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微月骗你。
叶明菀骗你。
叶小玉骗你。
你的阿爷阿娘,都骗你。
你说,他们是好人,顶好顶好的人。
朕不骗你。
你骂朕混蛋,斥朕凉薄,一门心思做回你的忠臣良将。
好似朕的边塞没了你,就守不住了似的。
谁离不了谁啊,叶十一。
朕不在乎。
你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朕都不在乎,通通不在意。
凡间不过一场游戏,朕曾尽兴。
与你明君贤臣做足了样子,实则天下苍生,没了你,没了我,还不是照样?
你我皆是这人世浮沉的蝼蚁,沧海一粟。
“朕要听曲儿。”
魏公听见始终沉默的皇帝开了口,李固大手一挥:“就秦淮曲,后.庭花。”
朕为故人夺天下,又为故人守天下。
故人已去,心性不再,权势纠葛,爱恨别离,便悉数交还这凡尘俗世。
皇帝负手而立,是魏公想不出的荒唐:“朕有意修道,明日请三清观的道长,入宫一叙。”
那天晚上,皇帝陛下在御花园里凌霄阁内听了整夜的江南小曲。
咿咿呀呀绵绵软软,吴侬软语的调子,道不尽的爱恨,数不尽的相思。
故事里汉武帝金屋藏娇,满口深情到头来许了卫夫人。故事里书生与白蛇结缘,许诺三生三世,却因见她原貌,恐惧而逃。故事里深情的狐妖夜魅公子,妄动凡心,死于非命,成了一张徒有其表的画皮。故事里,就连那句看似美好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是写给将要负心的郎君。
故事里,总有那么多深情与辜负。似乎古往今来,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成了辜负二字。
所以连古诗都劝人,莫动心。士之耽兮犹可脱。后来呢?
皇帝酩酊大醉,斜歪在榻上,迷蒙双眼,吊起的灯笼看不清形状,花纹似乎扭成了一张张笑脸,扭头的,回眸的,转身的,侧目的。
灯笼里的烛火烧了出来,皇帝怀抱酒坛,瞪大眼睛。
耳边鹅黄襦裙的歌女,嗓音低哑缠绵,明明说尽了爱恨别离,偏要一舞水袖,半遮眉眼,端一副欲语还休,浅吟低唱:“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受尽了辜负,还要极尽委屈,再道相思:“盼千金游子何之,正候来时…”
“灯半昏,月半明……”
丝竹走调,嘤咛清脆,有人轻愁浅怨:“愿与君…长相知…”
“十一。”
灯笼上,那些笑着的,回眸的,低垂眉眼的,抿紧下唇的,茫然苍白的,逐渐化为火舌中,一个又一个摸不着的幻影。
魏公唤醒他:“陛下,您醉了。”
恍然间,如梦初醒,醍醐灌顶。
铁了心要做昏君的皇帝躺回榻中,闭上眼睛。
魏公无声叹气。
将要寒冬腊月的时候,皇帝怠政的消息传遍了全长安。
朝廷里诸位大臣跪在含元殿前,请君入朝政,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却在紫宸宫的院子里,肆弄花草。那几株桂树,已经彻底地谢了。
据说皇帝与道长秉烛夜谈,谈到了最后,皇帝问:“可有花开不谢的茉莉?”气得老道长吹胡子瞪眼,出了宫门,连骂三句昏君。
朝臣们见不着陛下,你呼天我抢地,魏公万不得已,去请了幽居深宫礼佛的叶贵妃。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离不了江山社稷,百姓福祉,天下苍生。间或问一句陛下是怎么了,但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何时才肯老老实实做皇帝。
叶明菀一一劝罢,将老臣都送走,口干舌燥嗓眼冒烟,素衣青丝的贵妃回头遥望紫宸殿,那里香火飘烟,俨然世外高人修道之处。
“我看陛下是疯了。”贵妃不留情面:“人都走了,装伤心装失落,给谁看呢?”
