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无由再逢伊面
他一说话嘉安就认出他的声音了,但总觉得“不会这么巧罢”,于是坚持着不去看他,好像不看就不必相认。在那昏暗的楼梯上,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从头到脚发麻,脸颊一瞬烧起来,胸膛里排山倒海地汹涌着。他第一个就是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好像也是这么个黑咕隆咚的地方,老旧客栈里的一个小屋子,野合似的,抛掉一切龃龉和羞耻,发了疯地交媾,景承的精液在他腿间横流。他们曾有过无数亲狎的历史,但在岁月之下,那些赤裸的拥抱也只能变成无言。这是第几年了?真正算算也不过三年。可就像暌违了一辈子那么久似的,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沉默着。
景承道:“长余,去关店,今天不做了。”嘉安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是景承的产业。他一时有无数的话想问他。叫长余的伙计答应一声去楼下招呼客人,留他们在逼仄的楼梯上互相看着。景承笑道:“干嘛黑灯瞎火地在这里站着,奇不奇怪?”
他们坐在空旷的店堂里,烛火一下子又显得过于刺目,于是都默然地盯着面前的桌子。长余悄悄地送酒过来,又识趣地走了。景承给他杯里倒满,嘉安一声不吭地仰头咽下去,景承看看他,又续了一杯,嘉安仍是沉默着喝掉了,景承欲言又止。到第五杯的时候,景承探身把酒杯从他手里抠出来,“别喝了,”景承说,“你那一点量,怎么经得起这样灌。”
嘉安直直地望着他,隔着这么多年,现在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问什么呢?你过得好不好?他能看出景承过得不错,譬如束发的玉簪和腰里那块碧油油的翡翠环。景承眼睛里露出微妙的似笑非笑的神气。就像他还做太子的时候总向往的,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城里头,衣食无虞,没什么值得深忧,当真隐姓埋名做起商人来。他自己呢?他觉得自己也过得挺好,除了漂泊。但漂泊无非就是那样。没有景承这样一个人,没有情情爱爱的玩意,他也还是坚韧地活着。
他们茫然地微笑,把那一壶酒慢慢地喝尽了,一句话都没有。瞎子的胡琴又断断续续响起来,撕扯着喉咙,吼他那支荒腔走板的曲子,在隆隆雨声里,金戈铁马没完没了。天黑了,嘉安说:“我该走了。”他快步冲出去,景承忽然追过来,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嘉安!”
嘉安笑道:“看我这个人,丢三落四的。”一面从景承手里把那把湿答答的油布伞接过来了。他的手抖得实在厉害,推了两三次都没把伞撑开,指缝里潮唧唧的全是水,也不知是雨还是汗。风一吹,酒劲就倏然扑上来,青石板路洼着水,写着“松风楼”的黄澄澄的长灯笼,在里面粼粼地摇晃。景承终于低声道:“这几年,你都在哪儿呢?”
“多数时间在徽州。”
“徽州……我没有去过。我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来这里的。”
嘉安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换个地方,明天就走。”
“难道因为我在这里,你连整个苏州城都不想再踏进来了吗?”
嘉安不做声,其实也许大可不必说得这样绝情。他迟疑了一下,开始跟景承说起他在徽州那几年,是借住在什么样的人家里,如何靠替人写东西谋生,当然主要是说,他很喜欢那种慢吞吞的村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有人替他说过亲,他没有答应。他的话很慢,但一连串不停地讲下去,景承时而问他两句,多数时间是沉默。头顶的油布被雨水轰轰地敲着,像站在一面鼓里,别的什么都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嘴唇一翕一翕地动着。嘉安觉得自己真是有点傻,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在景承面前表现这些,其实就该什么都不说。
雨水沿着苫布不停地落下来,被风吹着拍在人身上,把衣裤鞋袜全都打湿了。在屋里一个字都不肯留给他,站在大雨中却好像聊不完似的一路说下去,景承突然夺过他的伞扔在雨地里,用力抱他。“嘉安……”他轻声唤他的名字,像从很久远的过去叫出来的。
嘉安果断地推开他,“别这样。”
“原来你这样恨我。”
“你真放我自由了吗?”嘉安低声问着他,“如果是真的,你凭什么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这具身子还应该是属于你的,由着你想怎样就怎样?”
景承哑然无声。那瞎子毫不掩饰地侧耳听着他们,忽然改了调子,拉起《四块玉》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里,瞎子摇头晃脑地怂恿着那一点蠢蠢欲动。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拂袖……杨花雪……
“你打算去哪?”
“找客栈投宿,明日出城。”
“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找客栈?”
