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楼遗事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阮白卿-

作者:-阮白卿-  录入:02-11

  顾延之什么都不是。
  “我去想办法。”嘉安要走,被顾延之拉住了。
  “算了,这副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厌烦,还费什么事。还是做个好人,帮我盖起来……我不想看见。”
  “省省吧!什么了不得的事,本来也早割干净了,不过是再剜下一块没用的肉,看得见看不见又能怎么的!”
  嘉安咬着牙去掰顾延之的手,只觉得那五根指头软弱无力,才碰上便松了。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这屋子令他感到要窒息似的毛骨悚然。
  半夜里顾延之开始发烧。下午嘉安去求过太医,只拿回一包生石灰,这时候更加叫不到人,犹豫半天,不得不去药房求唐金福。唐金福正睡得香甜,这时候被人吵起来,开门便要骂娘,见来人是嘉安,不禁喜出望外,瞌睡也醒了。
  唐金福拉住他笑道:“这大冷的天,快进来,哥哥仔细听你讲”。
  才睡醒的人,嘴里有一股发酵的臭气,涎水黏嗒嗒地沾湿了他的脖颈。嘉安战战兢兢地绷紧了身体,面前是冰冷的墙壁,腰臀上是唐金福滚烫的手指。唐金福摸着黑解裤子,嘻嘻笑着道:“好安儿,你可教我想死了。”嘉安慌得一把揪住他裤带,软声嗔道:“我又不会跑了,哪里就这么急呢,该是你的肯定有你的。你先应了我的事,还怕我不应你吗?”
  血红的烛光下,嘉安的眉骨、眼眶、鼻梁、嘴唇……依次打出错落的阴影,微笑着睃了唐金福一眼。其实对方究竟是否相信这话,他并没有把握,只觉得心口里突突地跳着,两腿发软。大约他实在说得恳切,又是第一次松口表示出应允的意思,唐金福便放了他,磨磨蹭蹭取出两粒药丸给他。他接在手里,不免又被捉住摸挲了一阵。
  顾延之吃了药,一时也看不出好些没有,昏昏沉沉的像睡了。嘉安坐在床沿上打盹,不过一炷香时候,顾延之醒了,直着嗓子喊疼,伸手往伤处抓。嘉安扑过去死命捉他的手,好在整日水米不打牙的人,没力气同他拗,不多时整个人软下去,又是昏睡,他便松口气,好歹两个人都能各自安生片刻。才睡下不多久,顾延之又醒过来。一夜里这么来回折腾了六七回,天色渐渐泛白,再怎么活蹦乱跳的人也撑不住了。
  其实只要一条麻绳绑了手脚,随他怎么喊,熬上七天也就过去了,但嘉安下不了手。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自己也是从刀口上滚过来的,任何和那时候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想再看见,也不想让顾延之看见。
  但第二天烧得更加厉害。顾延之两腮赤红,几乎整日地昏厥,到傍晚醒过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四处看。嘉安正给他换冷帕子,手腕猛地被攫住,相触的地方滚热。
  “青……”顾延之翕动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唤那名字。
  嘉安愣了一愣,俯下身缓声说:“我不是。你好好看看我……我不是。”
  顾延之继续说:“她受苦了吗?”
  他握着顾延之的手,一直看进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里去,“你听我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要停顿很久,“沈青宛,已经不在了。不在……你听懂了吗?她已经死了。”
  和料想中截然相反,顾延之很快恢复了平静。
  “嗯……死了也好。”他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嘉安怀疑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至少我同她还没到……为了保命……而互相指认的地步,挺好。”他粗重地喘着气,“要到当面对质的那一步,就真太可怜了……”
  “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绝不会害她的。”
  顾延之艰难地笑了,“那你说,他——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
  顾延之静了片刻,凄厉地号叫起来,大滴的眼泪滑进散乱的鬓发里。只不过两三天的光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地凹陷、干瘪,只有哭叫声是有力的。他紧攥着嘉安的衣袖,惊惧和怨恨在放大的瞳仁中汇集,仿佛有攒了一辈子的怨恨要从胸肺里吐出来。
  顾延之的烧一直没有退,捱到第七天夜里,终于咽了气。


第14章 并不想见面
  消息传得很快,没到晌午便有两个太监来收尸,为首的倒退着,屋子窄,撞在嘉安怀里。
  “滚!横在这儿挡死人的道!”
  嘉安被踹了个趔趄,突然回过神来,扑到柜子里抓了满满两手碎银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只管往他们面前塞。
  “两位师傅行行好……行行好!好歹受累挖个坑埋下,留个记号罢。可怜他没亲没故,两位师傅行善积德!”