她终究没能修出心静,忿忿地埋怨:“指望十一在天上感念他这番心肠?呸,十一不嫌弃他才怪。”
魏公讪讪地,抱着拂尘,眼观鼻鼻观心,缄默不言。
当天晚上,贵妃轻车从简,回了叶家。
自打叶明玦回来,叶家二老就没睡过好觉,两老忧心忡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出办法。大概当年用叶十一换叶明玦,就耗尽了他们所有心机。
百代忠良的叶家,大抵生平头一回,反过来算计他们誓死效忠的李氏。
谁曾料,就是这头一回,便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
叶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泪眼婆娑,伤心悔恨:“我听说,十一是走了。天牢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叶明菀笑不出来,不知该如何安慰,当初用十一换明玦,她便觉得不妥,可惜那时年幼,劝不住爷娘。
“都怪我。”叶老将军惆怅:“怪我一意孤行,要保住叶家血脉。”
老将军的阿爷死在疆场上,老将军唯一的伯伯死在朝堂上,老将军那几个弟兄啊,个个抛头颅洒热血,连成亲都来不及,就把一条鲜活的命留在敌军营中。
那会儿是真怕啊,好不容易得来个宝贝儿子,心心念念着叶家后继有人,某一日露过祠堂,扭头看见屋里密密麻麻的牌位,顿时心惊肉跳。
做什么叶家人,死时能落个全尸,都算老天保佑。
“十一是小妹的孩子。”叶老夫人含泪:“与明玦同年的,就小了那么几日。出生时,小妹难产,找不着十一生父,不得已,将襁褓里那孩子托付于我。”
“我与你阿爷一时糊涂…怕呀…怕明玦…叶家这唯一的子嗣…也断啦…”
说到无奈处,叶将军老泪纵横,哽咽不已:“十一才二十…才及冠不久…就连及冠时,都在外打仗,守着江山……唉。”
那时从小妹怀中接了孩子,信誓旦旦地向她发誓,一定视如己出,抚育他长大成人。
转头为他取名十一,说成自家亲生,而亲生的明玦,交由奶娘照料,在叶府中断奶后,便送去了依山小筑。
偷梁换柱,狸猫太子,自古不绝的把戏,却不为求权夺力,仅仅为自保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再多的理由,到头来,终究是辜负了小妹临逝世前那番信任。
叶家夫妇拉着女儿,三人皆含泪,一个亲人就这么走了,谁也不好受。
“十一这一去,陛下也疯魔了。”叶明菀怅然,摇着头:“咱们对不住陛下,也对不住十一。”
叶家二老隐隐中便有了察觉,叶明菀这么一说,叶老夫人心惊:“从前劝十一娶亲,他不愿意,倒是喜欢往宫里钻…”
叶明菀撇开嘴角:“先帝弥留之际,曾告诉阿爷的,忘了么?”
叶老将军记得,只觉得沉重:“先帝曾言,十一这孩子留不得,惑乱君心。”
“这…这如何使得…”叶老夫人惊慌,造化弄人,没想到当年先帝一语成谶。
“实话告诉二老,当年我与陛下成亲,是想要保住叶家,而陛下,是想要登基得势,保住十一。”叶明菀嗤笑:“后宫女子,陛下从不临幸,言说宠爱,不过是为了惹恼十一。”
叶老将军与叶夫人呆呆地坐在椅上,良久,难以言语。
那怎么使得,十一是守江山的将军,若成为佞幸,是违背祖训,要叫祖上蒙羞的!
皇帝与将军…荒谬…
“阿爷阿娘,还不明白么?”叶明菀苦劝:“咱们应该将这一切告诉陛下!从头到尾,在他身边的,就始终是十一!”
叶夫人痛苦地闭上眼,叶老将军茫然,摇着头念叨:“使不得,使不得啊。”那么九泉之下,他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偷梁换柱,已犯下弥天大错。若叫十一成了佞幸,将来写进史书,让他被后世指着鼻子唾骂,那么无论叶十一多少功名,都挽不回世间流言蜚语。
叶家二老,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
“将十一自叶家族谱上除名。”叶明菀咬牙:“往后无论陛下如何追思,十一不是叶家人,不必饱受指摘,至少他身后,清清白白!”
叶夫人望向女儿,泪光蕴着苦意。
叶明玦站在门边,冷冷地看这一家三口演足了戏,这才慢悠悠地迈着步子上来。
“真是热闹。”叶明玦嘲哂:“为个不相干的外人,啼哭吵闹,他都死了,您几位在这儿念念不忘的,做戏给谁看呢?”
叶老将军重重拍桌,面带怒意,呵斥他:“明玦!”
“人都走了,你口下留德!”叶明菀瞪他:“明玦,你和十一都是我的亲人,可你为什么,要编排当年那场大火。”
为了保住秘密,叶明菀不得不陪叶明玦演戏,从不告诉李固,叶十一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
“若我告诉你们,他没死呢。”叶明玦笑:“不过也无需我亲自下手。他身上的毒我知道,活不了多久。我感念他这些年来照顾爷娘,所以留他苟延残喘。”
“十一!”叶明菀上前:“他没死?他还活着!他在哪儿?”红着眼眶追问。
叶明玦咬牙,笑容绷紧,生硬道:“早就离开长安了。放心吧…”
他幽幽低语:“活不过明年开春。”
叶明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勾起唇角,轻声道:“你终究不忍,如何骗得过阿姐。多谢了。”她头也不回离开叶府。
叶家二老起身,来不及喊住她,茫然地问:“怎么忽然走了。”
叶明玦回眸,目送叶明菀背影消失于夜色中,冷冷淡淡地说:“去找陛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大大大大长章!
