸了黄花梨木矮几,又吵又闹:“我要见李固!”
胡拔山抱着剑守在门外,也没敢进去瞅一眼,左右侍卫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把叶小将军怎么着,也没谁敢去打扰陛下,只好在心底默默祈祷,魏公倒是快些把陛下带回来。
李固推开门,就听叶小将军咆哮:“姓李的王八犊子臭瘪三!”
皇帝嘴角微抽,魏公假装没听见,赶忙转身走出去,自外间带上紫宸殿大门,留那两位主子尽情折腾。
胡拔山好奇询问:“魏公,这到底是怎么了?”魏公瞪他:“不该问的别问,走走走,离这儿远点。”生怕引火烧身,众人退出宫院外。
“叶将军,看来精力旺盛。”皇帝绕过碧纱橱,人高马大地横在他身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那么今夜还能接着侍君。”
叶十一横眉怒目,看那模样气昏了头,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块肉,磨牙砺齿,凶狠得像头小狼:“李固,你欺辱我,我认了,小鱼何辜?!”
“将军不是心仪他么。”皇帝伸手,食指贴着他面颊,沿细嫩肌肤滑下去,指尖温热触感,一径拂过肩胛,沿臂膀落至手腕,狠狠一捞:“叶十一,就这么想保一个贱奴。”
“看来小将军处处留情,对谁都肯施舍三分真心。”皇帝冷嘲热讽,抓起他下颌,逼迫人仰长脖子抬头,与他对视。凶恶的野兽虎视眈眈。
取出袖口中掌心大的锦盒,掀开让他闻,浓香蚀骨。皇帝弯身附在他耳边,幽幽低语:“太医院新酿的好东西,只一厘,便可销魂夺魄,纵使天下最清高的人,亦要跪求圣恩。”
叶十一浑身颤抖,太医院怎么尽弄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陈明敲门道:“陛下,南风馆的小鱼已进宫了,暂且安置在蓬莱殿。”
又是蓬莱殿。叶十一瞪向皇帝:“你想怎样。”
“放心,这东西不是用给你的。”李固合上盖子,闲闲收回袖中:“朕听闻你那位朋友清高不屈,不为富贵折腰。那样的人,用这药才有意思。”
皇帝扔开他,活像个淫.靡无耻的暴君,带着逼良为娼的恶意,威胁叶十一:“将军那么喜欢他,朕自然要尝尝,能得将军青眼之人,又是何种滋味。”
李固甚至惬意微笑,拿着刀愉快地往他心上扎:“将军要是喜欢,朕心好,允你侍立旁观。”
“你那位奴籍友人,恐怕千算万算也想不到,他能得圣恩,全亏了叶小将军这张无遮拦的嘴。”
这种人。叶十一怒火骤燃,这种无耻皇帝!
“将军若是真心疼他,”皇帝转眼,似笑非笑,“就不该为他做点什么?”
李固弯下身,四目相对,邪气溢肆:“不如…你求朕…赏你…”附在他耳旁,沙哑轻笑:“说…要为朕生儿育女…哄得朕高兴了,这东西…都给你。”
*
作者有话要说:
叶: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哼
第25章、放了[倒v开始]
25、
从来保家卫国者, 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把满腔热忱并血肉划拉出来, 一颗七窍玲珑心, 剔透得能照见多少忠诚。
偏生天下的主子手握权柄, 谁也不肯信, 谁也不敢信,以为打压和折辱能令他跪伏。冷不丁惹上了硬骨头,对方宁肯与他撞得头破血流。
“好。”叶十一瞪着他说:“你去找他,臣可侍立旁观。”
四目相对, 彼此眼中唯余怒火中烧。李固狭了长眸,危险地注视他。叶小将军寸步不退,即便有怯意,也狠狠压下去, 不甘示弱。
倏而,城府深得不见底的皇帝勾了下唇角,笑意浮不上眼底,冰冷得仿佛寒渊,五根指头极缓慢地松开, 甚至能听见因太用力骤然松懈,骨骼发出的轻微细响。
李固站起身,不见喜怒, 负着双手沉声唤:“魏严诚。”
魏公或许离得太远, 第一下没能听见, 皇帝怒喝:“魏严诚!”
