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说起大爷,多半先啧啧两声,六个月的孩子,掉下来已经有手有脚了,是个成形的男胎。当然说起来先埋怨他的不是。
“胡闹。三十好几的人,居然当真想着抛家舍业,跟他爹翻脸。闹到最后有什么?还不是回到正道上来。”
当然皇上并不这样说,碍于体面,他只摇头道:“三纲五常全都不要了,老王爷泉下有知也不得安眠。”
景承的喉咙有些哑,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听着更有种悲戚之感。之于嘉安未免多一句叹息,他和棠姨娘,他们都是浮萍似的人,尽管从没见过,从人嘴里听见也觉得亲近。而且不知是不是有意拿话敲打他,景承提了三纲五常,断不能装作没听见,于是嘉安起身倒茶,跪下去递到景承手里。
这是他们厮混惯了,不然真论起规矩来,只和皇上并肩而坐这一条就够要他的命了。
“死都死了还知道什么,那是大爷自己的事,他能自己担着就行。”
“担着——说得轻巧,他担得起什么?闹得这样难看,他第一个对不起他爹。”
“大爷自己未必这么想。”
“所以骂他轻浮,一点没有皇室宗亲的自觉,在外头败坏他老爷子、败坏朝廷的名声。”
嘉安笑起来,“不过是家事,怎么给他背这么重的罪名。”
景承张了口但没出声,过了会儿才道:“反正他一个不起眼的闲官,即便闹出人命了又怎么样。也就是朕一个,一举一动都竖在世人眼里当靶子。”
“皇上是万民之首。”
“什么叫万民之首?”景承反问他,“万民之首不但是个傀儡,还得是个活菩萨,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菩萨。大到一年征多少田赋,小到夜里床上睡了什么人,稍不合意就是天子失德。可万民究竟是谁?”
嘉安不响,景承不依不饶地追问:“朕被千夫所指,说天子失德,可河堤决口、瘟疫饥荒,真的是因为朕德行有缺吗?”
嘉安摇摇头,“皇上一向宽仁。”
景承道:“你大概听说过,先皇最早立储的时候,太子另有其人。”
嘉安吃了一惊,景承却一副揶揄的声气笑起来,“原来朕的事情你也不是什么都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该把他的事,但凡丝缕有关的全都打探一遍么?”
第49章 孤注一掷
沙哑的喉咙在黑夜里开口,不由使人恍惚,听到耳中也不像是真的。第一次听人说起贺景泽,像没见过面的远房亲戚,名字熟悉,却无法对应起一张具体的脸,只好想象成另一个没有声音的景承。景泽长景承十岁,立储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二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青年,年轻却有治国之略。散朝时候午时未到,景泽从宫殿深处跨进亮黄色的阳光里,他穿着赭红的卐字纹交领绸袍,头戴金冠,修长的脊背在地上凝集成一个短促的影子。
景泽是弟弟们暗中嫉妒的对象,他书读得好,待人宽厚,处世又圆润,简直活成一个无懈可击的模版,建元帝最偏爱他,毫不意外。出宫开府以后,景泽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反倒比之前更多。同母所出的四皇子景承,就算年纪还小,也还是得早做打算。在父亲的安排里,这个儿子不该在治国理政上用心。诗词歌赋,架鹰遛狗,不拘怎么活着,早早封地出去,一辈子富贵闲王,大家都太平。父亲从他们的叔叔端王身上学来了不少教训。
景泽府里来请太医,是肠绞,大家都没当回事,因为他十分健壮,连风寒都很少有,一向不叫人操心他的身体。开方子吃了一副药,立时的确有见好,但到半夜他突然吐起血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
景泽下葬以后很多人被查过,甚至拷问致死的也有。朝上盖棺论定是突染奇疾,也有人说他是中毒,但始终没找到证据,日子一久就更难查实,渐渐也只好算了。景泽猝死之后,建元帝有两个多月没上朝,也不见任何人,就住在景泽过去的寝宫里。他的胡茬野草似的在下颏横生,可以从长度上记录景泽死去的天数,香炉里不分昼夜地燃着,缭绕的灰烟散不出去,盘旋在他头上,使他像庙里受人香火的一尊旧佛像,从深陷的眼窝里透出衰老无力。然而储君暴毙绝不是死了一个儿子那么简单,最终他不得不打起精神从那扇门里走出来,宣诏册立景承为新的太子——也仅仅是因为本朝立嫡不立长,否则这皇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都是你没来之前的事,”景承啜着茶,“当然朕现在是可以想象那种悲恸了,但当时难免会怀疑,如果死的是自己,他还会不会这样。”
当然不会。全天下也只有他们贺家,把父子兄弟关系赤裸裸地摊到台面上给人看。建元帝热衷于给别人安排人生,四个儿子像店铺架子上待贾的货物,按着用途一一分类摆好,这一格要接任皇位,那一格是辅政良臣,只等他驾崩的那一天,这买卖才算是真正做成。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是造人的女娲,是夜市上捏面人的手工匠,他生出的儿子们给他捏成方圆不一的形态,而景承在十四岁这年被迫改头换面,要被粘在那根木棍子上,重新扮演一个秦皇汉武式的人。学不来,他自己也知道。一个人被强迫着灌输些不喜欢的东西,承担他没想过承担的责任,那种苦闷简直是随时随地从周身散发出来,令他变为一个矛盾的结合。不讨喜,不像景泽,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不怪他总得不着父亲的宠爱。
“那皇上看呢,先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八面玲珑?”
