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噎了片刻,他猜景承大概已经知道了,只是给他个自己招认的机会。本来他也清楚,就算他不说,跟着他的小太监——双禧和德宝,里面至少有一个是会给景承递消息的,或许两个都是——也会说。他收起扇子走到景承面前跪下去。
“回皇上话,奴才初九出宫了,遵您的旨意,不是一个人。奴才在衍云楼碰见胡三明,同胡大人聊了几句,算不上相谈甚欢,也并未起争执,当天的话奴才现已不记得了,想必您也不感兴趣。”
他发现自己在生气。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人看着,他一定要问景承时时叫人盯着他是出于什么考量。从那回他们在外头私会过以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比以前更加不自由。他私底下的言行景承全都知道,而且景承毫不掩饰这件事,令他感到被剥光了示众般的委屈。可他们原本不是这样的。嘉安想,皇上大概是后悔把喜欢他这句话说出口了,喜欢一个太监,可能的的确确叫景承觉得丢脸。他们两个现在就像报复似的互相较劲,变着法儿地让对方不高兴,莫名其妙就走到一条邪路上。
“无事生非,跑出去做什么?”景承酸溜溜的,“你以后再也别想自己出宫了。”
“奴才带人了。”嘉安也故作一副可怜兮兮的情态。他有些恍惚,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明明说了是喜欢,可一切都好像朝着控制不住的局面歪过去了。
“下次得跟朕一起才行。”景承换好了寝衣,从嘉安手里捞过扇子,顺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要是朕在那里,看他还敢放肆!”嘉安垂下头无奈地笑了。景承见他不吭声,伸手去戳他的肋骨,笑道:“做什么不说话?”
嘉安躬身躲开了,“那皇上有什么话想要告诉奴才的吗?”
“有——朕也是刚刚才知道,后宫有喜了。”
嘉安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怔了半晌,他才问出一句“是谁”。他脑子嗡嗡作响,耳朵里血潮一浪一浪地涌着,根本听不见景承说了什么。凭着本能他屈膝跪下去,微笑着说“恭喜皇上”。景承睨着他笑。他又问:“那是多久了呢?”
三个月。正是那回他们出宫私会的前后。
嘉安的心口绞起来。尽管他非常清楚皇上不可能不踏足后宫,而且他从未得到过任何不切实际的允诺,可时间未免也过于接近了。原来皇上的确可以同时对这样多的人留情。他又反应过来为什么景承一回来就要打赏宫人,原来是因为这个!他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是为了自己,为了他们又见面了?他涨红了脸,心口里砰砰跳动不停——实在是太令人难堪了。
“你不替朕开心吗?这可是头一个!”景承按捺不住声音里的兴奋。
你疯了?你在妄想些什么?你难道当真想要他跟你一起绝后?你怎么这么自私?你真以为他只有你一个吗?他连哄你都没有这样说过,你是不是傻的?
一叠声地在心里问过,嘉安终于冷静下来了。
“奴才刚说过了……恭喜皇上。”
景承满意地拉着他在额角亲了一下,飞快地跳到床上去,“如果生下来是皇子,将来你去伺候他吧,还能看着他温书习字,不能让那些混账东西把他带坏了。”
“好。”嘉安喃喃地道,“皇上想怎样都行。”
因为连日舟车劳顿,景承很快合上双眼睡着了。嘉安给他掖好被子,从明黄色的织锦中露出一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在睡梦中显出愉快的神气。嘉安背过身颓然地坐在脚踏上,仰头望着那屋顶绿底描金的房梁。
“我只是嘴硬罢了……其实我仍然会在很多个夜里梦到那天晚上,然后惊醒过来,觉得所有人都能在那一刻要了我的命。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从那天走出来了,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
“我就那么看着他,他的嘴,他的眼睛,他的手……他对我做的每件事我都记得。被人强/暴是什么感觉呢……你就这么把我丢给他……那时候我真的怕极了。可是我已经能够做到跟那个人在场面上维持一种礼貌的平衡,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其实我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说……现在我已经觉得,再碰见胡三明这一回也挺好的,否则我心里一辈子都有个窟窿。那天见过他以后,就一直想着要等你回来告诉你,我自己也能应付得来,不是非要倚仗皇上才行。我一直等到今天想告诉你的……我就想听你说一句,你做得很好……你说,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景承的呼吸声均匀深沉,万籁俱寂,嘉安听见滴滴答答的更漏声。他知道这些话他再也不会讲给景承听了。他这一生,不能期待任何人的庇护,惟有自救。别人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己才是真的。
“对……你做得很好。”嘉安紧紧抱住双臂,蜷下腰把额头抵到膝盖中间去,自己回答自己。
第47章 山雨欲来
