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朝夕间,天翻地覆。
到底是叶家人,狡猾的叶家。
连送来的赝品,都宁死天下,也不愿在他身边,好好地活。
那从前他付出那一切,违着心愿娶叶明菀,谋算兄弟算计父皇,又是为了什么?
“朕找回你了。”李固沉声问道:“是么。”
叶明玦上前,低声叹息:“臣从今往后,再不离开陛下。”
启祥宫的东北角,有一处破落院墙,年久失修,芜草萋萋。院墙旁有水井,早已干涸了。
李固踩着水井边沿,矫健地爬上去,似乎非常熟稔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步都稳稳踩上院墙细小的凸起,借力顺利地爬上去。
叶明玦终于看到他回头,陛下立在院墙上,朝他伸手:“来。”
叶明玦不改笑容,扶住墙壁学着李固往上爬,奈何他是工于算计的人,四体实在不勤,试了两下都没能爬上去。
“朕接你。”李固弯下身,一手伸向他:“握住。”
叶明玦暗自咬牙,笑容变得僵硬,依旧伸出手,被李固紧紧抓住,他另一手撑住墙壁,终于被李固拉了上去。
两人沿着狭窄的院墙往房顶走去。
“你少时最喜欢爬墙,”李固的声音柔和许多,“还有爬树。太傅都说叶家那小子,上房揭瓦,最是利索。”
叶明玦绷住笑脸,房顶上风大,他走过去已经摇摇晃晃,凉嗖嗖的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叶明玦并不喜欢这般跳脱行事。
“你走之后,”李固寻了屋脊席地而坐,“便再未有这样的出格行径。”
“臣幽居深山…不知陛下思念至此。”
李固抬首远眺,平静无波:“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叶明玦胆颤,恐怕李固察觉不对劲,可李固身上的蛊虫,是要受他手里的迷幻香蛊惑的,皇帝绝不可能怀疑他。
“臣…臣近日有些着凉,陛下,要么我们下去聊吧。”
李固起身:“是有些冷了,走吧。”
那之后,没再聊多少,叶明玦请辞,离开了。
李固独自回到紫宸殿,魏公不敢露苦脸,笑着迎上来:“陛下回来了,心情可好些?”
“朕是有些奇怪。”李固走进屋里,不善吐露心迹的皇帝,难得说一回真心话:“朕是把他找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边…”李固低头看自己双手,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陛下,是想起了另一位。”魏公大胆进言:“陛下心里,是念着那位的。”
往常提起叶十一,皇帝总要盛怒,然后让底下人个个闭嘴,谁也不敢把叶十一三个字提到明面上。这一回,皇帝却不生气。
只是神色迷茫起来,他走了几步,蓦然驻足,脑仁深处升起剧痛,这疼痛伴随着无尽的空茫,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死了。”不像是冷血冷情的陛下,仿佛丢了东西的迷茫孩子。
在天牢失火大半个月后,时隔了十多个日夜,高高在上的陛下终于肯承认:“那个人死了。”
没有沉重,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承认。
魏公暗叹,看来陛下是没那么在乎那人的。
他抬起头,客套性地要说两句场面话安慰,可当他看清李固的脸时,却愣怔在原地。
李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垠的,没有边际的地方。
一滴泪从自帝王眼角滑落,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甚至不够浸出一团深色。
李固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默地站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气哭强迫症hhhhhhh
第53章、少年
53、
皇帝不再上朝了, 成天整夜地窝在紫宸殿里,不出门不见人,就连餐食也用得极少。
魏公忧心忡忡地守在紫宸殿外, 每每要鼓起勇气敲门, 却听见屋内砸碎瓷器掀翻桌椅, 是盛怒抑或悲伤, 无法分清。
“唉……”魏公默默退开,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天,仿佛不久之前,在行宫里也是这般地伫立房檐下, 听着屋内窸窣响动。
小将军又哭又闹,直到哑了嗓子,闷闷地抽噎,声嘶力竭地求饶, 被抱起来,撞倒桌椅,撕破衣襟。
那么惊恐,难以置信。
月末的晚上,星子寥落, 半弯弯的月牙也躲进云层,不见踪影。
皇帝终于打开紫宸殿门,出来了。
魏公正倚着门框打瞌睡, 门榫拉开嘎吱脆响, 惊得魏公冒出个鼻涕泡, 受惊似的陡然把眼皮掀开, 左右摇晃脑袋, 睡眼惺忪望过去。
旁边杵着个高大身影, 负手而立,灯笼昏暗的光落在他身上,只照亮半面,另一半淹入阴影看不分明。
皇帝侧颊紧紧绷着,魏公扶住门框,颤巍巍站起来,趔趄了半步,忙伸手抓了抓,先抓住虚无的空气,再抻长了胳膊,才抓住实心的木门框。
“陛下!”魏公激动:“陛下,您可算出来了!”
