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派去的探子。说他回回叫两个小兵,还要挑漂亮的,半夜到他帐子里去。”
“玩归玩,连娶亲也不要了?”景承抬高声音,“糊涂!难怪亲娘也不肯叫他养老,原来眼不见为净,白活了这么大年纪,不像话!”
嚷完了他又觉得虚张声势。越是说到跟他自己千丝万缕的事,就越要撇清了批判一番,以示自己尚能做个明君——玩归玩,但他清楚什么是正事,床上那个再怎么叫人得趣,不过是玩,绝不能认真——也不知道是说给听的人,还是说给自己。
“皇上说得极是。”
就连这套说滥了的官腔,大概也是敲打他,早知道就不来了,唱戏也没什么看头。
“照这么讲,朕还要寻些小倌去陪他。”景承冷笑,“真是长朕的脸面。”
佑王爷见他不高兴,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一盘金瓜子铺在明黄绸布上端过来。
“皇上有赏!”
两个太监下楼,把金瓜子一把把洒在戏台上,在那灯火通明里头,大红地毯上亮晶晶的,一点一点铄着光,六七个戏子趴下去,手掌侧着,当成苕帚在地上刮。外头捧戏子也是这样,还更不堪些,捧的并不真为唱,而是为打赏时候睥睨天下的那点骄傲,别管披上那层皮是皇帝宰相还是千金小姐,锣鼓一停,都是下九流,靠着台下赏钱活日子。
“这事就交给你做,”景承忽然开口了,“朕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叫朕当这个好人。”
“那就看皇上有多想拉拢他了,”那老头子故意吞吞吐吐,带着副诡谲的笑容,“反正在臣等看来——”他特地表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胡三明从建元十四年就跟着那边,为人虽然荒唐,但带兵确是良才,说他是端王手下头一号人也不过分。他又不缺钱,要逛烟花巷子,什么样的人弄不到?要是给的东西他都有,怎么显得出皇上的诚意?”
“你想说什么?”景承突然警觉起来。
台上又开了新戏,漫长的锣鼓点子哒哒哒哒,在人胸膛里敲个没完,那背后插了长翎子的角儿偏偏要吊着人的胃口,千呼万唤才肯到前头,就为那一声碰头彩。景承在人声鼎沸里听见自己耳朵里的血潮,只看见佑王爷的嘴一张一合,却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他觉得头晕,一切感官忽然变得很迟缓,站起来心口里咚咚鼓个不停。
“什么时辰了!”景承大声问,但不等人回答,又沉默地坐回去。
第31章 何当共剪西窗烛
景承皱着眉走进崇德宫,留守的太监们早备下手巾热茶,又捧了一件石青色的厚夹袍给他换。景承气咻咻的,劈头就问:“傅嘉安呢?”
“回皇上话,傅嘉安过午说病了,告假没上来。”有人低声答。
他倒噎了一下。“怎么了?”他想起昨天晚上来,嘉安穿得那样薄。
这次没人回他,景承又追问:“太医看过没有?”
终于有个胆子大的赔笑道:“德宝来告的假,奴才们并没细问。您不发话,也没人敢惊扰大夫不是。”
这话听了就叫人不高兴,可也不能说有错。除非主子开恩应允,否则太医院轻易不会问津底下人的死活。
“胡闹,不懂变通吗?朕不过一天不在家,就连大夫都不会请了,什么时候带兵打仗,一年半载回不来,你们还不饿死在这儿?”
才看了赵匡胤亲征的戏,所以脱口才说要打仗,其实他最恨这个。但也许已经被人听去了。就跟他在南面安插探子一样,崇德宫里大约也有端王的眼线,谁都不是善茬。不过也好,教对方知道他至少有御驾亲征的勇气,或许反倒不会立刻打过来。
“都下去!”景承假装生气,从那小太监手里夺过衣带,“磨磨蹭蹭,能系出花?”但是等他们都走了,他悄悄地顺着夹廊到偏院里去。
这季节天黑得早,但底下人的地方又更加昏暗。从景承站的地方看过去是一排矮房,檐下齐整整挂着宫灯,红罩子落了灰,给风吹得左摇右摆。房门全都紧闭着,多数也是黑黢黢的,零星几扇有光,偶尔听见有人说话,传到他这里,已经轻得像扒着耳朵的窃窃私语。忽然有个老太监大声清喉咙,“吭——”地拖长了声音,后头跟着很短的一阵急促的咳嗽,景承吓了一跳,连忙走到树影里。倘若给人瞧见了?