  两个太监一言不发,努嘴教嘉安把银子揣在他们怀里。门口停着木板车,是每晚巡宫收夜壶的,嘉安鼻子里猛地冲上一股酸涩,却拼命忍下了,不想在人前哭。他扑过去,被推了个后仰,“哎哎哎!怎么回事?还没完了是不是?”
  “……开了……盖上脸……”
  他抖抖索索地把草席掖平,顾延之唇上瘆人的血痕消失在视线里。
  “什么玩意儿!死人哪那么多穷讲究!”
  那木板车吱哑哑地往前走,嘉安跟在后头。小时候他见过人家送葬,五服里的亲戚全都披麻戴孝,头上裹起发黄的白布,长房长子走在头里,一起手把阴阳盆摔得粉碎,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爆发出或真或假的哭嚎。死人在阴间要用那瓦盆吃饭,所以摔盆的是长子,要么长孙,显得孝顺、礼全。再穷的人家办丧事,也总要凑出十几个人,再少说不过去,以后无论谁提起来都要指指点点,“他们家忒寒碜,那可是出殡呐!”
  嘉安紧紧跟着他们。顾延之早经过了抄家问斩,什么都没有,现在只等他一个了。
  板车“嘎”地停住,“干什么的?”
  “这不巧了吗这不!”一个太监拍着手笑,“头几日咱们见过。”
  “哎哟,晦气!最近是怎么了,见天儿的往外抬人,怪脏的!快走!”
  刀鞘把草席掀起个角,又飞快地抽出来,守门的下等侍卫把五官都拧在一起,故意夸张地做出一副嫌边的神气,就像看一碗放馊了的咸菜。轮毂轱辘辘地转起来,嘉安跪下去,对着那板车磕了三个头。顾延之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从现在起,顾延之这个人,是真的再也没有了。
  他茫然地沿着墙根走回去。其实他也不知道应该去哪,宫墙上是泼了血一样刺眼的红。顾延之死了,沈青宛也死了,他一下变成了野草似的人,仿佛跟这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切断了。景承微笑着的样子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太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决绝,以前那个温和微笑着的青年什么时候消失了呢?
  但嘉安马上意识到,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景承是怎样的人。
  远处有一群太监抬着步辇朝这边来,嘉安呆滞地抬头瞟了一眼,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是谁。步辇越来越近,即便低着头,那明黄的伞盖也蛮横地往眼睛里跳,他突然惊醒了,还没等感受到心口的狂跳,脸上先结结实实挨了两个耳光。
  “放肆!哪个宫的?还不跪下!”
  血红色在眼前飞速地放大,整个人撞在墙上,又被揪回来,与此同时,腿弯不知被几只脚一齐踢中,无力地屈了下去。两膝同石板撞击的瞬间,他用余光看见步辇停住了。
  除了风声没人说话。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连手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景承认出他了吗?皇上会命令他抬头吗?
  他们竟然要在这种时候再遇见吗?
  并没有响动。嘉安不知道在高高抬起的步辇上,景承只能看到一个跪伏得几乎贴在地面上的后背,裹着和所有人都一样的灰布褂子。只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问:“怎么了?”
  “……不打紧,是个不懂规矩的奴才……已经教训过了。”
  嘉安闭上眼睛,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景承正在看他,审视的目光像刀片一样凛凛地戳着,是帝王的威严,不是当年的太子了。顾延之血淋淋的下/身在他眼前晃——景承杀了沈青宛,杀了顾延之……他把他们都杀了!