深夜里,咿咿呀呀的调子隐隐约约漂浮,轻轻慢慢,纱似的笼罩了这片黑暗沉寂。
四下里无人,就一个魏公这般紧张地瞅着他,似乎生怕一不小心,这位喜怒无常的陛下立刻翻脸甩袖子,又钻回紫宸殿,谁也不见,充耳不闻。
到了这么个寂静漫长的深夜,孤家寡人到底是孤家寡人,身边就一个侍奉了多年、腿脚不便的公公。
李固走了几步,恍然间回到旧时,当他推开清冷寂静的启祥宫宫门,门外空无一人,除了杂草便是即将干涸的破败水井。
月下只影,无人相伴。
“贵妃呢。”皇帝问。
魏公就在他身后,凝望帝王背影,摸了下眼角,轻轻地回答:“礼佛呢。”
主仆间静静的一问一答。
“悦妃呢。”
“自家屋里唱着曲儿呢,您听,就这声儿。”
“庞妃,容嫔,楚昭仪……”
“都在呢,日日夜夜地盼着您。”
魏公柔着调哄:“陛下呀,要去见见么。”
“朕…”
欲言又止。
最想见的不是她们。
为什么要往宫里塞这么多女人,他又不爱她们。
记不清了,一开始,为什么要后宫填满莺莺燕燕。
茫然间只记得,有一年礼部为他选秀,他兴致缺缺地坐在上首,叶明菀在旁边专心看自己新做的指甲,贴了丹蔻抹了红粉,煞是惹眼。
叶家的小将军恰好回京述职,选秀时进了宫来,说要见他。
魏公来替他通传,恰好他在位置上坐得疲乏,美人如花,单一朵伶仃在绿叶间,能衬出无尽的美,太多了,也就如过眼云烟,腻味了,不耐烦,寻个由头走人正好。
魏公却附在他耳侧:“陛下,小将军说他过来。”
李固挑了眉:“他过来,有什么好看的?”
魏公是原话带给他的:“将军说,陛下入眼的美人必是绝色,他也来开开眼界。”
搭在扶手上的指腹,缓缓敲动,凝了眉目望向台下,衣香鬓影,庸脂俗粉。
“哼,”帝王阴鸷了眉眼,低沉地嚼着字儿,“绝色。”
放眼这长安城里,是男是女都想一番目睹的绝色,是少年时眉眼将绽未绽的叶家稚子。
煊赫的叶家,有位叶小公子,为人绝不拿腔拿调,待谁都温温和和一视同仁,会拘谨地作揖道一声兄台,也会娇憨地扑进兄长怀中,还能一把长.枪武得赫赫威风。
那年上元节,叶小公子立于河岸,挽弓搭箭,长箭绑火折,稳稳地指向对岸花灯。
李固就在城楼上看着。
爱好美色的凡夫俗子趋之若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叶小公子。
少年衣襟一丝不苟地遮到了脖子,银甲凛冽,衣摆随河风狂舞,那双惯常习武的手纹丝不动。
长安城里,叶家府上,威风凛凛少年郎。
一箭破空,射中花灯引信,刹那,火树银花不夜天。
少年转身,他身后万千烟火,璀璨地点亮了夜空。
好多人看着他,犹如疯魔,此起彼伏地高声呼唤:“叶将军——叶将军——”
绝色。
“他要看。”李固抬了下手:“就让他看。”
魏公领命,去叫来正在等候通传的叶小将军。
叶十一还穿着银甲,与选秀这般绮丽华美的温柔乡场面格格不入,只是他抱着银盔自回廊深处一路走过来,秀女们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了过去。
少年眉目英气,又大又亮的眼睛灼灼生辉,将要长开的面容尤带些许青涩,像一只等成熟然后被采撷的青果,他眼也不错地看着李固。
“陛下,”叶小将军规规矩矩作揖,放下银盔,抬起头来,“文玉哥。”
换了称呼。
“魏公说你想看美人。”李固平静道:“都在,你看吧,替朕选几个最漂亮的。”
叶小将军眨巴眼,抿了下唇,扭头望向那姹紫嫣红,张张嘴,背对李固轻声道:“都好看。”
李固掀了眼皮,叶十一伸手指向石凳旁林侍郎家的女儿:“似弱柳扶风,想来是位可心的娇娇女。”
礼部侍郎奉了册子上来,皇帝只瞥了半眼:“赏,赐容,封嫔。”
叶十一背影好像僵住了,回过头来,没看李固,低垂眉眼望向礼部侍郎掌中的册子,咬住下唇,不再言语。
“接着选。”皇帝总是语气平静。
接下来选了谁,叶十一胡乱挑的吧,反正也没去见过几次。
但始终记得,他随口封赏时,少年瞬间僵硬的后背,还有垂在身侧痉挛似的,猛一下抽动的右手。
刹那,着魔了似的,每每选秀,选女人进宫,都要知会叶小将军。
听到他喊文玉哥,便抬起头来,不动声色道:“礼部送来秀女,看看么。”
叶小将军的神色会片刻僵硬,很快恢复如常,然后顺着他的话夸,这个好,那个好,都很好。