“欸!”门外急急回应, 脚步踉跄, 听得出急忙赶来, 推开紫宸殿门,一脚没刹住,扑通跪倒在碧纱橱外:“陛下,您请吩咐。”
“南风馆来的那个,送去浴池沐浴更衣,今夜便着他侍寝。”高高在上的语气。
叶十一磋磨着牙,这会儿要是能动,一定扑下去和他鱼死网破,可惜他一动弹便被铁链拉扯回去,脚踝磨出一圈红印,连着心口刺痛,愤怒得满面涨红。
魏公大惑不解,可陛下怒气正盛,他也不敢多问,做小伏低地磕下头,谨慎谦恭询问:“是在蓬莱殿还是…?”
“送这儿来。”李固背对叶十一,头也没回,冷冷笑道:“咱们小将军要看,就让他看个明白。”
叶十一抓起手边仅有的武器,铺满玉石的枕头,撒泼似的砸到李固身上:“你厚颜无耻!!”
李固回身,面覆寒霜,居高临下地觑视他:“如何比得上将军,一根红线还要分成十份送。叶十一,你怎么没把平康坊买下来?”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
瞪了半天。魏公步履匆忙跑回来,惊慌失措,大喊着:“陛下,出事了!陛下!”
李固皱眉,魏公推开殿门,膝盖磕地震得酸麻,抱住拂尘两只手抖,伏下身说:“陛下,南风馆那小倌,不肯…不肯侍君…一头撞墙…撞墙…”
叶十一爬起身,李固回头看他。将军满面错愕,愧疚很快爬满整张惨白的脸,眼尾红意扑朔,险些要哭出来的模样,喃喃自语:“小鱼…”
早知小鱼宁死不屈,在南风馆时,有仗势欺人的豪门子弟强迫,他转头跳河里,吓得老鸨连夜请人来找他帮忙。
叶十一不会水,他身旁家丁倾巢去把人救回来。那时问他,何必舍上性命,小鱼只淡淡答,小人亦有不甘愿。
即便微渺如草芥,卑贱似蝼蚁,人生在世,亦有不甘愿。不是真心喜欢的人,令他强颜欢笑,他做不到,宁肯以死明志。
庶民何辜。便为上位者无聊的争夺,这般草率丢去性命?那么叶十一奉上年华守卫的,又是什么?!
是满腔恨意,绵延不绝。偏偏得打碎了牙吞进肚子里,深吸口气,喑哑得不成调子,问魏公:“他还活着吗。”
“说是…还剩半口气…”魏公战战兢兢:“御医,可要请过去?”