第54章、寨主
54、
“陛下, 打听到消息了!”陈明连滚带爬地扑上客栈二楼,一把推开门。
红着眼眶微服出巡的陛下豁然起身,魏公揣进袖中的两手捏紧, 两道视线齐刷刷投向满头大汗的陈明。
陈明胸口剧烈起伏, 喘着粗气:“上个月, 是有一帮西域商队路过此地!就在距离本镇不远的山拗口遭到山匪打劫, 商队的人都…”陈明咽口唾沫:“都被杀了!”
李固呆了似的,两腿发软,不受控制地瘫坐回去,他瞪大的眼中布满血丝, 眼周一圈青黑,乌色的眼袋说明他近来几乎没睡过。
魏公都快急出眼泪花了,围着陈明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不久前那天晚上,叶明菀带回叶明玦的消息, 李固悔得肠青,彻夜未眠,连夜收拾东西,只带上了陈明和魏公,连诸位大臣都来不及告知, 骑马飞奔出长安,一路找一路问,沿路打听西域商队, 追到了此地。
不眠不休的几个日夜, 三人都有些撑不住了, 魏公更是屁股沾板凳都能睡着, 但陛下没睡, 他也不能睡, 他们还要找叶十一。
好不容易追寻到这里,马不停蹄地满村寻觅西域商队蛛丝马迹,却听闻商队路遇劫匪!
魏公真是要急哭了,老泪纵横地心疼:“小将军身负蛊毒,舟车劳顿到这里,路遇山匪,得是吃了多少苦头!”
陈明吸着鼻子,鼻翼发酸,两腿一弯跪倒在皇帝面前,重重地一拳砸地。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再快一点找到他。
“不会的,”李固呢喃,“不会的。”
陈明抹把眼睛,攥着拳头起身:“臣立刻再去打探,十一他吉人自有天相,怎会如此轻易落于贼手!”
魏公催促:“有劳陈统领,快去,再问问!”
“我们也去。”李固拔腿冲出门,魏公来不及劝阻他,喊了声陛下,着急忙慌地跟上去。
最后还是陈明先找到消息,与李固和魏公在街角茶肆碰头,气喘吁吁:“是、是说那帮匪徒…山匪、山匪,两伙山匪打起来了!误伤了商队的人,有的逃了,有的死在哪儿…只是、只是没听说有十一的消息——”
“山匪?”李固拧紧眉头。
“对,”陈明重重点头,“两个山头的。臣找到个柴夫,当日恰好躲在树林中,看见那两帮人斗殴。最后东家山头的赢了,劫了商队的货和人,回寨子里去了。”
魏公手抖:“那、那小将军,有没有可能在里边?”
“小将军样貌出众,见者过目不忘,应是一眼就能瞧见的。”魏公着急:“陈统领,快说啊!”
“柴夫没瞧见,”陈明摇头,“那两家山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时常来扰民。不过据说,东家山头的赢了西家山头后,也没得意两天,山寨中突发大火,损失了好一帮匪徒喽啰!那之后,东家山头再没来镇上扰民了,大约是自顾不暇。”
光听听就觉得险象环生,舟车劳顿翻山越岭到这鸟都不拉屎的深山野林,路遇两帮山匪,就算好不容易从狭缝中捡回一条性命,指不定就被那突然的火势给烧成一把灰。
李固整颗心都揪紧了,恨不得代替他受这千万般的劫波。
数日未眠,极度的疲惫和悔恨终于把腿都打软了,他跌坐在茶肆的长条椅上,被奔马缰绳磨破的双手紧紧交握,咬着牙,赤红眼:“十一。”
“陛下,臣探听到东家的牛头寨就在出城外不远的牛头山顶上,要不咱们去那边看看?”陈明提议:“见不到小将军的人或尸,臣不相信他就这么没了。”
魏公有些担心:“匪徒尽皆穷凶极恶之辈,陛下已有两三日不曾歇息,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到时候别小将军没救着,反叫匪类伤了陛下。”
魏公还想唠叨点不放心,李固已经起身朝出城的方向去了。
陈明拉住喋喋不休、忧心忡忡的魏公,轻轻摇头,低声劝道:“找不着十一,陛下坐不住的。”
“嗐!”魏公跺脚,短促地叹口气:“赶紧找吧,找着了才心安。”
“……”陈明苦笑:“恐怕是找着了,十一也不认。”
魏公恨不得上手捂他的嘴:“都到这时候了,找人要紧,甭戳陛下心窝子!”
牛头寨在四面环山的山坳子里,得先风尘仆仆地爬到牛头山顶上,再颠颠地下山。
魏公年纪大了,不及李固与陈明年轻,经不起折腾,李固允他回去休息,其实是嫌他走得太慢耽误时辰。魏公感觉自己遭到嫌弃,泪眼汪汪地回客栈歇下了。
李固和陈明纵马到牛头山腰,再好的马也跑不动了,趴在大树下口吐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