有时候他也听人说说外面的事,通常从东西更贵了开始慨叹。除了各地四时进贡的菜肉瓜果,总有些不周全的要另外采买,秦小七是老主顾,商人们也乐于添油加醋地跟他抱怨收成,说税高,利润薄。宫墙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走进去的人从邻家拖着鼻涕的穷孩子变成男女莫辨的怪物,但当他们从宫墙里走出来,在人们眼里又摇身一变成为权威的代表——半个能上达圣听的钦差,洗冤明断的青天老爷。秦小七微笑地听着,不搭下茬。大家还得吃这口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开始哭穷,好像钱忽然不再值钱了,什么都买不起,偏又什么都缺。起初是江南。这种恐慌出现在女人们一日两顿喂食全家老小的锅灶中,出现在光着脚的汉子提在手里照亮田埂泥地的油灯芯子上,出现在每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枕头边的药碗里。先是贵,但好歹花钱买得到,后来花钱也买不到了。渐渐这种恐慌扩大到北边来。都说端王爷要打仗,也有人说已经打了,然而没有确实的消息。
街上贴出来的告示上总是好事,田赋减了,官府开粮仓了,每每也叫人雀跃一阵子,仿佛被丢了根救命稻草下来,但苦等一段日子,不过是一锅野菜汤能变成几碗稀粥,撑着叫人不至于饿死,也有一粒米都没领到的。于是疲了。乃至后来再贴告示,大家反倒犯嘀咕,好事没道理三天两头有,这样笼络人心,也许南方真的造反了。
再恐慌也跟他们没关系。才过了年,各宫里张灯结彩地漾着喜气,正月十五往佑王爷家看戏,按往年惯例,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筹备着清路戒严。宫里向来不问价钱,只管礼数和排场。而且越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越要维持体面,不然外头传得就更不像话。
是虚假的热闹。从景承登基那年就是国丧,过了四年又是国丧,好像总有人死,但没有新生。去年才终于有妃子见喜,到五个月上无端端竟小产了,一场空欢喜。别人背后说她,还是肚子不争气,没有生太子的命,别说走几步路就没了,就算一动不动躺着供起来,该掉的还是要掉。后来也没别的好消息。
现在一提起皇嗣都咋舌。究竟怎么回事?吓,不敢说不敢说。按理不应该呐,这么些年了连影都没有——你说,真是那阉人?那谁晓得。作孽哟,作孽!
不是他也是他,反正什么不敢往皇上头上猜度的隐情,全推成他的错就行。大臣无非需要一个背地里挨唾沫的对象。嘉安二十四了,作为脔宠年纪已经太大,谁能料到他这么久了还能在皇上的床榻上有一席之地。也难怪别人说是因为他。
他回崇德宫以后,叫秦小七带德宝和双禧去膳房的事就搁下没再提。本来德宝兴兴头头的,私下已经打包了一份铺盖,不料嘉安突然翻身,赶忙换副面孔回来献殷勤。他知道德宝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景承收伏了做他的眼线,也从未挑破,不愿意给人没脸,而且说到底他们都是奴才,皇上才是主子。无非是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长大了,也常跟着他在景承面前伺候,眼皮子往下一耷,弓着腰,接过去一只用过的铜盆或是湿答答的洗脸手巾,面无表情。越过琉璃屏风,可以看见双禧垂手立在宫门的阴影里,灰扑扑的,但脸上仍旧带点稚拙。他自己是早不小了,跟着景承这五年好像经过了无数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宫里,一辈子也不过是在重复某一天。
嘉安把三层厚帐子放下,吹熄了灯,准备退下去。景承这一向害头疼,太医每天傍晚来下一次针灸,安置得早。借着尚未全暗的天光,他把地上的折子捡起来。这些黄黄白白的纸是景承探知外界的唯一渠道,饥荒、造反、封锁、打仗……都凝缩成各式笔迹的墨渍,读来有种不真实之感。
景承永远对三顿只有白水煮婆婆丁的日子没有概念,明明赈济的旨意下了,还减过税,为什么还是没油没盐,想象都想不出。不能怪他。在宫里像坐牢,皇上也一样,坐一间金碧辉煌的宽阔的牢房,外面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到底隔着那么多层。
怕的就是这时局,也不能说景承没早做打算,从先皇暴毙他就知道跟端王早晚免不了兵戎相见,也千方百计地斗过——最近形势不好,又常听见人提胡三明这名字,像吃到半只苍蝇,一半恶心已经咽下去了,还有一半恶心放在眼前,时不时提醒他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
嘉安叫双禧下值,风吹得身上凛凛的,转回来坐在茶炉旁边借着炭火浯手。靠近炉膛的手心热得不耐烦,手背上却是冰凉的,翻过来再烤,手背热了,掌心又凉了。
他知道景承醒着,现在景承夜里睡得更糟,常常整宿地失眠。后宫是早不去了,没心情,叛军也许不用一个月就将围堵京城,谁还顾着这个。这一向他自己也睡得少,夜里坐在门口陪景承一起熬时辰,隔着五蝠拱寿的雕花隔扇门,一言不发,两个人像是给抛在座孤岛上,夜深时举目无亲,寂寞而且可怖。
假使真的逼宫,景承一定会被端王杀掉,想到就替他不值。做太子时他就烦经济匡时那一套,没野心。其实索性一开始就让位给端王算了,不至于闹到今天。但真那样反而死得更快。横竖都是死,不能说哪种更好些。
当然轮不到他替人做打算,没有景承,他的下场也不会好。殉葬这事历朝历代都有,他们有这么一段,就不由得别人不把他看成皇上的东西。
身后房门吱嘎一响,景承披着棉被光脚走出来,吓他一跳。“怎么不睡了?”