叶十一做不了主,他们都只听皇帝的。帝王霸权,一人独断,旁人若敢越俎代庖,便是欺君叛上,诛九族的大罪。
“……”人命关天。叶十一伸手,拿了李固手心里的香膏:“臣全凭陛下…陛下做主。”抖着声,不甘愿,还得屈服。握紧小盒子,大不了又是一场天昏地暗。
与那人活生生一条命相比,呈那些口舌之快,又有什么意思,除非篡权夺位,否则他真能干过李固?胳膊岂能拧过大腿。
“找御医。”李固沉声吩咐:“劳烦徐老也过去看看。”
魏公爬起身,不敢耽搁:“是。”匆匆去了。
这回两人不吵了,李固坐到榻上,紫宸殿内一片寂静沉默。叶十一捏着锦盒,指节泛白,谁也没说话,空旷大殿内唯余死寂。
“陛下…”反倒是小将军先开口,梦呓似的呢喃:“小鱼…他为了…为了不做出卖皮肉的事…把赚来的银两,几乎都给了老鸨…”
这些还是方有意闲来无事告诉他的。方老板提起这,不大理解,嗤笑连连:“都是沦落风尘的人了,守着那清高贞洁给谁看呢?又不是女子,碰一下也不会少块皮。”
“你说说,”方有意嘲哂,“他都是为了什么呢?跟着那权宦富贵不好么。多少人挤破脑袋,难得侍郎大人青眼,他倒好,转身一杯酒泼人家身上。”
“怎么,真当自个儿贞洁烈女子啦?按我说,”方有意拍桌,呵呵冷笑,“咱们兔儿爷,是连妓.女都比不上,卖一回屁股是卖,卖两回也是卖。”
方老板大声地说着,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两人身后路过的小鱼听。小鱼只抱着琴,步履无声地飘过去,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在等一个人。”小鱼轻声说。
“他在长安。”
回京途中,星河浩渺難渢,山坡上,两人并肩席地而坐。小将军手撑侧颊,好奇地听他讲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小鱼,去了很多地方,寻找那个似乎并不存在的人。
他找啊找,终于捉摸到一丝音信,只晓得,他在长安。平康坊来来往往众多,三教九流,富贵纨绔。便栖身南风馆,也许他知道了,会来见他。也许他不会。
他固执地找,固执地等,被人家嘲讽贞洁烈女,也不做愤怒,因为他心里笃定,他得清清白白地见他。
李固有些头疼,突如其来的疼,就在脑仁深处,成百上千只苍蝇嗡嗡飞舞。叶十一说了什么,钻进耳膜,却无法传达进大脑。
他骤然起身,广袖扫翻矮几,转身大步离开紫宸殿。器物倒塌,传来一连串重响,青瓷哗啦碎裂,房门砰然合拢。皇帝走了,便又只余万籁俱寂。
叶十一呆怔原地,低头望向手中锦盒,打开再闻,寻常的安神熏香罢了。他茫然许久,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固头疼欲裂,横冲直撞地走出老远,直到四下里无人,间或两三声虫鸣,院墙深处,向来高大的身影竟有几许佝偻。他抬手撑住宫墙,掌心抚额,呼吸不稳地粗喘。
身后像是藏了个人,躲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处,混浊眼珠,灰白头发,干枯老脸上沟壑密布,拉开破裂嘴角,桀桀惨笑,鬼魅般喑哑低语:“李叶不相容…要么他死…要么你亡…”
如若——
“滚!!!”男人咆哮,一拳砸进墙壁,指皮破裂渗血。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声愈发粗重。他不是叶十一,他知道。叶家人,李家人,他们联手把他从他身边夺走,塞了一个残缺不全的赝品。
真当他心里没有恨?!
那么高高在上的陛下,又是为什么,见到赝品难过,会觉得,心底好像,不轻不重地扎了一根棉针。
“陛下……”有人轻声唤。李固回头。
叶明菀不知何时出现,青衣素缟,忧心忡忡地凝望他。李固站直身,朝她步去:“你出来做什么。”
“陛下遇着烦心事了?”贵妃柔柔地问。李固背负双手,又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深沉模样。
叶明菀摇头,蓦然叹气:“若是十一还在,不会忍心见陛下这样。”
“别说了。”李固道。叶明菀与他并肩,两人沿花园慢悠悠地走,贵妃轻揉眉心:“叶家总需要一个撑门面的,假若陛下查明他清白,尽快放出来吧。”
李固握在身后的手狠狠捏紧,指腹一轻一重地按压脉腕,不咸不淡道:“朕晓得。”
“臣妾还听闻蓬莱殿里出事了。”叶明菀疑惑:“怎地兴师动众,还请了徐太医过去?”
李固耐心告罄,冷漠回她:“不该问的别问。”
贵妃语塞,垂低眼帘,不复言。
将贵妃送回正德宫,李固想了想,转身去蓬莱殿。曾经庞妃住过的地方,打从庞家覆灭,庞妃锒铛入狱,顷刻便空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