他立刻就想问“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到底没有说出来,他们算是好聚好散,也确实不必句句带刺地顶撞他。景承道:“我住的院子就在隔壁,你随我去把衣裳换了好不好?这样大的雨,万一冻出病来,想走也走不了了。”
其实是不想的,但景承一再坚持,也只好应允。景承喊长余拿伞,叫了三五声也不见人,便笑道:“就算不愿意,也得勉强你分我半边了。”嘉安把伞拾起来,说道:“好端端的,扔它做什么。”
他仍是旧时的习惯,整把伞都遮在景承头上,自己淋在雨里。景承一扭头发现了,不动声色地把伞接过去,同他一人一半地打着。嘉安心里对自己解释,因为是躲雨,才不得不挨得这样近的。
苏州常见的那种黑漆漆的宅门,细窄的两扇,门头上飞起高高的檐角,像乌黑的一弯小月亮,景承砰砰地叩着门环。花白头发的半老家丁,看见嘉安立在旁边,笑道:“四爷这又是从哪儿捡回一个小倌儿?”他只看见嘉安年轻,一张细白面皮生得清秀,以为是南风馆子里的人。
“别胡说!”景承有些恼火,“快喊周妈烧洗澡水,收拾客房。”
天黑看不出院子的布局,只是走着觉得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旷阔,是相当小巧的一处民宅。景承陪他走到厢房,道:“这屋子从没人住过,阴冷得很,南边的冬天就是这么湿漉漉的,一定等炭盆烧暖了再换衣裳,不然又要冻出病来。”顿了顿又笑道:“我在说什么呢,你就是苏州人呀。”
他一撩袍子出去了,嘉安往菱花格子窗前坐下来,一张没放任何摆设的条案,摸上去水汽濛濛,有一层薄尘,鸡翅木架子床上光秃秃的,确是不像有人住过。假使景承是三年前来的苏州,这屋子真的就空了三年?一路过来没听见什么声音,在回廊下走着的时候,也只有花墙洞另一边透过来的红灯笼的光,安寂的,孤独而没有人气。
门扇被轻轻叩了两声,先前说的那个周妈抱着一床很厚的被褥进来了,嘉安连忙接过来铺着,紧接着是很大的两只炭盆、镜台、热水、澡豆、手巾……她有些胖,每次又只记得拿一样东西,所以一直感觉有个庞然大物在房里走来走去,忙得团团转。等她终于出去了,嘉安躲到屏风后面解松了衣带。他心里总有些恍惚的不真实之感,是怎么就突然在景承这儿脱起衣裳来了?而现在他听见景承的脚步声,他认得出来,门被推开了。
嘉安下意识地捏紧了浴桶的边沿,屏住呼吸盯着屏风另一侧那模糊的人影子。
“换的衣裳,给你放在床上。”
“……好。”
他出去了,嘉安又觉得自己龌龊,再怎么说景承也不至于。他是把景承想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呢?
嘉安洗了澡,抖开那件蛋壳青的里衣穿上,发现袖口和裤脚长了一截,想必都是景承的。棉被下面鼓囊囊地顶起一块,伸手摸到个圆咕隆咚的汤捂子,把那一小片被褥灼得烫手,方才周妈并没拿过这东西,想想只会是景承塞进去的,窗下的条案上多了一炉安息香,应当也是他顺手点上了。炭盆里微弱地毕剥几声,屋子暖煦煦的,嘉安在案几前坐了一会,盯着那支线香顶上红通通的火星,在窗缝透进的风里忽明忽暗。他忽然觉得排山倒海的倦怠。雨水无休无止地敲打着青石板路,伏在桌上,眼一阖便睡过去了。
房里悄无声息,景承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进来,见嘉安伏着桌案睡了,一时倒有些无措,欲待直接把他抱去床上,想想又不妥,嘉安当是不愿意让自己再碰他了。景承犹豫一下,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你这样要头疼的,走,起来去床上睡。”
嘉安睡得不踏实,昏昏噩噩地觉得这还是从前,他还在崇德宫伺候,趁着皇上不在,偷懒坐下打个盹。他惊醒了看见景承,脸上一霎十分不安,慌忙站起来耷下眼去,几乎把椅子也带翻在地上。景承一把扯住他的手腕道:“是不是睡魇了?”