夸的时候,脑袋使劲低埋着,不肯看面带戏谑的皇帝,小声嘀咕,不情不愿地奉承:“家世清白,贤名在外,可为陛下开枝散叶…”
真是好玩儿。
李固伸手,透过五指缝打量天际那轮弦月。
叶十一曾偷偷在那里系上一根红线,很细很细的棉线,似乎弯下手指就要扯断。
那时他醒着的,叶十一进来时他就醒了,他只是浅寐,小小地打了个无关紧要的盹。
少年放轻脚步,蹑手蹑脚,让他想起幼年时那只小仓鼠,踱着步子,在门口踟蹰,不敢进来,唯恐被发现,又想进来,偷尝半口油腥。
坏心眼的陛下屏气凝息,就像猎人总是深埋陷阱,不要被机灵的猎物发现。
他耐心地等待着。
其实李固并非好耐心的人,他甚至有些急性子,但对于叶十一,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耐下脾性,慢条斯理地等待这只小仓鼠走出下一步。
那根红线在少年怀中捂了许久,还蕴着体温,一丝一缕地划过指尖,刹那,心跳如擂鼓。
于是愈发地不敢掀开眼,紧紧闭着,当察觉到红线被抽走,恨不得立刻揪回来,揪回红线那头牵绊着的小仓鼠,裹进怀中恶狠狠蹂.躏他的皮毛。
一定非常柔软。
少年慌乱,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帝王睁开眼,唇角噙笑,是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愉悦。
紫宸殿里叶十一留下的茉莉已经枯萎了,其实李固这些时日是在精心照看它们的,奈何花期已过,无论他如何用心,花黄叶落,半点不由人。
李固就坐在龙床边,看着那些小小的花朵,一片片地凋零。
当最后一朵茉莉凋谢,他从紫宸殿里出来,满园的桂花,也逐渐谢幕了。
“朕这个皇帝,当的不好。”李固负手,没来由地感叹。
魏公笑,恭维,也是安慰:“您是中兴的明君,祖上福泽庇佑着呢,谁敢不说您是好皇帝呀。”
可那孩子,总骂他是个混蛋。
他有许久不见他哭,确切地说,是没有见过赝品哭,然而那天晚上,平康坊那天晚上,他将他单薄的身子按在身下,凶狠又粗鲁,还嘲讽他:“你送的红线,朕知道。”
那仓鼠开始哭,水汪汪的眼睛起雾,恨不能在他掌心蜷成团,红着眼圈大声骂他混蛋。
吻上去的时候,唇舌那么柔软,就是那么柔软温热的团子,一个劲儿地骂他混蛋。
也许那时应该哄着他的。
突然失却耐心,受不了他在女人间喝酒,更受不了他推拒,不肯承认。
那根红线,就只是送给他一个人的。
如今细细想来,就算叶十一承认了又如何,难道做的时候李固会温柔些,不至于令他受伤?
不会的,李固下手向来不知轻重。
似乎从来没有人敢告诉他,陛下不能那么做,因为他是天子。他的妃嫔甚至连雨露都得不到,又哪里来的抱怨,说陛下不懂怜惜。
叶十一也不说,从来不说,更多的时候,只是压抑着叫声疼,像极了不疼。
每每疼昏过去,李固以为他是睡着了,抱他去沐浴,摸到身后血丝,方才惊觉,刚才是有些狠了。
下一回,照犯不误。
叶十一就不肯,好好地和他说,李固,我很疼,你轻点。
或者,李固,我为你守江山,是因你在我心中,比江山更重。
抑或,取了红线紧紧牵住他,说,不要纳妃,不要娶别的女人。
叶家的忠臣叶十一,只会规规矩矩作揖,稽首,下跪。
陛下,君臣之间,不可如此。
陛下,礼数不可废。
陛下,臣不愿意。
陛下,是要叫臣难堪。
叶家一个棋子罢了,也胆敢那般冠冕堂皇地,在皇帝面前拿乔?
朕赏你如何,罚你又如何?
朕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你做我李朝的男后,他们又能怎样?谁敢异议,朕便杀谁,杀到所有人承认为止。
三纲五常,君臣礼数,岂能及当年怀中一抱,许诺伴你此生此世。
满口叶家,满口阿姐,满口爷娘,满口忠义孝悌。
你配吗。
你是叶家人吗。
他们只拿你当个替死鬼,你知道吗?
谁也不在乎你,没有人爱你,你生来无父无母,无亲朋相伴,你的好友皆因你身处高位才趋之若鹜,但当你下落囚牢,谁还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