第48章 世人皆苦
景承没答他,蹲下去坐着门槛,嘉安把自己值夜睡的褥子叠了两折,拉过来垫在他脚底下。“夜里这样冷。”
他把小茶炉挪到景承跟前。屋子干燥寒冷,又太空,一小炉炭火,怎么烧也还是无法填满它,冻得脚上发胀。嘉安掖紧他的棉被,做成个臃肿的外罩,顺势也在门槛上坐下,望着那微弱的炉火发呆。
大约这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耐,嘉安便同他说起佑王府大爷的休妻风云。是夏天的事。之前大爷已经跟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在城东赁了一处院子,地方偏了,但好在便宜,带棠姨娘出来住着。两个孩子没带去,因为不算她的——他娶妻前的那个女儿,和后头的儿子一起,都管大奶奶叫娘。起初他的确做着长久的打算,停妻再娶,独门独户地过日子,但真到临头上还是忌惮大奶奶娘家,休妻的话始终没往台面上摆。于是一天混着一天,渐渐倒不提了。
大爷袭着一份闲职,没什么实权,以往大家看佑王爷面子给他找点进项。王府里一停他的月费,钱立刻不够使,手里撒漫惯的人,世道又不好,什么都贵。
棠姨娘又怀了,刚四个月,但走路老爱抱着肚子,昂首挺胸像个鱼鹰。三节回去给佑王爷请安,跟在大爷身后,逢人喜洋洋的,拉着两个亲戚的媳妇在廊下说话,抱怨厨子烧菜淡。她要吃咸肉腊鱼,大夫不让,说吃了脚肿。“我就和大夫讲,我们又不是头一回养孩子,吃两勺盐就不会走路了?哪有这种歪理。”
大奶奶在坐席,妯娌穿着相同式样的袄裙,堕马髻,花丝点翠金头面,平日有些暗地里别扭,这会儿都笑眯眯地贴在一处,同仇敌忾,当没有她这个人。亲戚知道他家的事,谁都不愿戳这层窗户纸,客客气气叫声棠姨奶奶,但掉过脸去向大奶奶说,“瞧那神气,恨不得把生养过几回都刻在脑门上,奴才们原就上不了台面,大奶奶不要恼。”
棠姨娘是真的高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缺钱倒无所谓,她现在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为她抛弃发妻的丈夫,一个将要管她叫娘的孩子,在这院子里她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问题坏在大爷。她可以过没钱的日子,大爷不能,中秋看见亲戚他更加动摇了,有人说佑王爷想让二爷袭爵。
他第一次发现家里那个也有些陌生的吸引力,也是因为他从没好好钻研过她。大奶奶年纪大些,稳重,宠辱不惊。丈夫闹着要休她,她一点都不气恼。她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也不缺管她叫娘的孩子,而且她拿准他不敢。他回来住两天,她先很惊讶,马上收拾细软坐轿子去她姐姐府上——她们家没有老太太。下马威够了,她又坐着轿子回来,发现他居然还在家里。
大爷回来以后,棠姨娘叫人寻过几回,都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是她自己来的,搬着已经圆润的肚子,像抱了块石头去投河,一种富有威慑性的风情。大奶奶没让她进门。棠姨娘搬着肚子坐在地上哭,屁股凉浸浸的,像条湃在冰块上的鱼。当晚棠姨娘就小产了,大爷再也没露面,休妻的话自然也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