嘉安不做声。他实在是气恼,他就那么不争气,一套反应做来这样娴熟,简直是刻在骨头里的下贱。景承直到看着他躺进被子里才吹灯走了。他一关门,嘉安立刻翻身坐起来。他看得懂景承的眼神,在久别重逢以后,景承对他充满了新奇与热情的欲望。原本他以为,他们最有可能的是顺理成章地上床,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他发觉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但那些对他来说毫无用处。他已经累了。
第71章 他们总是拖泥带水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不过仍然是阴天。嘉安是醒过来才想到,他自己随身带着换洗的衣裳,其实不必穿景承的,好像接受了和他很亲昵一样,忍不住有些懊悔。他把景承的里衣换下来叠好,又把床榻收拾整齐了才出来,周妈已经在门口候着他了。
现在他才看清楚这宅院,是普通的三进民居,有些旧,毫无特别之处,唯独靠院墙从外面引了一道河水进来,就着这一洼碧油油的池塘,造成个精致的小园子。匆匆扫过去,一片笼着灰色的苍翠,冬天的绿无论怎么看都是老气,一种虚假的生机,塘边的枫叶却红得令人心惊。他又偷偷打量周妈,今天她换了件葡萄紫的夹袄,灰绿色褶裙,像人家媒婆一样,笑嘻嘻地走路带风,丰腴得不像个老妈子。周妈也打量他,忽然一拽他的袖子笑道:“傅公子跟四爷以前就认识?”
嘉安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傅?”
“四爷说的呀!昨夜里真是鸡飞狗跳,我这人一向睡得早你晓得吧,灯都吹了,有发在外头喊我,说四爷带了客回来——嗳,回头你看见他,叫他有叔就行,别看他一脑袋都白了,年岁还真没多大,属狗的,过年才四十七,四爷也这么叫他,就叫有叔。哎哟哟,我还以为有发睡迷糊了……”
嘉安听着那副声气,大有默认他要在这儿长住的架势,忙打断她道:“这府上还有什么人?”
“没啦!”周妈扯着她的媒婆嗓子高声大笑,“就我们仨,算上傅公子你,四个。”
“好端端怎么说到我身上。”
周妈像没听见似的,仍旧絮絮地跟他讲昨天夜里她烧水时如何困得五迷三道,几乎一头栽到灶里去,给火燎了头发,有发还在那里催,叫她快点去看四爷这遭带回来的人,终于不是穷老婆子了,一个年轻的少爷,好俊俏的一张脸。其实嘉安年岁不小了,但看着也许只有二十四五。紧接着四爷也来催,在她面前一圈圈地绕,想到什么东西就要来跟她说一声,恨不得把整个卧房都给搬过去。“嗳,所以你跟四爷是早就认得的?”
嘉安只得“嗯”了一声。周妈笑道:“难怪。”却不再往下说了,故意要他去琢磨其中的意思。嘉安尴尬得有些恼火,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走到饭厅外,周妈噤了声,转身去厨房张罗。嘉安还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里头暗红的丝绒暖帘已经掀开了,景承赭色的袍角不紧不慢晃到他面前,像塘边的枫叶阴魂不散跟着他,一路烧进屋里。
“夜里睡得还好?”
“……还好。”
没有借酒装疯,只能拣些不痛不痒的来开局。桌上摆着藕粉糖糕、蟹壳黄、粳米赤豆粥、盐渍梅子,又有一大碗酒酿,景承点点头叫他坐下,“尝尝,都是照你从前喜欢的口味。”
“何必这么折腾。”嘉安淡淡地道。
景承舀了一碗桂花酒酿递给他,“咱们都从没这样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
热气腾腾地接在手里,莫名其妙想到“举案齐眉”,像个笑话,要等他一头撞进他的地盘里,才搜肠刮肚想出这些不入流的手段。景承又搛一只蟹壳黄给他放在碟子里,“周妈帮我一起做的……或许不如秦小七做得好,也已经尽力了。”
嘉安忍无可忍,一撂筷子站起来,“你究竟要怎么样?我已经望三十的人了,不是三岁小孩,生气了给块糖哄哄就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嚷完他又觉得自己沉不住气,干什么先翻脸,越翻脸越显得在意。
“那,你的确是在生我的气吗?”
“贺景承!”
冲口而出这么一句,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指尖微微地颤抖着,下意识往后躲了半步,难保不是下一瞬耳刮子就抽到脸上。一面对景承,连时间都往回倒了几年,本来他活得好好的,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对景承没办法。说一点儿不顾虑是假的,毕竟在他跟前卑躬屈膝惯了。
“你本事大了,”景承惊奇地笑起来,“如今叫起我真是毫不客气。”嘉安没作声,他又摇头笑笑,“我活到今天,连名带姓地给人这么吆喝,你是头一个。”
嘉安愣了愣,颓然坐下去,把额头埋进掌心里。风吹着暖帘,那红彤彤的厚绒布缓慢地翻卷,蠢蠢欲动地鼓起来,配着外间房门“磕啷”、“磕啷”,更加叫人烦躁。