那倒也没什么好心虚的,整个皇宫都是他的,他想去哪儿不行?他很快给自己找到了可以理直气壮的底气。再者说,太监最会察言观色,就算真看见了,招子亮点的不会跟他打照面,万一真有一两个没眼力见的,那就教他们永远闭嘴……也不能怨他。
这会儿景承自己也莫名其妙,这算什么?他嘀咕着,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李重光同小周后偷情,大约也是这么个夜里,教她手里拎着鞋,走动可以不发出声响,在自己的宫里和做贼一样。院子当中种着一棵大槐树,透过渔网似的枝桠望上去,月亮圆圆白白,又显得格外大,无端有种凝重的氛围。景承走到尽里头的一间,侧着身子把耳朵贴紧了窗纸,鼻孔里呼呼冒着白烟。
先是很久没人说话,约莫一盏茶过了,景承才觉得这么下去简直没完。他横下心,咚咚叩门,里头立刻有了回音。“谁?”他不说话,那人有些愠怒,“问你呢,不吱声,你哑巴?”
景承立刻就想发作,却听见嘉安的声音懒洋洋地道:“哪里这么重戾气,开门累着你了?”
“我问他了么,他又不说。”声音听着是个半大孩子,气鼓鼓地争辩,“大冷天的不教人安生。”
“算了,我去。”另一个小太监说。
“坐下,德宝去。”嘉安的喉咙有些哑,“出了这屋子,谁惯着你这挑三拣四的毛病。”
德宝不情不愿地嘟囔着,趿着鞋走近前。才下门闩,景承突然用力一推,德宝往后趔趄几步,脱口骂出一句“忘八羔子……”,突然噎住了。
德宝直直地跪下去,额头使劲往石砖地上撞,哭丧似的干嚎:“奴才万死!奴才万死!”
景承才要开口,嘉安已经抢在头里骂出来了。
“闭嘴!”嘉安从床上翻身下来,“教你再睡昏了头,满嘴里说梦话,那两个眼珠子不想要了,明天就给你剜出来。”
嘉安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柔和顺的,景承第一次见他这样刻薄骂人,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嘉安抢着训斥过了,自己倒不好再发火,于是没有作声。嘉安绕到他身后把门关好,才跪下去给他磕头。
“是奴才管教不严,给您赔罪。德宝没有坏心眼,皇上一向最宽仁的,饶了他吧。”
“求皇上饶了奴才!”德宝扑过去扯他的衣角。
“说了让你闭嘴!”嘉安低声喝道。
德宝嗫嚅着看了他两眼,手指缝松松,又攥紧,终于回过味来,伏在地上不敢吭声了。
“不是你师傅在这,今天这事没完。”景承铁青着脸把嘉安拽起来,“滚出去。”
嘉安脚下发软,晃了晃,几乎扑在他身上。“皇上也回去吧,这地方您不该来。”
“朕出去一天功夫,你就偷懒告假?”
嘉安只穿了一件中衣,松垮垮系着,显不出腰身,一眼看去只觉得瘦,鞋也没穿,赤脚踩在石砖地上。景承皱起眉头,扯着他坐回床上去。
“现在觉着怎么样?朕喊太医来开方子煎药。”
“别叫他们,”嘉安的声音闷闷的,拉起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半夜三更喊人,没的叫人背后嚼舌头。奴才只是风寒,有些发热头疼,白天已经喝了两大碗姜汤,煎药也吃不下,明早起来再说罢。”
“就喝了姜汤?饭好好地吃过没有?”
嘉安笑道:“哪里值得问这样细呢,一口吃的我还讨得着。”
这时小太监双禧捧了茶来,景承接在手里问:“你怎么还在?”双禧吭哧了半晌,小声道:“师傅这会儿正烧得厉害,不能起来伺候……奴才在这里……可以代他。”
“哦,”景承意味深长地笑,“朕要他做什么你都能代?”
双禧愣了一下,等明白过来,脸上腾地红了,攥紧袖口在两手里拼命地绞。嘉安轻咳了两声道:“嗳……双禧,去拿些炭来,火盆冷了你都不觉得。”双禧得了这一句,飞快地逃出去,嘉安才轻轻推了推他说:“皇上回去罢,过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朕头一次来你这儿,床铺还没暖热呢,这么急着赶人?”景承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把,果然滚烫,颧骨也是不正常的红,好像胭脂上了脸没抹开那样,两个突兀的小圆块。因为畏寒,嘉安特地多拿一条棉被盖着腿,床脚一只大火盆毕毕剥剥作响,窗缝里偶尔漏进一阵风,那炭块就倏地红一下,等风过了又暗下来。
“底下人的地方,不干净。”嘉安不咸不淡地答他,仿佛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景承故意凑近了看他,捏住嘉安的下颏,迫使他仰起脸。嘉安刚闭起眼睛等他吻下来,景承忽然把手松开了,扑哧一笑,“可朕来瞧你的病,你不是也挺高兴的?”