  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以前他从来没有怕过景承。但现在他意识到,那是权掌天下生杀的皇上,怕他,才是理所应当的。
  景承终于发了话:“走罢。”
  巨大的伞盖从他身后缓缓挪开,终于在转了一个弯之后消失。嘉安跪在原地没有动。他这时才想到,其实景承应该早已经把他忘了。而且他也不愿意在此刻见到他——顾延之的血还没干呢!但他今天突然学会了害怕——沈青宛、顾延之、还有他自己,他们没有任何分别,之于景承而言,都不过是这高耸的铁壁下供他随意驱使的奴才。只有皇上,是他们所有人的主子。
  嘉安突然嚎啕大哭。现在他终于哭出来了。他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用力抠抓着宫墙,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有他自己蜷缩成一团,脊背剧烈地起伏,断断续续发出“呜”的闷响。裤子紧贴在腿胫上,衣襟下的石板地湿了一片,那一瞬间铺天盖地压倒过来的,是忿恨、羞耻、无地自容——
  他失禁了。


第15章 那不算信物
  赵二爷在城西买了间大宅,没活的时候就在家坐着。一张上品黄花梨木圈椅,妥妥能装下两个他,越发显得这人精明。京里干这行的一共两个,祖祖辈辈吃的都是皇家饭,不争不抢。赵二爷信佛,干这行生意,家里小子都是一下地就给套着念珠,每天早晨起来拜一回,出门回来也拜,临睡前再拜一回才算完。
  佛堂里长年累月烧着高香,又在城里山门寺供奉一百斤的香油,在赵二爷看,要抵消这行当的罪孽也足够了。他本来不信这个。三十四岁那年,赵二奶奶终于有了身子,好几个大夫都说是儿子,全家欢天喜地,早早准备下小孩衣裳,又请了两个奶妈。谁知赵二奶奶不争气,折腾两天两夜也没生出来,第三天产了个死胎,人也没了。
  这以后赵二爷开始信佛,不到年底又娶了一房。他这门手艺多少有些不光彩,又是续弦,好人家的女儿轻易不肯给他。最后到底是从乡下买了个样貌端正的姑娘。来的时候十七岁,说是当姨娘买的,但进了门照样穿金戴银,丫头老妈子都喊她做二奶奶——赵二爷没读过书,可不缺钱。
  一百零八颗桃核雕的佛珠,咯嗒咯嗒在手里响了一阵,袖口镶着灰鼠皮,掩住半个手掌,只露出几根干瘦的指头。赵二爷把佛珠撂下,拿起本卷了边的册子慢悠悠地翻。
  “喔,找着了——建元十三年,”赵二爷望着半空里算了算,“才二十四呐,怪可惜的。”
  嘉安摸着茶碗盖没吭声。这是他第三回跟赵二爷打交道,不搭眼也知道这人心里有算计。
  “小傅公公下回来,提前知会一声就行,我也好把东西事先预备上……这回还是照规矩,三百六十两,您拿银票,我这儿就签文书。”
  茶泼出来烫了手。“照规矩,也不知道是谁定的规矩。”
  赵二爷喝喝地笑。“这话别人问也算了,您还不知道?从打有太监这行开始,咱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一年四十个孩子千辛万苦地送进去,为什么?还不都是盼着您诸位飞黄腾达,衣锦还乡嘛!什么叫衣锦还乡——当初穷到根儿上舍了的东西,现在风风光光地给它赎回来,也不枉我姓赵的当年一把屎一把尿的伺候您呐。”
  “赵二爷!”嘉安捺着性子,竭力不让自己发作出来,“陈恩宁没的时候我也来过,就这堂屋里,就这桌子上,你跟我要三百,我可一句废话都没说。陈恩宁是四品,攒了一辈子才有这个数,顾延之一个六品侍监,二十几岁的年纪,你叫他上哪弄这么一大笔钱?”
  赵二爷把册子哗啦啦地翻,斜眼睨着他,“是啊。我不也说了,年纪轻轻,怪可惜的——可短命也不是我害的呀,我何尝不盼着他争气长进呢。小公公,您也别那么瞪着我,我跟你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话没错,刀子匠的进项全靠他们这些人。一年四十个,一多半活不到赎宝的那天,病死的病死,打死的打死,说不定还有几个受不住上吊的,所以宫里总是缺人。剩下一半,出人头地的凤毛麟角,多数实在掏不出,也就不赎了。一册子人送进去,能换成回头钱的掂掂只有两三个。
  赵二爷是这门生意里的好手。做生意不求单单都赚,但能赚的那一笔,一定不赚到盆满钵满不算完。
  “赵二爷……”他声音软下来,“剩的东西,能变卖的全卖了,可实在还差得远。可怜顾延之年纪轻,平日也没攒下什么,但凡我手里有一吊钱,这时候也拿出来了——可您看,陈公公那一回,已经……”
  “话可不能这么说。要说可怜,谁不可怜?谁家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你们都知道,我也不藏着掖着,姓赵的干这门手艺,活该家宅不兴,前头的老婆为生孩子死了,后头的四年才养下个丫头。我呢,也不指望了,万一将来没个传香火的命,就招个老实的小子入赘,接着端这饭碗。可有一条,我的女儿不能被人欺负,她得有钱呐!您说——我赵家的丫头,一辈子难道不值三百六十两?”
  嘉安张了张嘴,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却终于没说出话来。
  “人没了谁都没辙。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给他个全乎身子赶紧下葬。我退一步,三百五,一个铜板也不多要你的,要么你就再回去想想。”
  赵二爷拎起佛珠抬脚往外走,嘉安冲上去拦在面前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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