景承摇摇头笑了,“照实讲,朕并不记得,因为年纪差得实在多。他的事多半是先皇提起——为什么你丝毫没有景泽遗风?你比景泽才疏,没有景泽的担当,倘若景泽在世如何如何——一个人死了,大家对他的评价固然更高,因为死者为大,但由此看来,他大约的确是个挑不出错处的人。”
嘉安也笑道:“那不就是圣贤再世。”
“大概就是这样。只有一件——景泽还住在宫里的时候,先太后身边有个宫女,那时候朕还小,看不明白,后来想起来,才觉得她是喜欢景泽。那时候我们每天去向太后请安,都是她给我们伺候点心,突然有一天换了个人,不是她。我问太后小柳儿呢——她叫小柳儿。从那天开始,我就再没见过她,后来才听说她死了。”
“……为什么?”
“景泽要太后这样做。”
嘉安一时语塞。有片刻的沉默,一种凄凉之感仿佛顺着头顶浇下去,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悲哀。一个没有缺点的圣贤式的储君,是不允许有任何成为污点的可能。嘉安打了个寒颤,轻声说:“那奴才先谢皇上不杀之恩。”景承忽然拉住他,掀开棉被,把他整个地也包进去。嘉安跪在他腿间,往那片胸膛前偎了偎,可以觉得景承身上微弱的温热气息。
“我永远学不到景泽,把自己和旁人的一切全部牺牲了去做一个模范式的好皇帝。”景承说,“固然,也学过。”
“够了……”嘉安摇摇头,“不要再提了。”
他知道景承所指的并不单是某一桩事,但在他听着,仍然忍不住有无数的忿恨和难过扑上来。
“后来我常觉得整件事就是个做成的局。从景泽到先皇,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身上——十几年了。这个位子真值得一个人孜孜不倦算计十几年吗?”
嘉安轻声问:“如果真到了没法收场的时候,怎么办呢?”
“唔?”景承拍拍他的脊背,“朕许过你的话会作数,大行之日一定放你出宫。”
嘉安震惊地抬起脸看他,一时有无数句话在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眼泪涌出来哽住了喉咙。他记起来了,他们闹了一场之后见的那回,景承也这样提过,原来他对将来是早有了预设的结果,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吗?
“你不必这样,”景承微笑着,“君王死社稷,这点自觉朕还是有,总归叫后人提起来不是徽宗后主。”但嘉安已经忍不住抽噎起来。“别去……别……”他揪住景承的衣角,像要把它们撕碎了那样攥在指缝里,不顾一切地向他怀里撞。景承吃了一惊,捧住他的脸,借着炉火里那点光亮打量他,露出一点难以置信似的自嘲的神气。
“嗳——嗳?朕还没驾崩呢,你这就要哭起丧来了。”
“你跟他们比什么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嘉安绝望地小声重复着,“就算我求你,别去!”