嘉安露出一副嗔怪的神气,把棉被拉高,半张脸都藏进去。
“你这里暖和,”他不怕嘉安听出他撒谎。他甩掉鞋,蜷到床上去,“你身上暖和。”他也钻进那两层厚棉被,把手伸到嘉安肚子上浯着。手凉,就更觉得那身上烧得滚烫。
嘉安轻哼了一声,略扭了两下,见躲不开也就不躲了,“王府里唱戏好看吗?”问他。
“戏倒罢了,他家两个小子有点意思。”他笑,“想不通,两个当爹的性子大差不离,怎么养下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
“听说他们大少爷是庶出。”
“他爹宠妾灭妻,”景承挤挤眼睛,“闹着要分家,叫底下人都喊那姨娘做大奶奶。”
“说他们家有个谭姨娘长得好看,是不是她?”
景承推他一把,“棠姨娘,‘只恐夜深花睡去’的那个棠。整天圈在宫里,鸡零狗碎的消息倒挺灵通。”
趁景承心情好,嘉安偷偷地往他身上偎。“奴才知道的还好多呢。据说这棠姨娘十五六岁就开了脸,他们大爷还没娶亲,竟先养下一个女儿,给媒人气个倒仰。本来把户部尚书家的三小姐说给他,日子都定了,那姑娘也是有骨气的,当着媒人把聘礼搬出来,一样一样往外摔,说我赵家的女儿活不起了,巴巴儿地来给野丫头当后妈?”
“性子这样烈,亏得没嫁,不然佑王府上下没人拿得住她。”景承吃吃地笑,“退了亲后来呢?仿佛说的是哪家公侯的表侄女,也是远亲。”
“那位小姐年岁大些,不介意。”嘉安撇撇嘴,露出点惋惜的神气,“那棠姨娘这样喜欢,怎么不三媒六聘的娶回来,还不用想着扶正。”
“笑话,你没听见说她什么出身?”
嘉安知道他碍着身份没说出口的话——王府里头的家生子奴才,三媒六聘的,倒也配。
“纳她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后来佑王爷叫人牙子来发卖她,他就当面同他爹砸碗掀桌子。”他说得高兴,没看见嘉安脸上僵了一僵。“皇上倒又知道得这样细。”嘉安接下茶碗搁在床头的圆凳上,顺势坐得离他远了点。
嘉安道:“庶出未必不成器,等过几年再看,又两样了。”
他们声音都低,被子底下紧抵着腿,像寻常人家夫妻一样说亲戚家长里短。床上摊着本半新不旧的书,枕边一只白瓷攒心碟,装着几样蜜饯干果。景承顺手抓了把花生吃,又拣一颗杏子脯递到嘉安嘴边。嘉安俯下头匆匆衔了去,见他犹自伸着指头,脸上露出一点羞涩的慌张,却乖巧地张口噙住他指尖,把糖渍细细舔干净了。
“他家戏班子唱得没意思,改天还是去外头看。”
“别总往外头跑吧,这一向朝中忙,万一误了正事说不过去。再者皇上也望三十了,该收心了。”
“用你当谏臣?”景承瞪他一眼,“做好你分内的事。”
“奴才不该多嘴。”嘉安又低下头去。
第32章 弃子争先(限)
他真不吭声了,景承又抱着揉搓他,把他揽在怀里,拨弄耳垂上那一嘟噜热乎乎的肉,把他的发髻揉得松垮垮的。他们本来是背后倚着软枕坐着,偎在一块就直往下缩,最后躺倒了。景承从身后抱着他,忽然说道:“以前朕一点都没想过,可大概是年纪到了,有时候也觉得,如果有小孩子,对大家都好。”
“皇上说得是,”嘉安先怔了怔才答他,但那口气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大家都盼着呢。”
“今天看见佑王爷家的,忽然自己心里也急起来,好像恨不得立刻就生出一个。”景承吃吃地笑,“你说人心怪不怪,羡人有,恨己无。”
“也该到时候了。”
“前两天梦见先太后,跟你说过没有?她在梦里还在叮嘱,该去后宫勤些,早点诞下皇嗣,当时只觉得是梦,不用当真,现在看来,可能那都是朕自己的想法,只是借她的口说出来,自己还不想承认。”
嘉安越是不吭声,景承偏要问他,“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快?”
“为什么呢,”嘉安闭上眼睛说,“也许从最开始,他就是那样想的。”
嘉安的声音很低,喉咙又涩又哑,听起来更加没有平仄,仿佛十分难过似的。但景承马上明白过来,嘉安早就清楚会有这么一天。一旦有了皇子,他们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了,总是要断。嘉安大概已经做好了准备,自己玩腻了,要收心了,就是该把他丢开的时候了。望三十的人,也无非就这么几年,也许嘉安每天都等着,等自己宣判他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