“也挺好的,”景承说,“倘若一个人掌握权力但没有能力,他就不该是个好人。但凡他有一些责任感,是会一直被焦虑折磨着的。”
嘉安唯有摇头,断断续续地,隔一会哀求一声,“别去。”
没有回复,他知道景承是已经准备好了。他把额头抵在景承胸前,咬着嘴唇痛哭了一场,心口里空得发毛,浑身像被抽尽了骨头似的恐慌无力。这恐惧感十分熟悉,顾延之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现在,这世上仅有的和他有关的人,又要走了。
等他哭完,景承用棉被裹着他去床榻上。两个人都睡不着,在黑暗中静默地躺在一起,能够感到死亡在房门外徘徊着。现在嘉安明白为什么景承忽然愿意同他说自己的事,因为一个人面对生死的时候,这一辈子的琐碎都会跳出来教人反思。他自己也是这样,走马灯似的想着从小到大的事,仿佛这一生又过了一遍。他已经决定了,而且不是在今天,从跟了景承第一回起他就清楚,一旦皇上不在了,他是只有自尽这一条路的。
但他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念头。这个计划实在太惊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使得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景承也觉出来了,将一只手伸过去覆在他腕子上,嘉安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把褥子都攥湿了。
第二天回房,双禧看见他两眼红肿,颇吃了一惊。“我的娘!昨儿夜里是怎么折腾的?”
双禧这两年长得飞快,几乎和他差不多高了,但在他面前仍然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嘉安摇摇头说:“没什么。”
双禧一撇嘴,叹口气道:“又不是头一回,何必替他遮遮掩掩的,我去拎热水罢。”
嘉安啐道:“我们什么都没干,你想瞎了心了!还不快去上值,误了时辰我可不替你兜着。他一夜没合眼,白天的茶泡淡些,倘若得了空劝他睡会儿是真的。”
双禧答应着才要出门,忽然又被叫住。他一回头,看见师傅面无表情,瞪着一双肿眼望着房梁。
“我问你,你杀过人没有?”
第50章 李代桃僵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疾驰,入夜的都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从高高竖起的排门缝隙中露出很多双眼睛。现在任何异动都可能带来灭门之祸,所以不得不时刻警醒。是冬天的寒夜,月朗星稀,上个月才过的元夕,也是在这条街上挤满了看灯的人,现在火树银花已经无迹可寻,只有马蹄踏着石板的声音回响在巷子里,令人生出恐慌的猜测。
暖帘被风掀得起起落落,从里面看去,两侧的排门都是漆黑一片,像连串的巨型棺椁,马车就行进在墓道中。坐在车辕上的是双禧,声音放得很轻,怕人听见似的,在唇边聚集成急促的一声“嗟”。马车戛然止步,连着里面的人也猛地往前一冲。双禧窸窸窣窣地跳下地,轻叩厢壁唤:“师傅。”
嘉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睡在身旁的人,低声道:“还没醒,你来吧。”
衍云楼上下都提前打点过,留的是二楼尽里面的一间客房。这半个月里本来也没什么往来商贾进京落脚,叛军围城以后更加没有活气,老板早就躲起来不做生意了,店里只有一个乡下上来的学徒春生,因为围城无处可去,只能守着这爿酒楼,总比逃难好些。
“哎哟,四爷这是怎么了?”他们一前一后背着景承上楼,春生恰好在院子里路过。
“嗐,跟老爷子起点争执,酒吃多了,出来躲躲。”嘉安笑笑答他。
“都这时候了,哪都不如自己家里好,瞧这外头乱的。”
“可不是。”
春生打着哈欠走了,双禧低声问他:“师傅当真想好了?不管哪条,可都是要杀头的罪。”
“做都做了,你跟我说这个话?”
把景承送到房里,药劲还是没散,他们把景承安置在床帐里。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过那药会不会有问题,也许他就从此背上个弑君的罪名。但想想也无所谓,他身上已经背了太多东西,杀人放火、偷天换日他全都干了,不差这一桩。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做到这样多的事。
他折回去送双禧到衍云楼门口,空荡荡的马车还在那里等着,那动物从黑黢黢的鼻孔中喷出白气,高傲地昂了昂头,双禧站下不动了。
“你还打算回宫?”嘉安道,“我劝你还是再想想,脑子别犯浑。都走到这一步了,何必再回去受罪,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双禧摇头,“咱们这样的人,除了皇城还能去哪呢?外头没有咱们容身之地的。”
嘉安笑笑说:“你不用敲打我。”
“……不然呢?不然师傅带我一起。除非我就跟着你,不然我还宁可呆在宫里。”
“快回去吧。”嘉安轻声催促他。
双禧垂着眼,两只手缩在袖口里不停地捻,他一紧张就爱这样。嘉安伸手揉了揉他的头。
“以后我不能替你兜着了,凡事要更会做小伏低才行。想办法寻个清净的去处吧,做杂役也行,能安安稳稳活着就好——你看,咱们当初进宫为的什么?不就是为吃口饱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